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4

興義巷沒有女性的屍體,你為什麽還會失控?

聶誠反複地自問。

失控這個詞像一枚鋼針,直接刺穿了他強大的精神屏障,讓雜亂的記憶紛至而來。

他第一次理解這個詞時是八歲,失控的是他媽媽。

當時的事仿佛還在眼前,他放學回家,媽媽在廚房切菜。那天她帶的班不是她的晚自習,回來得很早。

他照常回屋寫作業,快到六點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他以為是爸爸回來了,他本來說要加班竟然趕回來了。媽媽先他一步去開的門,門外的不是爸爸,是另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年齡有些大,他之前沒見過,他身後跟着的另兩個叔叔倒是很熟悉。

為首的中年刑警抿着唇,眼淚在布滿血絲的眼眶裏含着,他面色冷硬,一句話沒說,并攏腳跟給媽媽敬了個禮。

他不明所以地鑽到他們中間,仰着頭看他們警帽下悲痛的面孔。那時他還太小,還不能将悲痛和死亡輕易劃上等號。

媽媽攬住他的肩膀,輕輕推着他說:“回房間關上門,不要出來。”

他從來都很聽話,忍下好奇心,只悄悄錯開一道門縫向外打量。

他們說了什麽,又朝媽媽敬個禮,抵着太陽穴的指尖緊繃得發白,将痛苦、遺憾和自責無言地傳遞出來。

媽媽捂緊嘴,倚着門框流淚,她向丈夫的三位同事鞠了一躬,送走他們後軟倒在地上哭了很久。

他幾次想沖出去抱緊她,但是超乎他認知和承受範圍的悲傷卻讓他停下腳步,他似乎知道媽媽再無力應對不知所措的兒子。

後來他又遇到了那位中年刑警,知道了他叫邵青雲,親眼看他挨了槍子兒還能談笑風生,忽然覺得那天他其實也失控了。

失控,似乎都和死亡相關。

自從警校畢業,他見過了太多死亡,多到對血腥麻木,終于讓悲憫勝過了悲傷,再沒什麽能動搖他心中的良善。

他那份良善頗點“以萬物為刍狗”式的“不仁”,讓他美好得近乎完人。

——“想想你自己,想想關心你的人!”

姜準曾指着鼻子罵他,罵了他很多次也沒能把他罵醒。他改不了,付出了代價也改不了,那根筋硬是擰在一起,執拗得讓人生氣。

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響起,習慣了時刻待命的聶誠對這個聲音十分敏感,就算噩夢再深也能醒過來。

來電人是姜準,他接了電話才發現他已經走了。

“醒了?”

“嗯。”

“睡得好嗎?”

“還行。”

聶誠聲音發澀,看了眼表,現在下午五點,他睡了不到七個小時,遠遠不夠。

“嗯……你再睡會兒,醒了給我打電話。”姜準說,語氣不容置疑得像命令。

“沒事,你說。”

他們都太了解對方,姜準從不強求,真心勸他多休息,也真心滿足他現在就想聽消息的想法。他省去了全部的過渡,毫無障礙地改口說:“在濱海發現了另一個被害人的頭和軀幹,我覺得你應該來看看。”

“好。”

“別急。”

“嗯。”

聶誠挂了電話,想起上次兩人通話還是在兩年前,而這次對話是姜準剛把他抓進警局拷問了三天多。

他盯着屏幕發了會兒呆,才舒展身體開始收拾自己。

姜準幫他塗了潤唇膏,嘴唇不那麽幹,卻依舊渴得厲害。他一口氣灌下兩瓶礦泉水,洗了熱水澡,又換身幹淨的衣服才去警局。

到那時已經快六點了,不少科室還都亮着燈。

他跟門衛打了個招呼,熟門熟路地往裏走,直接到了三層刑事科。

同事們看到他都有些歉意,尴尬半天才憋出一聲“聶隊”,聶誠不得不多說幾句讓他們放松下來。

姜準正在小會議室扒拉盒飯,辦公桌另一篇鋪滿了資料。

一見他來,抽張紙巾抹嘴,擦幹了手抄起一張照片舉到他面前。

“你看他是誰?”

那是第二個被害人的照片,他被削成了人棍,頭不合比例地占了整體的三分之一,從照片看除了肢體切斷處沒有其它傷痕。七月天熱,屍體脹得厲害,已經開始腐爛,表情不可辨,唯獨死不瞑目的眼裏還混合着嚣張和驚恐。

這個判斷很主觀。

他看到這張臉就客觀不起來。

聶誠深吸口氣,冰涼的手指貼着太陽穴降溫,記憶碎片飛馳着敲打他的神經,頭痛欲裂。

這個人是當初奸殺郭英的兇手之一,是聶誠做夢都想找到的人。他曾在腦中無數次描摹這個人的長相,曾一遍遍地向模拟畫像的專家形容這張臉的每一處特征。

他五味雜陳地盯着照片,突然發出一聲冷笑。

姜準瞧着他的臉色,又回手抄出當年專家提供出來的畫像,兩個張放在一起比對,相似度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五——一來專家技術高超,二來聶誠的形容準确。

他自己也說過,那些人的模樣就像刻在腦中一樣,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一張側臉,他也不會看走眼。

“他的頭和軀體被扔在濱海區的一個海鮮倉庫裏,漁民今早才發現。”姜準抽走他手中的兩張照片,湊過去說,“這只是開始,其他四個人我會幫你找到。”

聶誠無動于衷,他冷靜得超乎尋常,靜靜看着姜準問:“他的致命傷是不是在後腦。現場應該有一個折斷的落地衣架,從衣架勾下面斷開,長杆平躺放着,衣架勾像朵蓮花,其中一根沾着血,和被害人DNA一致。”

姜準以為張傑明那小子嘴不嚴,沒讓他交待的他也全說了,但聶誠的下一句話讓他瞳孔猛縮,終于意識到這件事情比他想象得還複雜。

“我想起7月12日的事了,這個人是我殺的。”

姜準一愣,“什麽?”

“我自首。”

嗡——

繃了兩年的那根弦猛然一震,腦中的顫音擾得姜準眼花缭亂,他一手拎起聶誠的領子,用最冰冷的聲音為他傷人傷己的性格下了最直觀的評價:“混、蛋。”

聶誠平靜領受,離開看守所不到十小時就重返故地。

“7月12日上午,我在家裏看資料,是幾篇關于行動突圍和保障人質安全的論文,一直看到十二點多。外面很熱,我在家随便湊合了午飯,吃得很少。下午看了一部電影,做了幾組訓練,四點多下樓吃飯。我喜歡走路,所以沒有開車,沿着河邊走,正看到他在過橋。”聶誠說到這裏頓了頓。

“我不知道他叫什麽,但我對他的體貌特征太熟悉了。這個人一進入視線範圍,我就聽不到其它聲音,眼裏心裏只有這一個目标,周身的血好像都停住了。我在橋口等他,那會兒來不及掩飾,他的觀察力很強,他不光看到我,而且認出我了。

“我和他目光交錯的時間很短,他連轉身跑的餘地都沒有。那天很熱,室外人很少,他直接從橋跳到河堤上,斜着滑到河邊那條小道。我立刻去追,把他攆進天義路。這幾年修地鐵好幾個地方不通,我對那附近很熟,本想把他逼到死路,但是剛進興義巷就追上他了。

“我沒帶手铐,想控制他只能把他按住。當時是瞄着他後腰起的腳,可他突然轉身——我想他身上應該帶着刀,被追疲了打算搏一搏——那一腳正踹他胸口上。我撲過去按住他一只手,他另一只手就來卡我喉嚨,脖子上的傷就是那時留下的。他才175,扭打我不占優勢,我打算把他擊暈,就拽着他的雙肩往上一提,想用他後腦撞牆。

“他明白我的意圖,就用頭撞我眼睛和鼻梁。他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當時開始缺氧,他撞過來,我想把他推開再給他一拳。我忙着呼吸,緩了一兩秒,正要落拳時他就不動了。我才發現後面有一個廢棄的衣架勾。”

聶誠深吸口氣,繼續說:“我很清楚他是郭英案的兇手之一。他就在我眼前死了,或者說我殺了他。我覺得很惡心,從心理厭惡到生理厭惡都有。我還沒回過神,他的手機響了,我接聽了,對方說‘喂,你他媽在哪了,晚上還去不去’。我沒有說話,對方也沒再說,他安靜了兩秒鐘就挂了。我覺得他察覺到了不對勁。如果他發現出了事,絕對不會一個人來,我不能被他們找到。我回家簡單換洗一下,然後直接去了醫院。之後的事,我想你們都清楚了。”

審訊他的是吳澤和祖星輝,一個不動聲色地盯着他,一個埋頭記筆錄。

聶誠知道他們需要什麽,不用發問,自己先把知道的都說了。

“7月12日中午你在家吃的什麽?”吳澤看似漫不經心地開始考察細節。

“涼面。”聶誠說。

“下午看的什麽電影?”

“《普通人》。”

“哪個國家的?”

“美國,1980年上映。”

“晚上原本打算去哪吃?”

“獨一處,就在河邊。”

祖星輝寫完,吳澤拿過來溜了一眼突然發問:“你說在興義巷想控制他,如果控制住了呢?”

“報警,從海東區警局離興義巷只要十分鐘。”聶誠說。

“那他死了之後你為什麽沒報警?”吳澤問。

聶誠沉默了會兒,說:“我是應該報警。我失去了理智。”

“你曾經是刑警,現在是特警,會因為有人死了就失去理智?”吳澤問。

有些話他就算知道答案也要問,這些必須體現在筆錄中。

“不是因為死亡,因為他是郭英案的兇手。”聶誠說。

他握緊了拳,手腕因用力而發抖,手铐碰動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裏作響。

“你和兩年前的郭英案有什麽關系?”吳澤問。

“我是被害人郭英的哥哥,也是被害人之一,”聶誠說,“那些人抓郭英是為了報複我。案發不久前,掃黃組抓了一個嫖客,沒想到是個毒品販子。刑偵科就從這個人順藤摸瓜,挑了本市一條毒品流通線。當時叫417大案,影響很大。靠毒品吃飯的人被堵了財路,他們想報複,抓了郭英,然後讓人給我送信,直接把我帶到開發區。他們吊着我,在我面前,奸殺了她。”聶誠語氣平靜,但越說越慢,臉色慘白。

吳澤見他狀态不好,想再回到本案,到時就把郭英案的資料一同提交檢察院得了,但是這時耳麥中傳來了姜準的聲音。他不由自主看向單面鏡,猜不透這位副隊在想什麽,卻依舊按照他說的問道:“檔案裏說案發後一個月,你曾經碰到過其中一個犯罪嫌疑人,并且打算擊殺,有這事嗎?”

殘酷觸骨的傷口被一層層揭開,吳澤的問題挑破了積藏已久的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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