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一

過了白露,秋便漸入遲暮,氣候轉了涼,夜風吹在臉上激起了細小的疙瘩,從南疆夏梁邊境往京城的官道上都四更天還有人趕路。星鬥已被濃雲吞噬,漆黑的夜色裏只能瞧見一瞬而過的白影,那是一匹毛色純白的良駒,再細細的瞧方能隐約看見馬上的一道青影。

馬蹄踏的紛亂,白馬上的人帶着鬥篷,整張臉皆被遮住看不清真容,不過從身形看是個女子。後面還緊跟着兩匹棕馬,應是女子的随從。跟在右側的随從看了看天,對着馬上的女子說道,“主子,我看這天馬上就要下雨了,咱們還是先找個地兒避一避。”說完,當空劈了一道閃電,悶雷滾滾。

“不行,今日陛下坐朝,我們一定要在卯時之前入宮。”女子聲音清越,揚起馬鞭在濃稠的夜色裏指了個方向,“從西山繞進城。”

“大福,別勸主子了,南梁異動主子心焦着呢。”左側的随從喚剛才說話的随從大福,而他名叫小福。大福又看了看天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道,“快跟緊主子。”

城門早已下了鎖,雷聲過後的夜反而靜的出奇,守城的兵衛聽着老遠的馬蹄聲,豎着耳朵倚在火把邊上等待。不多時馬蹄近至耳邊,人從垛口伸出腦袋使力的瞧,看得見的也只是白馬模糊的影子。士兵架了弓箭在城垛上待命,城門将領對着城樓下吼道,“來者何人,為何夜半入城?”

嗖的一聲,是鐵箭頭劃破夜色的铮鳴,還沒來及細聽又是铛的一響,箭已釘在了他身後的朱漆柱子上。又得下面叫喊,“我家主子乃清平郡主,還不快快将城門打開。”

城門将領取過令牌借着火光一瞧,正面镌刻“大福将”三個字,反面是禦賜清平郡主的玺章,忙道,“屬下不知是郡主大駕。”轉身吼道,“還不快去将城門打開。”

清平郡主雖是女皇欽賜封號,卻是靖遠王庶出,名喚容澈,家中排行第八,母親早亡,幼時随靖遠王出征南梁,留守邊疆。

她容姿清俊,好青色,三千青絲僅用一支白玉鑲着珍珠簪子挽在腦後,簪形簡單卻十分精致。習武之後身邊便跟有二福将,名喚大福和小福。清平郡主戰功赫赫又生得好看,只是真容的倒沒幾人真的見過,城樓上的兵衛伸長了脖子往下瞧,可惜一件鬥篷遮去了郡主容顏。

城門剛開了一條縫将将只夠一人進出,白馬一瞬便到了城門口疾馳而入,身後大福忙叫喚道,“主子你倒是等等我們。”容澈揚了揚馬鞭示意後面的人快點跟上,一顆水珠子恰巧落到了她青蔥玉指上,她擡頭望了望天,濃雲像是卯足了氣力在醞釀一場大雨,看樣子是趕不及應卯了。

城門再次關閉,轟隆一聲伴着驚雷,天空仿若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暴雨跟着砸了下來,每到這個時節城裏都要來幾場大雨。

常寧王府靠東邊的一個院落裏,剛抽芽的杏花樹被雨水打的直響,下人們一看這雨水來得急恐要驚擾屋裏頭熟睡的主子,趕緊用架子搭了雨布将院子遮住,落雨跌進布裏聲音減小了幾分。常寧王府裏的安樂郡主是常寧王嫡女,王爺寵愛有加,母家乃是江南簪纓氏族,自小驕縱,安樂亦是女皇欽賜的封號。

卯時一過,容澄悠悠醒來,掃了一眼窗外,天色昏暗,便對外面侯着的婢女問道,“昨夜裏可是下雨了?”

“昨夜裏下了好大的雨,院子已經用織布遮着,主子可還要睡?”

“不睡了。”她從錦被裏坐起了身,淨手後才又說道,“把外面的架子撤了吧。”

今日是女皇坐朝她自是不能多睡,用過早膳便在侍女的擁簇下換了身月白宮衣,別了支雙蝶鑲珊瑚珠的步搖,站在銅鏡前左右打量着自己。門外侍女喚道,“郡主,辇轎已備好。”容澄從鏡前轉身步出房門,踏上候在月臺下的步辇左右兩邊依舊跟着随侍的侍女。

從容澄所居的無花院到王府大門原是要經過九曲橋,她乘轎走起來既麻煩又不安全,便在湖上又建了座拱橋,在這王府裏頭為了便于她的步辇行走可加設了不少的東西。行到橋中央借着高勢,能望見父親在湖心亭中擺弄着幾盆花,她命人轉了個方向先去湖心亭給王爺問安。

“父親。”容澄下了步辇請安。

常寧王瞧着她問道,“昨夜裏可有被雷聲驚到?”見她搖頭,才又說道,“清平昨夜裏回來了,今日朝堂也不安生你見了陛下要仔細着些。”轉而又牽着她去看石幾上的花,“你看這幾盆新的是存善才叫人送來的,還有這株蘭花生得最好回頭我讓人送你屋裏去。”

容澄瞧這花是父親珍愛的名貴花種,便朝他嬌笑道,“那我就謝過父親了。”

常寧王看向女兒的目光十分寵溺,他笑道,“路上小心點。”

府邸外夏風一早便候在那,将她扶下步辇送上馬車靜候她在車內坐定,馬蹄才噠噠的朝着皇宮走去。

宮門外,朝臣魚貫出了朝聞殿。容澈長身玉立于月臺上,身姿挺拔,淡漠的目光遠遠的投向那道月白色的身影。雨後天霁的晨光在潮濕的白玉石板上閃着粼粼水光,容澄步履緩慢,好半天模糊的容顏才叫人看清。

容澈在想她有多久沒見過這位堂姐了,半年還是一年?無論多久後再見,這位堂姐依然是慣常的端莊模樣,再瞧瞧自己,邊疆的烈風早把自己的雍容華貴吹散了。容澈負手立于高處,俯視着容澄緩慢的踏上臺階。

容澄拾階而上的步伐依舊緩篤,曳地宮衣随着她的步伐緩緩而行,待她踏完最後一級玉階入眼便看見容澈站在那像是等她許久,她勾了抹笑走了過去。

“容澈給堂姐請安,堂姐近來的身子可還好?”容澈一貫清越的聲音不疾不徐的響起。

“阿澈是何時回的京?”容澄露出驚訝。

“今日正巧趕上的應卯。”她話鋒一轉,又道,“堂姐這身長愈發的端莊了。”

容澄露出被人奉承後的嬌笑,道,“我這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哪比得上阿澈在邊疆對陣殺敵,軍功赫赫。”她頓了頓,又道,“阿澈,既然回來了那就別回去了,多在這京城養養,十天半月就能讓你舍不下這南陽城的好。”

容澈道,“容澈可不敢閑适度日辜負了陛下厚望。堂姐還等着觐見容澈也不便多耽誤。”

容澄眉梢帶笑,道,“阿澈哪裏話,不過,也确不該讓陛下久等。”

容澈稍欠身模樣十分恭順請容澄先行,容澄含笑與她擦肩而過,恍然間二人皆發現她們姐妹間許久不見後的寒暄竟已這般生疏。

朝聞殿裏容澄伏地叩拜,聲音壓抑了幾分,“安樂給陛下請安。”

“起來吧。”女皇的目光随着她緩慢起身,待她恭敬的垂首立在一旁才開口道,“安樂可知今日朝堂出了何事?”

“安樂不知。”

女皇将案上的折子扔到她腳邊,“這折子你先看看。”

容澄拾起折子展開,女皇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隐含怒意,“戶部尚書與兒媳通奸,敲鼓喊冤的竟是他親生兒子,禦史代筆彈劾樁樁件件牽扯出了不少事情,而今日朝堂上同僚傾軋、都是些落井下石的人,如今朕算是看出來了,朕就是個睜眼瞎被朝臣們牽着鼻子走,真是好大的笑話。”

容澄趕忙再次地跪拜,“陛下息怒。”

“你叫朕如何息怒?今日朝堂清平又帶回了邊疆異動的消息,南梁蠢蠢欲動多番佯攻,真是狼子野心,而朕的戶部尚書不僅不為朕分憂竟還攪得朝堂烏煙瘴氣。”女皇怒氣難消,吩咐道,“朕已将此事交付清平,命她務必将折子上所牽連一二徹查清楚。”女皇話音一頓,不知何意,“不過,朕也想聽聽安樂如何看待此事。”

“回禀陛下,戶部尚書乃國之大員,雖出如此醜聞說到底只是他的家事,為固民心不宜公開審理以免謠言四起民心不安。”

“朕也是這麽以為,你先起來吧。”女皇稍有緩和,“所以,朕才将此案交給清平,并讓刑部與大理寺協同辦理”

“陛下英明。”

女皇的目光停留在容澄的臉上,笑意不深,“安樂可是怪朕偏心,将如此大事交給了清平冷了你?”

“安樂不敢。”

女皇笑道,“朕這裏自然還有一樁大事是要交給你的。下月初八是一年一度武林大會,江湖聚衆地方郡守怕是應付不來,安樂就代姑母去瞧瞧熱鬧也好安一安地方官的心。”

容澄仿若松了繃緊的弦,笑道,“還是姑母疼安樂。”

女皇道,“早知今日你會來朕就該留下清平,我們姑侄多久沒一塊用膳了。”

“待安樂回來定同清平一塊兒進宮再給陛下請安。”

女皇目光打量容澄許久,才緩緩道,“好,那朕就在這朝聞殿裏靜候安樂佳音。”

容澈此時已出了西回門,二福将一直候在那,見主子出來忙迎了上去。大福壓低嗓子問道,“主子,梁大人的案子陛下的意思如何?”

“由我親自徹查,明日谕旨便會下到刑部跟大理寺,梁道全這顆子要棄了。”

小福道,“說來也怪,王爺吩咐過尚書省要将此案壓下去,可偏偏主子一回來這案子就捅到了陛下那,若不是有人背後搗鬼怎會如此巧合?”

大福忙又接口,“會不會是裏面的那位郡主?現今本朝上下都流傳儲君會在主子跟那位之間選擇,而主子您有軍功在身,那位即驕奢又無功,捅咱們一刀倒也說得通。”

“不像。”容澈翻身上馬,回首,淡漠的目光望向朝聞殿隐約可見的沿角,“陛下應該會讓她去江南巡視,若是她使計便不會放過這次主審的機會。”

“武林大會?”

小福接過大福的話頭,“咱們的人也該盡早準備了。”

容澈收回目光打馬疾行而去,大小福互相遞了眼色趕緊跟了過去。鐵蹄踏着青石板噠噠地響,可在繁華喧嚣的長街上卻幾不可聞。

京城裏,兩座王府分別坐落在東西兩頭,皆為女皇恩賜的府邸。兩座王府所建正殿氣勢恢宏,後院裏頭樓閣交錯,亭臺湖光,而周邊方圓幾裏不建民宅,以示雙王煊赫不分伯仲的卓絕地位。

東夏女皇膝下并無子嗣,或是說早年前有個公主卻不幸夭折了,因此儲君之位至今懸而未決,三省已多次奏請女皇從皇室衆多後輩中遴選一位佼佼者以繼大統,可這些折子不過是在龍案上擺了一擺,随後便不知了去向。

朝臣們心知這儲君之位不出安樂、清平二人。清平郡主軍功赫赫卻常年駐守邊疆,安樂郡主雖無大功大勞但也替女皇分憂不少,群臣對這巴結一事也就成了難題。安樂郡主雖在京城方便走動,可在女皇眼皮子底下又不可過分張揚,清平郡主的距離是遠了些,可行事倒是方便,群臣只得繼續感嘆這取舍之間實難抉擇。

昨日的好天氣沒能延續到晚間,到了夜裏又下了一陣雨,微涼的晨霧彌漫在街頭巷尾,直到初陽的光照才将它們驅散,京城裏又是往日般的熱鬧了。各色鋪子、各地商賈,車水馬龍、人頭攢動,這裏一片繁花似錦、盛世太平。

大清早,常寧王府大門外就停穩了四輛馬車,夏風在第二輛馬車邊上候着。容澄向父親辭別後被步辇擡了出來,她回望朱紅門楣上的燙金大字,想起了父親的臨別囑語,竟有些離愁別緒在心頭。

她登上馬車侍女打了簾,撲鼻滿室馨香、入眼珠光寶氣,腳下鋪着厚厚的錦墊,踩上去無聲無息,珍果小點擺在烏木镂雕的幾案上,它邊上還有一柔軟卧榻。她捏了塊精致小點倚在卧榻上,半阖着眼似睡未睡、慵慵懶懶。

馬車緩緩駛向城外,容澈立于城樓之上望着浩蕩的車隊,眸中不見情緒。秋風帶着股肅殺淩冽從山頭吹了過來,城樓上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她一身錦衣也被風鼓起,可身姿卻依舊傲然不減。

“安樂郡主真是去趟江南也不改往日招搖,生怕旁人不曉得是她一般。”小福跟在容澈身後張望遠處車隊。

“輕車簡從才別有用意。”

“主子,宮裏的傳來的消息密旨已下到了刑部及大理寺。”

“不着急,我們晚些時候過去。”容澈極目遠望,車隊被山巒掩沒了影子這才收回目光,又緩緩道,“留他們點時間。”

這邊的車隊行到城外山腳下夏風的聲音自簾外傳來,“郡主,已到雷山。”

“去林中休整,讓他們先行。”

“是。”

簾子外是夏風吩咐車隊先行的聲音,而後容澄聽見馬蹄聲再次有序地前行,她阖目,身子随馬車再次搖晃,車輪軋過深秋幹燥的草木是脆裂的聲響,一聲聲自簾外傳來。她掀開了車簾一角,日光被郁郁蔥蔥的林木剪碎,灑落在剛被軋出的車痕上。

“郡主,驚雨今早送來的消息,江南已打點妥當。冬歌也帶着車隊佯裝先行,一切都在郡主安排中。”

“夏風,前面有處清泉,去那裏。”

“是。”

容澄一襲素色錦緞華服站在岸邊,氤氲的水氣袅袅向她圍攏過來,隐去了她的神情。她記得小時候父親騎馬帶她來這裏,扔她在泉中讓她自己在水裏盡情撲騰。父親就安靜地站在泉邊,目光慈愛的望着她。朦胧中她仿若看到了孩提時的自己,歡聲笑語,叫道,“父親,快來陪我玩。”

思及此,她褪去外袍緩慢地踏入水中,涼意自足底蔓延上來,禁不住渾身一個冷顫,夏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郡主,水涼小心凍着。”

她低頭一笑、眸光清亮,能看見清澈泉水中的白皙雙足,她道,“夏風,我并不會覺得很涼。”

夏風一怔,一時不敢言語,冷峻的輪廓在樹影中更顯黝黑,他靜默的負手而立,眼神裏有對容澄的關切。林深處古木參天,所見景色盡顯古樸蒼涼,泉水聲細細入耳,容澄臉上的笑溫和如春。

作者有話要說:

你好,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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