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chapter 5
“有。”聶誠說。
“是這個人嗎?”
“不是。”
“你曾經對這些人動過殺念?”吳澤問着,自己都皺起了眉。
聶誠沉默了,良久才說:“我不知道。”
當時他向隊裏請了一個月假,單槍匹馬追蹤那些人。他們大部分都已經逃去外地避風頭,但也有一兩個膽大的喜歡在刀尖上溜達,留在本市興風作浪。那兩人也不傻,自己不再出面,在背後安排接手零散的盤子。
聶誠純靠體力耗,一個地兒一個地兒蹲點。姜準經常來幫他,也是看着他別出事。
有次他運氣好,撿了把他們的□□。他沒及時上交,揣在懷裏等待時機,轉天就看到了正主。
那天姜準也在,對方一出現,他就感覺聶誠整個人都變了。他們是高中同學,大學又分到了一個宿舍,同時進的分局一直生死并肩,彼此不知救過對方多少條命。姜準從沒見過一心只想殺人的聶誠,他那雙眼睛就沒有過黑色。
通緝犯一露面就被擊斃的事在法治國家還沒有發生過,除非對方想接替他成為下一個通緝犯。至少也要等他正在實施犯罪的時候才能動槍。
姜準發現他狀态不對,立刻握住槍管,用拇指堵住槍口,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肩膀低聲說:“冷靜,不能開槍!”
冷靜是聶誠最寶貴的品質之一,然而控制不了記憶中的悲傷、疼痛和恐懼在腦中一一閃現。
他曾經哀求過:懇請他們放過郭英,她只是一個高中生,她什麽都不知道,與整件事情無關,折磨我吧,怎麽折磨都行,殺了我也可以,求求你們。他聲嘶力竭地哀求,在空中掙紮,而回應他的只有嘎嘎大笑。
人的惡,比魔鬼更黑暗。
他不想成為他們,他其實不想殺人。
他冷靜地關閉保險栓,回過神來發覺三九天裏衣服已經被冷汗沁透。
他和姜準謹慎離開立刻報警,等警車趕到時通緝犯早就不見蹤影,只留下一群蝦兵蟹将。
之後再沒人在本市看到那些人的蹤跡,聶誠也在半年後離開了刑偵隊。
領導、邵隊和姜準都懇切地說他做得是對,只有法律才能判一個人有罪。聶誠深以為然,但在感情上絲毫沒有放過自己。
他偶爾會想,殺了郭英的兇手就在眼前,他竟然無動于衷,他至少可以奪走通緝犯的行動能力。難道他是怕影響自己的前途嗎?極端的自我否定也不能折抵他的內疚,他根本開不了槍。
姜準很清楚,從來沒後悔過去阻止他,他知道沒有他聶誠也不會做殺人的選擇。與其讓他更加自責,姜準寧願幫他做出選擇,他寧願他恨他。
如此清晰的事情,現在聶誠說不知道。
“當時姜準及時提醒了我,然後我選擇了報警。如果他沒在,我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什麽樣。後來人沒抓到,姜準很歉疚,我知道他是對的。在國家法紀面前,他做得很好,在私人感情面前,他也做得很好。他幫我下了一個難做的決定,我很感謝他。”聶誠平靜地說。
監視室裏,姜準猛然捏緊拳,遲遲沒有要求吳澤提下一個問題。
理智上的感謝和情感上的原諒基本上是兩碼事,聶誠自始至終都明白他的好意,卻兩年沒有和他聯系。
他有一刻産生了事成的興奮,但聶誠眼中的隔閡讓他再次清楚,聶誠不會真的将責任歸咎于他人,他的美好品德從來只折磨自己。他一意孤行地拉仇恨,并沒有真正起到預想中的作用,真正盤桓在他們心中的事還是因為案發前的事。
他們都需要再想想,冷卻一下這中間難以面對的苦痛——關于抉擇、使命、責任、愧疚等等情緒以及一個高中女生死不瞑目的怨恨。
——“哥,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為我報仇!”
郭英臨死前歇斯底裏的哭喊又在聶誠耳邊回響,之前做出的決定并沒能分化成為後悔或是內疚,零零散散全成了猶豫和彷徨。
聶誠繼續說:“你問我是否曾經對這些人動過殺念,當然有,但都是在我見不到疑犯或沒有武器殺死他們的時候。在我真正有能力殺他們時,我不知道。根據之前的事實是,我沒有殺。根據這次的事實來看,我不知道。”
整個監視室陷入長久的沉默,姜準沒再說話,吳澤繼續問:“離開現場後你回家都做了什麽?”
“洗澡,換身衣服,帶了手機、錢包、手表和醫保卡打車去醫院。”聶誠說。
“你剛說有人給死者打了電話,但是現場沒有發現手機。你怎麽證明?”吳澤說。
聶誠說:“查一查通話記錄,那時是下午4點20左右。”
接下來的問題不過是換着方式試探他的漏洞,不過他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吳澤依舊耐心地、掰開揉碎地一一了解,然後突然想起來什麽似地問:“對了,你那個暗號什麽意思?”
聶誠不為所動,說:“幾天前姜準向我咨詢案件時提到過,我沒有見過也破譯不出來,當時我建議将它交給專家。這個很有可能是殺害何樂全的兇手留下的。”
吳澤簡直要吐血,忍也忍不住地瞪了一眼監視室,連暗號的事都跟他說了,這還讓他怎麽問?你丫和聶誠好得都快穿一條褲子了,自己來審啊!
他悄悄地深呼吸,指揮祖星輝上,該問地都問了,小将練手時間到。
這回檢察院很快就批捕了,他們問了幾天沒有新的口供,也沒有證據表明聶誠和何樂全的死有關。
7月19日上午,吳澤和祖星輝組織辨認,聶誠在十張照片中一眼就找到了郭英案的兩個嫌犯,并準确地指認出這次的死者。下午姜準、祖星輝和張傑明帶聶誠去指認現場,這是案發之後他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興義巷這片以前是租界,都是二層小洋樓,後來政府收用,靠近市中心的幾幢成了辦公樓,還有一些由國有銀行租了,其餘的都空着,稍微往裏面走點一年到頭都沒人去,過道上還堆着原住戶的些許雜物。成為兇器的衣架要是放在沈陽道上,比大多數地攤貨年頭都久。
他又講了一次案發經過,認真配合曾經同事們的一次次發問,核對後在筆錄上簽了字。
回去時姜準和他一輛警車,空着副駕不坐,坐到他旁邊,用一副介于關心“昔日差一點就成為情人的老友”和“法院還沒定罪的嫌犯”之間的語氣問:“沒不舒服吧?”
“沒有。”聶誠說。他覺得經過這次折騰,對兇案第一現場的忍受程度在恢複。
姜準點了點頭,心裏算盤打得啪啪響。他當初硬要拘留聶誠目的其實有三,其中兩個已經達成,一是這案子擺明了有問題,他擔心是有人刻意報複,郭英的事能發生一次就有第二次;二是他覺以為聶誠充當的角色會是目擊證人,他需要他的信息。至于第三個,他還在努力。
7月20日周一,姜準頂門去檢察院移交賈宏達案——因為證據表明賈宏達和何樂全兩起兇案的涉案嫌疑人并不是共犯可以分作兩個案件處理,他就先把證據較為充足、嫌犯在案的這樁移交了,他在案卷裏強調了賈宏達是在逃通緝犯、聶誠在職特警的身份、他的一大串立功榮譽以及他的領導江天濤對他處事冷靜的評價。該做的都做了,他只希望檢察院能早點給出結果。
結果一個禮拜後,檢察院以“犯罪嫌疑人提到的手機尚未找到,僅憑通話記錄無法證明其真實性”為由,打回來要求他們補充偵查。
這個理由他們是服的,雖然事情的主體經過比較清楚,但是不能否定細枝末節的重要性。
科裏開會分析手機可能被第二個嫌犯撿走了,嫌犯之所以利用第二個犯罪現場,很可能是為了放□□,拖延偵查進度。從嫌犯角度考慮,如果手機突然響了,很有可能引來路人,繼而事倍功半縮短了他逃跑時間。不太可能是路人見財起意,因為地上沒有留下腳印,路人是想不到這些的,但是發現賈宏達頭和身軀的地方又沒有手機。
案件一時陷入了瓶頸,他們不得不分出人手處理別的暴力事件,只留姜準、祖星輝和張傑明成立712案組。
張傑明問:“如果一直找不到那部手機怎麽辦?師父就得一直呆在看守所?”
祖星輝說:“你忘了還有偵查羁押期限呢。姜隊應該也不申請延長,最多兩個月就放人了。”
“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放了?”張傑明問。
“那能怎麽辦?”祖星輝說。
張傑明認真地說:“我覺得師父沒錯,這不是普通的鬥毆,他是在抓捕通緝犯!檢察院應該明确表示他無罪。”
祖星輝說:“誰不希望呢,咱們盡力,趕快找到證物。好在賈宏達沒有家屬,要不還不知道會怎麽鬧。”
說起家屬,張傑明眼神一暗,那幾天何樂全的母親天天來警局坐着,不吵不鬧,對着她兒子生前的照片默默流一天眼淚。後來她女兒辭了工作,每天都陪着她,才慢慢開始接受現實,只是一想起來就輕聲叫着兒子的小名哭。
“你們倆,跟我來。”
姜準突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朝裏面一揮手,等也不等就走了。祖星輝和張傑明趕忙放下筷子跟過去,到了小會議室才知道原來是符號學專家來了,那組密碼破譯出來了!
陸教授拿出原來那組字母——fouohr hsomoar,用打開筆記本電腦轉向他們。
屏幕上一片漆黑,陸教授說:“三位警官,你們看鍵盤。”
三個人一齊低頭盯了半天也沒明白,陸教授繼續說:“密碼中的每個字母對應的其實是鍵盤上左邊的那一位,還原之後是這樣。”
他又拿出一組新字母,上面寫着:diyige gainile.
——“第一個,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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