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陶仵作他們很快開始排查拔出一株鬼針草作為證物, 焦昀不多時跟着他們回到城內,因為是第一天跟着,侯大人體諒他年紀小,因為在途中耽擱不少時辰, 等回到城內天色已将黑。

侯大人讓焦昀可以先回,明日上午可以遲一些再到不遲。

焦昀知道侯大人是體諒明日是聶小柏去書院頭一天, 他應下後告退, 等回到攤位前,婉娘和聶柏昶都在那裏候着,看到他眼睛微亮, 趕緊過來。

四周的小商販好奇不已, “咦, 昀哥兒這是去哪兒了?怎麽才回?”

晌午時,以為昀哥兒是去送飯, 可一下午竟是未回。

焦昀笑笑沒說話, 婉娘知道早晚要說, 攬着焦昀的肩膀:“前幾日這孩子去衙門偶爾露出些天分,被陶先生看中, 經過侯大人考核, 通過後被破格得以留在陶先生身邊當個學徒,日後怕是都要跟着陶先生學習。”

四周小商販們震驚不已:“啥?”昀哥兒被陶先生收為徒弟了?

這……這天大的好事啊!

“只是昀哥兒年紀是不是小了些?焦家娘子不是說才七八歲嗎?”

“沒吧,不是說八歲了,就要過九歲生辰?”

“現在不是考慮年紀的是吧?沒聽說陶先生收徒弟啊?要是早知道我們也送自己自己去了。”

“你想啥呢?衙門豈是想進就能進的?你沒聽到還要得到侯大人考核,通過才破格的?昀哥兒可是能識文斷字的, 你們家崽怕是這時候還玩泥巴呢吧?”

“呸!我家這樣你家不是?”

“……”

婉娘沒再多言,帶着兩個孩子很快坐着牛車離開昌陽縣。

只是回去的途中,趕牛車的大爺也詫異不已,卻沒多問,對這個主顧愈發上心,這小娘子能送一個孩子去書院,一個送進縣衙,光是這種魄力與機遇,日後怕絕非等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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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三人回去後就歇了,一大早,婉娘沒打算今日擺攤,她一起來早早就把洗好晾幹的青衿拿出來。

聶柏昶穿着青衿出來,拘謹不安,可真的走出來,又挺直着背脊,望着婉娘和挨着她站的焦昀,眼角有點濕,卻是忍住,只是退後兩步,朝着他們深深鞠了一躬,随後仰頭,小臉帶着笑:“婉娘嬸嬸,昀哥兒……”他在書院會盡心做學問,日後能得以護他們一世周全。

焦昀瞧着一本正經像個小老頭似的聶小柏,上前就動手捏他臉,“聶小柏,你又來了,當心你這一去書院,往堂上一座,別是比夫子還像夫子啊,哈哈哈……”

婉娘一巴掌不輕不重拍他一下:“胡說什麽?還不去換衣服,等下送完柏哥兒,你就趕緊去衙門報道。”

焦昀摸着後腦勺,朝聶柏昶做個鬼臉:娘好兇哦。

聶柏昶沒忍住,揚起嘴角笑了笑,随後又立刻繃住小臉,裝小大人,最後還是沒忍住又被焦昀逗破功。

婉娘帶着焦昀聶柏昶一個時辰後再次到了昌陽書院前,因為休沐早就結束,所以這時候院門外并沒什麽人。

只有之前焦昀見過的那個男子在掃地,這次卻是從最下面一階往上。

對方頭也不擡,焦昀想到上一次過來時對方這一招,多看這人幾眼。

等送到門口,守門人早得到吩咐,看到聶柏昶身上的青衿,颌首讓開身,卻只放一人進.去。

聶柏昶沒動,反射看向焦昀。

焦昀朝他笑笑,“等明天晌午你來攤子,我們就能見到了。別忘了你答應我的,快去吧。”

聶柏昶這麽久頭一次與他們分別這麽久,即使想好幾天,可真的到這一刻,他還是有點慌,揪着焦昀的衣袖垂着眼不說話。

焦昀捏了捏他的手指:“好了,我傍晚從衙門離開轉彎過來看你好不好?聽話,等下別讓山長等急了。”

聶柏昶才紅着眼,想了想:“太遲了,還是……算了。”雖然他很想讓昀哥兒過來,卻又怕給他添麻煩。

焦昀呼嚕一把他的頭:“就這麽說定了,我要趕緊去衙門了,去吧。”說吧,把聶柏昶往門內推了一把。

聶柏昶往前兩步,轉過身時,就看到焦昀和婉娘朝他擺着手,笑容滿面。

守門人直接把門給關上了。

等門關上,焦昀和婉娘對視一眼,望着緊閉的院門,還真……有點不習慣,也舍不得。

這段時日一直跟在身邊雖然話不多卻極為聽話的小孩,就這麽以後一天只能見一面。

雖然不舍,可聶小柏還是要去書院啊。

婉娘和焦昀因為舍不得,走得很慢。

而門內的聶柏昶在門關上的一瞬間,沒忍住朝前兩步,掌心貼在內門上,眼圈有些紅,可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焦昀和婉娘下了兩三個臺階時,那個男子剛好掃到下面一兩階。

男子大概怕擋住他們的去路,停下,讓到一邊,全程垂着眼,原本就很長擋在臉上的頭發垂下來,從一側看,幾乎擋住整個面容,看不到面上的情緒。

只是男子捏着大掃帚的手很大,指骨也粗,加上上一次見識到的那一招,練家子無疑。

想必拳腳功夫也一流。

焦昀在下到同一臺階時,忍不住突然偏頭看他,因為他個頭低所以仰起頭剛好看到男子的整個面容,這一看,卻是愣了下,上一次見到男子時,他一直垂着頭,能看到正面,但是兩側的面容卻被披散下來的頭發擋着,如今因為從這個近在咫尺的角度瞧着,男子頭垂得低,兩邊原本遮住臉側的頭發也落下虛空,露出對方右臉的位置,從耳根到一側的下巴,有一道很長的疤痕。

他看過去時,剛好對上男子也看過來的一眼,焦昀也只是看到的一瞬愣住,随即朝男子露出一個很乖的笑。

男子一怔,身體僵了下,意識到什麽,迅速偏過頭,把臉偏到右邊,不讓他瞧見右臉的疤痕。

只是那一瞬間他是确定這孩子是看到了,卻并未尖叫出聲。

焦昀之前不知道,如今曉得對方避開人的緣由也就沒再盯着他看,他跟着婉娘拾級而下,剛到中間臺階的位置時,低頭一看,看到下方不知何時來了三四個人,還都是認識的。

焦昀站住,拽了拽婉娘的衣袖,“娘,是侯大人和先生他們。”

婉娘詫異看去,連忙福了福身,讓到一邊,不懂為何侯大人他們會來書院。

焦昀原本也是要去縣衙,剛好能跟着,只是好端端的大人來這裏作甚?

侯大人他們顯然也看到焦昀他們,等到了近前,侯大人朝婉娘點點頭,随即朝焦昀擺擺手。焦昀跟婉娘告別,跟上去,只是随着越來越靠近書院,他之前湧上的那個奇怪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昨個兒剛查出那具無名屍體可能跟藥草有關,今個兒他們卻來了這裏,要麽有新案子,要麽……很可能他們查到的兇手可能跟書院有關?

不知為何,焦昀腦海裏閃過剛剛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男子,應該是想多了吧?

男子在書院就是打雜的,他從下往上掃了一遍,剛要重新從上往下掃第二遍時,就看到侯大人他們。

男子讓到一邊,侯大人還帶了兩個衙役,穿着辦差的服侍,男子并未多想,只當他們來辦差。

院門很快敲響,很快守門的人打開,看到侯大人趕緊行禮:“草民見過大人。”

侯大人面無表情站在那,頗具威嚴,冷着臉:“你們書院可有一個臉上有刀疤,喚作梁大的人?他真名可能不叫這個。”

守門人一愣,反應過來,趕緊連聲應了下,探出頭,朝着原本已經開始往下掃聽到侯大人的話也停下動作在發呆的男子,“梁大梁大?你過來,大人找你!”探回頭,朝侯大人讨好笑笑,“大人,那個就是梁大,他臉上有個刀疤,應該是你們要找的人。”

侯大人幾人轉過身,面無表情看着男子,焦昀站在最外面的一角,皺着眉瞧着臺下幾步只能看到一個發頂的男子。

不會這麽巧吧?竟然真的是來找他的,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烏鴉嘴,想什麽不好的事來什麽。

男子捏緊手裏的大掃帚,又松開,往上走了幾步,一直低垂着頭:“大人,草民正是梁大。不知草民可是犯了事?”

衙門的人找來,并非好事。

侯大人看着他,再看了眼下方有商販頻頻看過來,因為并無确鑿證據只是詢問階段,他們也以防會冤枉人,重新轉身,“你随本官進來。”

一行人去了山長的書房,山長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等看到梁大不明所以:“大人,這梁大……可是犯了事兒?”

侯大人坐在位置上,等山長到了,開始詢問,也是怕麻煩等下帶人走還要重新解釋一遍,“梁大,本官且問你,二十天前三月二十七,你都見過誰?”

梁大一直垂着眼站在一旁,聞言身體一僵,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攥緊了:“草民并未見什麽人。”

山長也皺眉,守門人也來了,聞言多看梁大一眼,沒敢吭聲。

侯大人捕捉到這一眼,看向守門人:“三月二十七你可記得那天?他可在書院裏?”

守門人小心看了眼山長,不安應了聲:“回禀大人,小人……記得。”

侯大人眯眼:“哦?為何你會記得這般清楚?”

畢竟只是很尋常的一日,又并非休沐日,記得這般清楚,看來那天的确發生了什麽。

守門人遲疑一番,還是回禀:“因着書院平時是關着的,不到正午或者傍晚是不會放學子出書院的門,別的時辰都沒什麽人。平時也就梁大會在固定時辰來打掃,那一天之所以小的記得清,是那日有人……來找梁大。”

不僅找了,為了拜托他告知院中的梁大,還給了碎銀子。

這話守門人沒敢提及,低着頭跪在角落,不敢擡頭。

侯大人皺眉:“來找梁大的是何人?”

守門人仔細想想:“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長得有點高,但沒梁大高,低了小半個頭,穿着貴氣,別的就記不得。”

侯大人在守門人說完就沉默下來,他面無表情瞧着站在一旁垂目不語的梁大:“你不說點什麽嗎?”

梁大許久才啞聲開口:“回大人的話,那天……我卻是見了一個故人,正是他口中的那位。”

侯大人:“你見了他之後去了何處?傍晚時分你可有出城?可有去見他?”

梁大大概察覺到不對,擡眼看去:“大人,可是除了什麽事?那人……可是出了什麽事?那天他來找我商讨一件事,我沒答應。他約我天黑後在城外一處相見,我考慮一下午,還是決定去見他一見拒絕,只是到了約定的地點并未見到人,之後我就單獨回來。”

侯大人聽完望着梁大許久沒說話。

焦昀從頭聽到尾,預感不好。

侯大人他們既然循着昨個兒找到的藥草一一排查縣裏的藥鋪,第五具屍體死的時候有半個月到一個月之間,根據身高或者別的,怕是有藥鋪當真記得。

或者從死者口中知曉梁大這個人。

死者當天找到梁大,後約見梁大去城外,梁大到這時有兩種可能性,他與死者有仇,所以到了約見地方,起了争執後殺了死者;或者,他到了地方并未見到死者後離開,可事發地偏僻又無人,他出城是真,到過那個地方是真,若是無法證明他真的沒殺人,那真正的兇手這手嫁禍趨于完美。

時間太久,根本無法判斷準确的死亡時辰。

死者死前又來找過梁大。

侯大人顯然與焦昀想的一樣,所以等查到梁大這裏,他還是沒當着外人的面将人帶去縣衙。

侯大人嘆息一聲:“幾日前有人在城外的一處林子挨着荒廢的池塘旁發現一具死了多日的男子屍體,因為屍身損壞嚴重,一半已經成了白骨無法辨別身份也面容,至今還躺在縣衙內。而如今證實,這人就是二十天前最後見你後被害的人。”

梁大即使預料到卻真的聽到還是猛地擡眼,随後垂在身側的手攥緊。

又松開。

這樣反複幾次,他深吸一口氣:“大人懷疑……草民是兇手?”

侯大人:“除非,你能證明當晚有第三個人見到你離開時死者還未死。”

否則,他只能是第一嫌疑人。

或者……找到另外一個可能與死者有仇并殺了他的嫌疑人。

梁大沉默下來,低着頭,久久未說話。

侯大人:“本官能問問,死者的真正身份是什麽?他來找你的緣由是什麽?”

梁大依然垂着眼沒說話。

侯大人:“你不說,你的嫌疑更加無法洗脫。”

焦昀也一直看着梁大,也頭疼,這人的身手加上他可能是死前最後見過死者的人,如果再有很大的刻骨的矛盾……那真是……

等梁大終于開口,焦昀發現真讓他說對了,他與死者,還真是……有大仇。

梁大本名梁俞定,原本住在離昌陽縣好幾日路程的青州府,他是個孤兒,自小被一家镖行的老當家收為義子,因為天賦高,加上老當家盡心把畢生所學交給他,所以他武功很強。

老當家有個獨子梁鄒,比梁俞定只小了兩歲,雖然身手也不錯,但因為天分不如梁俞定,武功雖然不錯,但不如梁俞定拔尖。

梁家有個相交甚好的世交,世交是做草藥生意,有一對兒女闵知行闵玉瑩,幾乎與梁鄒梁俞定一起青梅竹馬長大。

梁俞定與他們關系都極好,他與梁鄒弱冠後對心慕闵玉瑩。

老當家不偏頗任何一個,并未把這件事當回事,只是一次老當家出镖出了事,身體很快不行,昏迷不醒,沒留下遺囑到底把镖行交給誰。

按理說梁鄒才是親兒子,但梁俞定這些年對镖行的貢獻加上很得人心。

梁俞定并沒打算與梁鄒搶,他原本想等老當家好一些再說清楚。

結果,闵玉瑩卻在那時向梁俞定表明心意。

梁俞定還沒回答,偷聽到的梁鄒沖出來要跟梁俞定決鬥,誰輸了誰離開镖行放棄闵玉瑩。

梁鄒拿兄弟情義逼梁俞定答應下來。

梁俞定沒打算要镖行,但他對闵玉瑩也是真心實意,也怕直接讓出去有人不服梁鄒,打算到時候放水。

他與闵玉瑩本情投意合,到時候說清楚去提親即可。

只是梁俞定沒想到,決鬥前一天晚上,闵玉瑩的兄長闵知行給他談心時喝的酒水裏下了藥,第二天,他不僅敗給梁鄒,還被梁鄒給廢了一只手筋,還毀了臉。

因為對梁家的虧欠,梁俞定并未說出梁鄒與闵知行做下的卑鄙無恥的事。

闵玉瑩在梁俞定毀容梁鄒繼承镖行後,與梁鄒訂了親,梁俞定後來去找過闵玉瑩一趟,後死心。他在梁老當家過世後不久、闵玉瑩梁鄒成親當天,遠走他鄉,再未踏足青州府一步。

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沒想到二十天前,闵知行突然找來。

死者正是闵知行。

梁俞定也是在十年後才知曉這些年镖行的情況,梁鄒接管後镖行一年不如一年,更是在半年前出镖的時候被山賊偷襲傷到了腿走不了路,镖行眼瞧着沒撐得起來的當家。

梁鄒就想到他這個當年被趕走的義兄,讓闵知行來找他回去。

梁大垂着眼,再次提及過往那個名字,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就記不得了,可沒想到還是清楚得很。

“……他當時突然找來我很詫異,他開口讓我回镖行,我拒絕了。這些年我四處隐居早就習慣這樣平淡的生活,他不死心,給我一下午的時間考慮,約了我天黑後去城外相見。我本不想見,他臨走前說了一件事,我思考一下午,最終還是決定去見他一面拒絕。”

侯大人揉着眉心:“何事?”

梁大垂在身側的手又慢慢攥緊:“他說瑩妹年前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難産沒了,讓我至少回去上柱香。我考慮一下午,還是決定不回去。”他回去也已然改變不了什麽,他太了解那個義弟,如今身處難關,他喚他回去,可一旦镖行的危機過去,他那個義弟依然會起疑心,覺得他會打镖行的主意。

更何況……十年前奪心上人毀面容之仇,他到底沒這麽大度。

只是梁大沒想到的是,闵知行竟然死了。

他當時以為對方是後悔了,他接下來兩天也沒在縣裏見過闵知行,加上一直沒人再找來,他以為對方走了。

焦昀在梁大說話時一直瞧着他,他回憶時眼睛是向左,是真的在回憶,當然也可能對方僞裝得好。

只是十年前如果因為念舊情以及報答梁家的收養恩情沒動手,沒道理十年後突然出手殺人。

可問題就在于,誰殺了闵知行。

在這個闵知行幾乎沒來過的縣裏,誰跟他有仇到足以殺死他後還能想到如果真的事發後還能嫁禍給梁大。

對方這般清楚,怕是對闵知行的行蹤極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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