28 動情

蕭解羽依言擡起頭,而後垂低眼簾以示順服。

疏冷的目光一直停在眉間。師尊掩于廣袖的手輕握成拳,微不可察地抖顫。卻連最溫和的斥責也不曾出口。

桌案那盞陳茶早已涼透。

他伸手去夠陶杯,殷切道:“我去換杯熱茶。”

師尊按低他的手背,冷聲道:“不必。”

“又忘記了。”蕭解羽致歉,“您不喜熱飲。”

師尊沒有答話。

扣按他的兩指力道很重,似乎想借此驗證什麽。

一室靜寂。

冥界也下起雪了。雪籽細小,清清脆脆敲打屋檐。

不知過去多久,朱門哐當一聲巨響,有人毛毛糙糙闖進來,盈盈笑道:“妖神大人,今夜晚宴您還去不去啦?”

待得看清室內景象,冥遲差點絆倒右腳:“蕭……師兄!?”繼而驚喜道,“還有真人,您二位終于來啦!”

蕭解羽一看,眼睛有如吃了半打朝天椒,橫眉怒斥:“你這是什麽打扮?”

冥遲低頭望粉嫩嫩的廣袖流仙裙,委屈道:“不好看嗎?冥界頂貴重的材質……”他察言觀色的本事十分厲害,見蕭大人同明戀對象相對無言,再一想出門前窺探此地隐約聽到的對答,恍然大悟:“妖神大人太不懂禮數,竟拿這寒碜玩意招待您!”

他摸摸自己鼓囊囊的小胸脯,從中捎出一只琉璃寶器,再從裙底翻來一包大紅袍,利索地泡出一杯熱茶:“您請慢用。”

女裝天魔癟了半邊胸,遺憾道:“可惜我只有一件琉璃杯,要不您二位共用一盞?”說罷捂緊右邊胸脯藏的古董器皿,對蕭大人擠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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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波助攻,等誇。

玄微眼看自家徒弟睨注那位天魔,後者吓得畏畏縮縮。然後四弟子斂去冷嘲,捧起茶盞回望他,人畜無害地笑。

确實不是……遇事畏怯,只敢躲在他身後的樣子了。

玄微問冥遲說:“你師兄何在?”

冥遲嗫嚅:“妖宮裏勾搭侍衛吧。”

“你們預備久居冥界?”

冥遲指地發誓:“不不,我和清淮師兄日日夜夜盼着您能救我們逃出火海!”

玄微吩咐道:“回妖宮仔細找找,有沒有三十年前遺留的廢置仙器。”

冥遲連連答應,顧不上內室那只山雞,腳下生風溜回妖宮。

天魔一走,雪敲廊檐的聲音又大了。

師尊閉目調息神魂。先前那事,似乎就此揭過。

蕭解羽忽然想,不論做出什麽錯事,師尊總不會真心動怒。

哪怕他明明白白把绮念擺上臺面。

他掩唇輕咳,聲調有些顫抖:“師叔……”

玄微不應。

咳聲漸重,他恹恹道:“冷。”

玄微睜眼看他。

蕭解羽裹緊外袍直哆嗦,竭力攢出蒼白的笑。

“好冷……”

師尊起身。

蕭解羽挺直腰背,笑意愈盛。

玄微走近,越過他踏出門檻。

“真人,鬼王請您駕臨幽冥殿。”

朱門另一頭,妖兵三步并做兩步趕回銅鑼巷傳訊。

蕭解羽緊盯漸行漸遠的背影。他收起案上茶盞,笑容冷在唇邊。

幽冥殿人丁寥落,破敗之象比銅鑼巷更甚。

一名鬼修早早候在殿外,見到歸元宗兩位道修,匆忙迎上來接待。鬼修容貌稚嫩,颦笑難掩陰寒鬼氣;引路時腳步輕快,動作急了,險險一個趔趄。

玄微勸她穩重些,鬼修擦擦眼角,也不沮喪,小心推開宮門請二位入內。蕭解羽與她擦肩而過,鬼修忽而喊道:“真人!”

玄微回首詢問何事。

鬼修深吸一口氣,笑道:“冥界,不會覆滅的,對吧?”神色卑微至極,仿佛眼前之人一句話,冥界當真能走出絕境。

玄微道:“不會。”

鬼修咧嘴一笑,躬身下拜。

鬼殿越往裏走,光線越暗。

蕭解羽心不在焉想,上一回在暗處同行,師尊時刻惦念護佑着他。如今他撤開所有護體真氣,手背頸項凍得慘白,師尊卻再不理會了。

這條路陰暗而漫長,走到盡頭,蕭解羽心肺都有些發寒。

鬼王連日催生陰氣安撫酆都鬼修,忙得腳不沾地。今日歸元宗真人到訪,好容易才抽出空閑相見。

接連三十年陰氣匮乏,鬼修尊者也難免憔悴了。他提起精神招呼二人,玄微開門見山問,冥界到底出了什麽亂子。

鬼王反問說:“真人何以襄助冥界?”

蕭解羽最煩這類拐彎抹角的試探,冷笑說:“冥界這一團亂象,還怕遭人算計不成?”

鬼王嘆道:“攸關冥界存續,不得不鄭重其事。”

玄微自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前,鬼王斜斜一掃,瞬間瞪大雙眼,臉上不知是驚詫多還是喜色多。

蕭解羽看去,只是師尊洞府尋常擺放的玉石。

鬼王一把握住那物,旋即松開,很快又攥緊不放,到了說一句:“多謝真人。”随後端正姿态,将秘辛和盤托出。

“不知真人可知,冥界鬼修可修成鬼王,驅使萬鬼;妖修可修成妖神,駕馭千妖。而本界至高尊主……只有一位,那便是,冥後。

“冥後與我們不同,她不需修煉,生來便繼承幽冥陰氣。”

蕭解羽道:“這可蹊跷,世間有這等不勞而獲的好事?”

鬼王道:“未必是好事。

“冥後只有千年壽數。千年之後……要麽魂飛魄散,要麽轉生為人間凡胎,永世不得修煉。

“我曾聽聞,魔界亦是如此。”

玄微問道:“今任冥後何在?”

鬼王苦笑:“問題就在這裏。如今冥界,沒有冥後。

“三十年前冥界陰氣消散,我去埋骨之地看了。上任冥後,她的屍骸……不見了。冥界沒有陰氣,生不出新任冥後。”

“可是有人觊觎屍骸催生的陰氣?”蕭解羽道,“這等秘聞,知曉的人恐怕不多。你們一個個排查,三十來年,總該找得到吧。”

鬼王道:“埋骨地遍布禁咒,只有我和妖神能夠出入。我仔細查過,沒有外人闖入。”

蕭解羽道:“肯定是那只雜毛大山雞了。他化身原形躲在修真界,不知藏了多久。你難道不起疑心?”

“不是他。”鬼王搖頭,“十年前,有一夥竊賊潛入冥界,奪取我們穩固洲陸的法器。那群人法力高強,訓練有素。妖神與他們對戰,重傷不敵,這才趕往修真界溫養暗傷。”

“他說重傷,你便信了?”蕭解羽聽着好笑,“鬼修還真是天真。”

玄微真人默默旁聽,心中有了計較,問道:“埋骨之地,在哪裏?”

鬼王猶豫一瞬,摸了摸方才那塊玉石,答道:“冥界極東,東海之淵。”

極東之地又是萬裏之遙。

玄微要去,不肯與弟子共禦一劍,從酆都犄角旮旯找出租賃飛舟的鋪子,特意選了個內室最寬敞的。

酆都夜市比白天熱鬧,蕭解羽明裏暗裏提好幾回,想去東市逛逛。師尊置若罔聞,他便耍賴拉師尊在市集徘徊。

正巧路遇一名鬼修,臉色紅潤神似化了冥妝,一步三喘,看樣子就快不好了。玄微順手幫了一把,送他兩枚玉石。鬼修直呼遇見後土爹爹,千恩萬謝不談。

蕭解羽怪不是滋味。如今師尊對待這些鬼修,比對自己更上心。

逛什麽鬼市,不如直接去極東之地呢。

有情緒,不開心。

飛舟搖搖晃晃上了天。弟子怏怏不樂,玄微問道:“聽完鬼王那席話,有什麽想法?”

盡職盡責教導叛師出逃的逆徒。

蕭解羽說:“沒想法。”

賭氣,不開心。

玄微耐心引導:“如果可以,你願不願意繼任冥後之位?”

弟子繼續賭氣,順便吃了龍膽:“您是冥王,我就願意。”

“……”

玄微被調戲一臉,最後那點好臉色也沒了。

師尊不理會自己,蕭解羽湊回去:“方才冷風一吹,我突然有了想法。”

不管師尊應不應聲,他搖頭晃腦說:“魔神與冥後,生時執掌萬物,死後屍骨化入深淵,神魂拘于本界,滋養衆生……”

說得勉強像樣,玄微側耳聆聽,附贈鼓勵弟子的溫和目光一道。

蕭解羽接着說:“這件事教育我們,有性繁衍比無性繁衍靠譜。您看,無性繁衍誕生的嬰孩死後下場多麽凄慘……由此我想起李長老說,生孩防養老……由此我又想起,玉音閣有種秘寶,同性雙修後,可令男修懷胎生子……”

他滔滔不絕,飛舟猛然停在半空。

舟門大開,玄微冷冷說道:“出去。”

蕭解羽一步三回頭,站在飛舟舷邊,哀聲道:“真冷。雪還在下,積這樣深了……”

師尊打斷他說:“你不是不怕雪,也不怕冷麽?”

“是啊。不怕的,一點都不怕的。”

他抿出點笑,一躍而下。

玄微沒想到傻徒弟跳得這麽幹脆,兩步跨上舟舷。

蕭解羽就挂在舷下七寸,五指插·入飛舟側壁,仰頭怯道:“卡住了。”他擡手,聲音散在風中飄忽不定。

“好冷……”

玄微不屑他這番作态,站定兩息,攥緊徒弟凍得青白相交的手腕,施力拉他上來。

築基期真氣不比往常充沛,玄微全渡了過去,重重甩開弟子暖融融的手。

蕭解羽笑得開懷,眼前忽然白光一閃。他視線一凝,極細的魇氣追上方才掠過長空的白影。

他皺眉,肅然道:“淩波仙君。”

鬼王得了玄微真人送的玉石,預備窩在辦公室躲幾刻閑。剛癱軟半邊身子,那邊有鬼報了,上界仙君到訪。

他暗罵一句,重新穿戴好朝服,笑呵呵接待上界尊客。

淩波仙君開門見山:“要你辦件麻煩事。”

鬼王也不廢話:“多麻煩?”

“歸元宗玄微真人,來你冥界沒有?”

“來了。剛走。”

“讓他動情。”

鬼王暗翻白眼,臉上笑道:“玄微真人多高的修為,我就是想插手,也插不上啊。”

“插得上。他入過我的七情陣,最容易動情。”

“但我久聞玄微真人修無情道……”

“他不能修無情道。”淩波仙君正色肅容,“也不能飛升。”

這肯定扯上私仇了。歸元宗和上界都不好惹,鬼王不願摻合,含糊道:“但這事吧……總歸是人家私事……跟您有關?您自個辦不成麽?”

淩波仙君卷卷袖子:“廢話,我能露面,還用的上你?”

“可……”

淩波仙君擡手示意他閉嘴:“我們仙界有一件寶物,可分陰陽,化萬物。聽過沒?”

鬼王目光灼灼,強自鎮定道:“仙君這是何意?”

“讓他動情,辦成之後,我做主将寶物送你。”

歸元宗送的玉石還熱乎着,鬼王很糾結了會兒,咬牙應道:“成。”

“他身邊那個小弟子,想法子讓他倆……雙修就算了,太便宜那小子……你多牽幾條線,事成後好處多多。”

“還有別的吩咐麽?”

淩波仙君猶豫道:“只讓他動情便好。別真損了修為,神魂也小心照料着。……總之,動情,不能教他飛升,明白麽?”

鬼王心說仙君賊麻煩,利落道:“明白。”

淩波仙君說完便走,臨別想起一句:“他本是冷情的性子。必要時,可借助外物。”

鬼王送走這尊大仙,問門外鬼修:“什麽外物能讓人動情?”

鬼修內涵一笑:“動情啊。咱們往年在空蟬居選購了不少。有內服的,有外搽的,有熏香的,您想要哪種?”

“全要。玄微真人如今在何處落腳?……算了,趕明兒請來咱們幽冥殿。下去收拾一間偏殿,熏香點上,茶水裏多摻點藥丸,都弄化了,務必請玄微真人服下。”

鬼修越聽越驚悚,完全想不到自家老大這般有志氣,主意都打到歸元宗大佬身上了。

“主上……”

“愣着做什麽?快去收拾!”

……反正主上都死過一回了,再作也就那樣了吧。

鬼修嘆息連連,趕忙奔去庫房,翻出一櫃又一櫃催情·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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