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思歸身穿嫩蔥黃色小襖,丁香紫的長裙,因天氣有點冷了,外面再罩一件銀鼠皮襯紅绫裏坎肩,頭上斜插了兩股金釵,腳下踩一雙玫瑰紅繡鞋,臉上塗了厚厚的胭脂水粉,描了如煙的柳眉,點了嬌豔欲滴的紅唇,帶着幾個丫頭逛園子。

身邊的小丫頭們都興致頗高,叽叽喳喳地說個沒完,思歸的心情卻有些憂郁。

憂郁的原因有二:一來是因為這身花紅柳綠的裝扮,實在是太不合她心意,臉上脂粉厚膩得總讓她錯覺自己糊了層糨糊在上面;二來是最近遠道而來的杜老太君已經安穩住下來,葛宅中各項事務步入正軌,府中沒有了前一陣子的忙亂,她的日子又慢慢悠閑起來。

後宅裏別的女人若是忙亂上一陣子再悠閑下來可能會挺高興,樂得歇歇。思歸卻不喜歡,明明有着一身精力,卻只能待在後宅裏,閑得她渾身難受,又覺得自己快要長毛發黴了。

況且沒有了差事做也就斷了她的財路,這感覺十分的不妙,若不是葛俊卿與平陽候世子關系匪淺,兩家常有往來,思歸幾乎想要繼續穿起男裝,到平陽候府上當個門客去。

“夫人,夫人!”秋嫣看思歸心不在焉,壓根沒有注意到遠遠走來的幾人就輕聲提醒,“大少爺和二小姐陪着杜姑娘,杜二爺從那邊過來了。”

思歸聽到二小姐和杜姑娘的名字,這才精神一點。

擡起頭,只見不遠處一條橫穿芍藥花圃的小徑上,二小姐和杜姑娘都打扮得俏麗俊逸,身後跟了一群穿紅戴綠的丫頭,裹挾着陣陣香風,笑語嫣然地走過來。

杜二爺斯斯文文地和她們同行,穿戴還是頗為素雅,舉止也灑脫自如。引得二小姐葛滟芊和杜姑娘說兩句話便要遮掩着去看他一眼。

因這條路有些窄,容不得多人并行,因此葛俊卿便走在靠後一些的位置,讓客人們先走,他實在是生得儀表不凡,走在哪兒都十分搶眼,此時雖然是陪在一旁,走在最邊上,但依然玉樹臨風得好似一道會移動的風景。自家人看習慣倒還罷了,杜小姐和她從京城帶來的幾個随身丫鬟卻是扛不住,丫鬟們總要紅着臉悄悄打量,杜姑娘則是走幾步就要殷殷回首和葛俊卿說兩句話,仿佛不是她來葛府做客而是葛俊卿去了杜家拜訪,她只恐冷落了客人招待不周一般。

幾人見到思歸便停下腳步,打個招呼。

二小姐葛滟芊素來不喜歡思歸,只淡淡地叫了聲“嫂子”就不再吭聲了。

杜姑娘不知為何對思歸也有些冷淡,說起話來簡潔生硬,全不似對着二小姐時的親近活潑。

思歸對此很掃興,二小姐本就是個冷美人,思歸就愛她股高冷勁兒。但杜姑娘卻是個長相明麗的少女,冷着臉可是不怎麽好看。

相比之下,倒是杜牟之最周到有禮,溫文道,“弟妹也在逛園子阿,我們正要去那邊水上的荷香榭坐坐,一同去好了。”

葛滟芊和杜若蘭聽了都是暗自一皺眉,心想她頂好有點自知之明,別跟着一起礙眼。

思歸不知她二人在想些什麽,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應道,“好阿。”

葛俊卿卻忽然開口,“杜二哥和若蘭已經在園裏走了半日,也該坐下來喝杯熱茶歇歇。思歸,你別跟着我們,先過去荷香榭那邊,提前讓人準備點細巧茶點出來。”

在葛府中思歸有兩個頂頭上司,一個是婆婆李夫人,另一個就是丈夫葛俊卿,現在頂頭上司之一發了話,思歸只好答應一聲,轉身帶人趕緊走了。

只怕來不及,半路上就讓桂香飛跑去廚房傳點心熱水,因葛俊卿點明要細巧茶點,所以估摸着府裏普通待客用的茶水恐怕是不行,又讓蘭香飛跑回自己院子裏取好茶葉。

一路疾行到了荷香榭,手忙腳亂地指揮幾個丫鬟和粗使婆子擺放案幾和雕花凳子,四處擦拭一遍,怕這個天氣坐硬木雕花凳有些涼,再讓人飛跑去取了幾個錦墊來。

剛剛布置好,那幾個人便到了,談笑落座,誇了幾句葛府的雕梁畫棟,宅院精美後杜若蘭忽然轉向思歸道,“我剛才就想說,莫姐姐這身打扮豔麗花俏,當真好看得很。”

思歸幹笑笑,對別人稱呼自己姐姐還是聽着挺難受,況且杜姑娘這話有些譏諷之意,并不是客氣恭維,她不和小姑娘一般見識,幹脆不吭聲。

葛滟芊淡淡道,“鮮豔明麗自然是好看,只要不能太過,否則就豔俗了。”也不知她是就事論事,還是批評思歸打扮得太過。

思歸嘆口氣,依然是不做聲。對杜小姐她都能不與之一般見識,對自家的冰美人自然更能。

而且也是無話可說,自己也認為現在這個樣子是太過豔俗了。

不過這能怪她嗎?難道她喜歡搞成這副花裏胡哨的吓人樣子嗎?還不是因為對面座上笑得一臉人畜無害的杜牟之杜二爺!

那天晚上在沐芳館,思歸可是對着這位杜二爺詞懇情切的大講了半個時辰平陽候府中如何麻煩諸多,境況艱難,平陽候世子又是如何焦頭爛額舉步維艱,候府外表光鮮,其實已經快揭不開鍋了,杜二爺您這般清雅高潔的人物肯定不能對舊友的難處視而不見等等——吧啦,吧啦一大堆忽悠。

大概是說得太聲情并茂,杜牟之當時一直饒有興味地盯着思歸的臉看,連看了大半個時辰,那還有記不住長相的嗎!

客人們剛到葛府時兩位老太太又哭又笑,大家亂哄哄只顧勸阻,怕她們太過激動傷了身體,自然沒人想起要正經把思歸這孫媳婦拉出來好生介紹一下,思歸僥幸混過去之後就開始日日濃妝豔抹,心說我豁出去了,被人笑話豔俗也總比被姓杜的認出來強。

于是就成了眼下這個局面。

那邊杜若蘭聽葛滟芊話裏話外和自己站在一邊,更加的有了底氣,再看看随意往那裏一坐,也不掩倜傥俊雅之态的葛俊卿,心裏酸溜溜地對思歸愈發厭惡。

嬌聲接着笑道,“只是我昨兒才聽兩位老太太聊天時說起你,葛老太君對我奶奶抱怨說她孫媳婦近來不知怎麽忽然懶于梳妝打扮起來,素淨得連她老人家都快看不過去了。那不就是在說姐姐你嗎?我本來還想找機會來和姐姐說說呢,看來不必再多事。”掩口一笑,“我知道了,定是姐姐念着家中來了客人,覺得不可太過素雅,才又着意打扮起來。唉,這般厚愛,我和二哥這可承情了。”

她咬字時把二哥依次說得極重,讓人覺得思歸是為了杜牟之來才打扮得這般花枝招展。

葛滟芊淡淡地在一旁推波助瀾,“若蘭妹妹不說我也沒覺得,你這一說才發現真是這麽回事,嫂嫂前段時間确實是只穿素色衣裙,很少用脂粉,連發簪都素淨得很,自你們來後總算是不一樣了。”

葛俊卿臉色一沉,他不便說外人,便輕斥自己妹妹,“滟芊,你沒事總盯着你嫂子做什麽!”

葛滟芊悶悶看她哥哥一眼,心裏對葛俊卿總是回護莫思歸這個在她眼中很上不得席面的女人十分不滿。

杜牟之方才一直含笑聽她們夾槍帶棒地說話,這時才出來打圓場,問葛滟芊道,“二小姐方才不是派丫鬟回去取你的琴了嗎?取來沒有?都說二小姐琴藝高超,我這還等着一飽耳福呢。”

葛滟芊這才又展顏柔聲道,“應該快來了。”

葛俊卿打發思歸走,“你去母親那邊看看有什麽事沒有,和她說我晚上去陪她用飯。”

思歸也想一飽耳福,聽聽二小姐彈曲兒,不過看杜若蘭那樣子是把自己認作情敵了,再坐下去怕還會說話刺她,家裏的冷美人說點冷淡話可以當作情趣,這乳臭未幹的驕橫丫頭也叫嚣到當面可是煩得很。

偏偏頂頭上司在這裏,因為最近一直對她不滿,所以明顯壓制,一點不幫忙,她也不能當着葛俊卿的面把客人怎麽樣。

況且杜若蘭不知是天性狠辣還是被嬌縱得沒輕沒重,說什麽排擠她不好,偏捕風捉影地暗示她好似在勾引杜牟之,思歸自己的表現又十分巧合,确實是自打人家來後就開始濃妝豔抹,很不好解釋。

思歸對男人的心思清楚無比,知道他們對這種事兒都十分敏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須得立刻避嫌才行。

心中暗嗤,小丫頭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也敢往我面前擺,款款起身,咬着下唇低下頭,輕聲道,“嗯,那你們坐着,我去太太那邊看看。”

委委屈屈地往外走,路過杜若蘭時忽然腳下一絆,驚呼一聲就倒在了杜若蘭身上,旁邊的丫鬟們趕緊手忙腳亂把她扶起來。

杜若蘭猛然被壓了一下,思歸雙手亂抓,重重摔倒時還非常巧得在她高聳的胸前按了按,又驚又痛,怒道,“你,你——”

思歸已然在丫鬟的幫助下麻利起身,連連道歉,“對不起,杜姑娘,我剛才,剛才腳下好像忽然踩着個什麽東西!真是對不住,地上明明沒什麽啊,我怎麽會……”

葛俊卿終于看不下去了,夫人思歸最近豪放不羁,又是練功夫又是寫香豔詩的,還敢對他動手,前日晚上好不容易找到個時間要去說說她,卻又被一盒奇臭無比的臭豆腐熏了出來,吓得他連着幾天都繞着思歸房子走,自然十分不滿。

但他的夫人還輪不到別人來欺負,眼看着杜若蘭冷嘲熱諷了一通還沒完,竟然又暗地裏去絆思歸,這些內宅女子的陰損伎倆實在過份,葛俊卿心下不快,走過來扶了思歸問道,“不要緊吧?”淡掃杜若蘭一眼又道,“你又不是有意的,不必道歉,若蘭向來大度溫婉,定然不會因這點小事怪你的。”

杜若蘭臉色一僵,只好氣鼓鼓坐下,不再多說什麽了,免得給葛俊卿留下心胸狹隘之感。

思歸道,“還好,就是絆了一下,沒事。”從葛俊卿手中抽出胳膊,“我去太太那裏了。”轉身時悄悄朝杜若蘭挑挑下巴,眯起眼睛做個調戲人的表情,杜若蘭臉色瞬間變得萬分精彩,“你,你——”

思歸滿意,正要往出走,就聽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杜牟之杜二爺在背後悠然開口道,“說起來真是有趣,我怎麽總看着弟妹很是眼熟呢,很有些一見如故的親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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