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六

流星劍主挑戰百花宮宮主白落英的消息當夜傳遍了整個永州城,武林上下一片嘩然,這二人往日無仇近日無怨,流星劍主為何會做此荒唐之舉?永州城裏各路豪傑議論紛紛,可說到底這比武又事不關己,心中多少都在期待一場精彩決鬥。

百花宮內白落英一拍戰書,喝道,“你家郡主好生狂妄,回去告訴她白某沒工夫陪她胡鬧,讓她去別處糾纏。” 她一揚手毫不客氣,“來人,送客。”

小福回來後如實禀告,容澈手握一本殘卷在細讀,只淡淡颔首道,“明日她會與我一決生死,你先下去吧。”

暮色漸起,滿城風雨。白青桐手持長月等在容澄門外,一襲白衣飄然欲飛。容澄的聲音自房裏傳來,帶着幾分莫可奈何,“青桐還要等多久?”

“還請公子出手阻止郡主與家師比武。”說罷,竟屈膝跪在了石板地上,她本性驕傲,卻也放不下師父的養育之恩。

“青桐。”容澄踏出房門伫立于月臺之上,她俯看着跪求她的女子,早已見慣別人俯首稱臣的她,頭一次有了絲不忍,“她要做的事任誰都沒法阻攔。”見她只低頭不語,又道,“何況,你師父尚未應戰。”

“公子也說清平郡主要做的人沒人能阻攔。”微風拂過檐角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一下下又在風中散去,她清冷倔強的身姿紋還是絲不動,“青桐只求今夜能回百花宮。”

“青桐,你已不再是百花宮的人。”

白青桐的目光落到了容澄的眸中,切切懇求道,“公子。”

“青桐我可以答應你明早帶你回百花宮,至于清平與你師父,她們之間的恩怨理當由他二人自己了斷,青桐,或許你師父也在求一個了結。”

夜色降臨,白青桐的身影變得朦胧,一時間她們兩人相顧無言,唯有風聲作祟。好半天,白青桐又道,“公子,青桐有一事相求。”

容澄眸光暗了幾分,一聲嘆息幾不可聞,“你不是清平的對手。”

“青桐既不能阻攔這場生死決鬥,但只求無愧于心。”

容澄只得答應,卻又道,“青桐,量力而行。”

“多謝公子成全。”白青桐俯身叩首,容澄腳踩着地無聲的精致短靴轉身踏進房門,她再起身時月臺之上早沒了剛才的身影。

春綿一向喜歡熱鬧尤其是這宅子裏的熱鬧,她因為見着了白青桐驚豔絕倫的真容,對白青桐的那點不忿也漸漸偃旗息鼓,所以這次她竟有了想幫她的念頭,不過當容澈流光劍出鞘時便她又瞬間打消了念頭,對于這把劍她至今心有餘悸。

“白姑娘,念及你今為堂姐所用,這場比武我會手下留情。”容澈淡漠的聲音說出口的話張狂至極,流光一出洩了滿地的潋滟水光。

白青桐不語長月緩緩出鞘,淡青色的冷煙在劍身萦繞,鋒芒乍現寒氣逼人,容澈目光為這把劍有了絲欣喜,與光華璀璨的流光齊名的長月果然是把好劍,只可惜使劍的人的武藝着實配不上這把劍,她心中難免有些惋惜。

這場比試打得有些漫不經心,十招之後白青桐全無招架之力,容澈順勢卸了她劍上的力道逼迫她長劍回鞘,白青桐像是提線木偶般未能有所應對,長月已經回到了劍鞘裏。

白青桐輸了,一襲白衣在晚風中輕擺,全然沒有敗北後的不甘與羞愧,她用幽幽冷冷的聲音說道,“青桐,謝過郡主手下留情。”她像是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結果如何無關緊要,只是圖個心安。

“白姑娘。”容澈喚道,“我與你師父必有一戰,還請見諒。”

這場比武既沒有你死我活也沒有孤注一擲,就這麽匆匆的結束了,春綿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白白歡喜了一場。她一路走回公子書房,見夏風驚雨連同冬歌都在裏面,全然沒被外面的比武吸引,只有她白湊了一場熱鬧。

“又是誰惹我們的小春綿不高興了?”驚雨笑着打趣道。

春綿小臉氣鼓鼓的,道,“我原先還想給你們繪聲繪色描述一下剛才的比武,誰知道打沒兩下白青桐就敗下陣來,看得都覺得沒意思。”

“以清平郡主的武功,白姑娘不敵也在情理之中。”冬歌笑着去捏她鼓起來的小臉。

春綿眨巴着圓圓的眼睛,說道,“我以為白青桐此番會奮力一搏同清平郡主拼上一拼,誰知道不過十招就被壓制的不能動彈,真是白瞎了那張好看的臉。”她眼珠子一轉,想到了什麽又說,“最奇的是她輸了之後既不氣也不惱,風淡雲輕的,眼裏好像什麽都看不到一樣。”

驚雨道,“你以為人人都同你這般争強好勝。”見春綿笑臉不忿,又道,“她去挑戰清平郡主本就是自不量力,何況她那冷冰冰的性子也不像與師門有多深厚的感情,不然她又怎會心甘情願的留在這裏。”

“我對她可是抱了好大的期望。”春綿說罷嘆了口氣,老氣橫秋,“怎地就沒人去揍她清平郡主一頓,真是氣煞。”說到底還是耿耿于懷上次被容澈打傷。

冬歌含笑捉弄她道,“你前幾日不是極讨厭那位天下第一美人麽,今天怎麽話裏話外都在幫她似的。”

“一般讨厭的人與二般讨厭的人對陣,我們的小春綿當然就會站在一般讨厭的這邊,去讨厭那個更讨厭的人,你說是不是啊小春綿?”

“夏風哥哥,你看他們都欺負我。”

“不要胡鬧了。”夏風冷峻的面上也藏了笑。

驚雨一斂笑容,道,“清平郡主可是着了閻羅殿的道?”

“不像。”夏風搖頭,“瞧那晚郡主出手招式利落,武功定在白落英之上,閻羅殿此次是想借刀殺人。”

驚雨眉心一擰,“如今我們處處受閻羅殿鉗制,可對方又來意不明。”

“來意不明?”容澄亮如星子的眼睛帶着濃濃的笑意,“他們的來意就是那份名單,夏風去将十三前的行刺案再徹查一遍,看看有沒有漏掉什麽人。”

“是,公子。”

衆人退下後侍女奉上安神湯,容澄進了湯後阖目片刻。容澈在房裏擦着流光,劍身上倒映出自己的眼睛卻是陌生。當年她們姊妹三人一起在宮裏長成長,無憂無慮,以為天就只有皇宮那麽大,地也不過就在四面圍牆當中,如今想起來幼稚可笑。

這日晨曦當中,容澈一襲青衫手持流光踏上了通往百花宮的石階,山色裏還有不畏寒的鳥鳴,暗自慶幸又是一日的天明。百花宮坐落兩座巍峨大山之間,山氣彌漫圍牆深鎖,那扇開合百年的大門正被容澈輕輕敲響。

“何人來此?”開門的是個小丫頭,橫眉冷對姿态老沉,“所來何事?”

“清平。”容澈神色淡淡,“與你家宮主比武。”

“你便是昨日向宮主下戰書的清平郡主?宮主已拒絕了你的挑戰,郡主請回。”說罷便要将門重新合上。

容澈橫劍只下一成力道,開門的小丫頭便被震開,“接不接受都由不得她做主。”

裏面練功的弟子聽到動靜紛紛跑了過來,只聽見那小丫頭忍痛說道,“堂堂郡主豈能如此胡攪蠻纏。”衆弟子一聽齊齊亮出長劍,“就算是郡主也不能這般蠻不講理。”

“你們執意阻攔就休怪我不客氣?”流光一現,光華璀璨。

前殿已打的不可開交,容澈戰意正濃,卻聽得一道氣運丹田的聲音,“你既貴為郡主豈能這般蠻狠不懂禮數。”白落英飛身而至怒目相對。

容澈停下招式淡漠的視線落在了白落英的臉上,她細看良久像是辨認,而後說道,“白宮主請出招。”

白落英自接任宮主以來從沒見誰對她如此無禮過,但她心高氣傲卻又按捺下心中怒氣,只客氣道,“白某與郡主無冤無仇不會與你比試,郡主還是請回吧。”

容澈冷冷一笑,“十三年前你可沒現在這般畏手畏腳,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最擅長的不就是僞善嗎?”

白落英大驚細細将容澈打量,“你是另一個女童?”她驚詫之後失聲大笑,“好好好,你來了也好,終是可以了卻我一樁心事了。”

在白落英的吩咐下練武場被清了出來,白落英與容澈分立兩頭,高手間的較量一觸即發,兩人同時運氣飛身向前,兩劍交鳴火花四濺,轉瞬間劍鳴聲已響了數十次,激越震撼。她二人身手太快,圍觀的百花宮衆弟子竟無一人能看清楚她們的招式。

二人已交手百招,白落英力漸不敵,劍也慢了下來,但眼中分明帶着激賞,她道,“我當初害她殘廢毀了她一生每念至此無不追悔莫及。”

“這筆債我自會替她讨回來。”容澄将內力灌注流光,她一躍而起直沖雲霄既又劈下一劍,浮光掠影間萬木枯折。

白落英橫劍舉過頭頂去抵禦,拼盡全力也難敵流光洶湧的劍勢,強壓之下她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石板上硬生生被砸出了道口子。她只覺胸口氣血翻湧,心神搖晃,嘴角的鮮血一點一點溢了出來,末了彙聚成河又噴了出來,染紅了一片,她終是無力支撐倒在了地上。

容澈自半空落下踩着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過去,舉劍正欲做最後一擊,白青桐急忙叫道,“郡主手下留情。”白青桐步履慌亂飛身而至,扶起重傷在地的白落英,“師父我替你療傷。”

容澄踩着極慢的步子走了過來,“阿澈,留她片刻。”她蹲在白落英身旁,問道,“白宮主可否告知在下,當年一事受何人指使那份名單所在何處?”

僅靠白青桐微薄的內力支撐,她勉力還能說上幾句話,“當年我憑一腔熱血以為是在為武林除害,卻不知蹚的是渾水,還差點害死一個不足五歲的孩子。”生命正在從的四肢百骸溜走,她記起當時她抓着被自己刺傷的孩子騎馬狂奔,馬上的孩子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不醒,她心中不忍想送她回去卻被同伴截去了退路,只好将她帶了回去。

昔日,他們受人唆使诓騙眼中青年俊秀要去對付西域偷入中原的妖魔邪教,江湖正派除魔衛道自當義不容辭,而年輕氣盛的他們更是滿腔熱血。哪怕是對一個孩子下手,也絕不可姑息養奸,這些義正言辭如今猶在耳畔,令人發憷。

後來,她發覺軍隊在搜尋他們便心生懷疑,容澄那時高燒不退她終是不忍心,便将她偷偷放在了軍隊搜尋的附近。一晃過了半月江湖紛紛議論官府邸報,說是女皇出巡途遇刺客行刺,才驚覺自己是被人利用淪落成了朝廷欽犯,那些同她一樣不知情的好漢雖義憤難平卻也不敢聲張,只得悄無聲息的回到各自門派将此事絕口不提。

容澄口中所說的那份名單,是在刺殺之前他們歃血為盟寫下生死書,當時是由她保存。後因一些變故她不得不将名單付之一炬,不想名單的事情還是洩露了出去。

“郡主,當年我們許多人都是受人蒙蔽并不知情。”白落英說完吐出一口鮮血,“我這一死便是解脫,也請郡主網開一面不要再追究了。”

“白宮主,名單關乎朝廷查案,還請白宮主指點。”容澄知道白落英是要保護其他人,她口中的并不知情她自是相信,可教唆之人她又豈能放過。

“名單被我燒了。”她說完,止住了白青桐替她療傷的手,只愛憐的看着她,“青桐,師父心事已了不用為師父報仇,你好生跟着郡主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師父,師父。”白青桐紅了雙眼不再是平常的清冷,白落英欣慰一笑阖目而去,“師父。”她眼含的淚水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百花宮弟子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拔劍怒視容澈,“就算你是郡主今日我們也要為宮主報仇。”

容澈神色冷淡的瞥過衆人,她将流光收回劍鞘,道,“我與她恩怨已了,與你們無關,讓開。”

兩相對峙下,白青桐将白落英抱起身姿挺拔,她背對衆人說道,“師父有言不用為其報仇,讓郡主離開你。”她冰冰涼涼的聲音不容置喙,“師叔替師父準備後事,我先送師父回房。”既又道,“十二公子請自便。”

是夜,白幡随風招展飄搖,白青桐跪守在在靈堂白落英牌位下。白日裏程浩攜程一柳帶着許多過來,這是程一柳在幼年之後再見她真容,驚心動魄之下又急又妒,越加惱恨十二公子帶走了白青桐。可程浩心事全在武林盟主至今懸而未決,百花宮又遭逢宮主喪期,看來程一柳上位還需過些時日。

“他們都走了。”白落痕走近她俯首細細端量着她,好久沒細看這小丫頭了,仿佛眨眼間她便亭亭玉立的長大了,“師姐在你走後便決意廢除花神之位,我剛與衆長老、程盟主提及此事,長老們以慰師姐之靈也就允了,程盟主與其他掌門雖有異議,但畢竟這是百花宮的家事。”

“師叔可有怪過青桐。”白青桐依舊是跪着。

“青桐你沒有做錯什麽。”白落痕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師姐也沒錯,那個清平郡主也沒有錯,芸芸衆生,師叔我一介凡人斷不了這世間的是與非。”

見她依舊不語,白落痕又道,“我已與衆長老商議,花神既已不在宮中又突逢宮主仙逝,百花宮自明日之後便閉宮三年,從此以後遠離武林紛争。”她起身望着靈堂燭火,明明晃晃,“青桐,你自有你的命數,師叔與你師父一般希望你好。”

白落痕一席話聽得白青桐恍恍惚惚,她心裏一陣難過,好似自己唯有的感情全用在了這裏。她自幼随師父長在這裏,現如今師父死了,百花宮又三年閉宮不出,自己僅有的那點依憑也一并沒了。

夜涼似水,心如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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