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三

清平郡主的馬車天沒亮就候在宮門外等候參朝,二福将打着“靖遠”字樣的燈籠守在外面,容澈端坐馬車手裏捏着一封從邊疆王府送來的書信,看完之後她将書信投入面前的熏爐中,紙張遇熱卷曲化成了灰燼,父親最近似乎與南梁走得很近。

魏長東走近隔着車簾說道,“近日與父親忙着新春家宴沒能去王府看望你,你近來可好?”

容澈清越好聽的聲音自內裏傳了出來,淡淡道,“進來說話。”

魏長東踏進馬車就見容澈身着紫色冠服,儀态端莊,他心念一動便目不轉睛的看了許久,直到回神才問道,“阿澈有事?”

“國公最近可是與靖遠王多有聯絡?”她見魏長東面色一暗,心下了然,便道,“長東,那日陛下說你對國公所為并不知情,看來并非如此。”

魏長東心中不解,不禁問道,“阿澈,靖遠王是你的生父為何你因疏間親幫襯外人,而且我是你未來的夫婿為何你從不信我?”

容澈聲音刻意壓低,“你想要什麽樣的理由,君臣大義還是天下蒼生、江山社稷?”

魏長東逼問,“你可知當今陛下的這皇位得來的也非清白,先太子一案尚書、中書、門下三省曾多次奏請為先太子平反昭雪皆被陛下呵斥駁回,帶頭的幾位大臣最後都被陛下疏遠解職,你又可知陛下在怕什麽?”

“先太子案發之時我尚未出生。不過,”容澈話音一頓,目光落在了魏長東的臉上,眼中雖無波無痕話卻說得直白,“原來國公是先太子身邊的人。”

魏長東自知失言,但覆水難收,“父親不過是想為先太子昭雪平反。”

“只為翻案?一個是駐守夏周邊境的國公,一個是駐守夏梁邊境的靖遠王,手握兵權的兩位朝廷重臣雖相隔天涯卻暗中頻繁往來,這難道不是要密謀逼宮?”這樣的話從容澈嘴裏說出來,依舊不疾不徐、輕描淡寫。

她話鋒一轉又道,“先太子以清君側為由圍困先皇于泰山,陛下親率三軍前去救駕乃是平亂,可這一平便平了整整十日,有三萬八千一十三人死于此戰,後因此案牽扯受株連的氏族也不下千人。”她望着魏長東繼續道,“而今不僅有人要禍亂朝綱還有南梁在外的洶洶來勢,如此下去東夏則再無寧日。”

魏長東先是一愣,即又笑道,“阿澈何時如此大義凜然了?”

“這些話不過是說給你聽的,你魏公子的心中有這天下蒼生,我便用這些無辜生命來打動你。”她語調平和緩慢,神态冷漠,“我所希望的不過是堂姐不必操勞,皇姐可順利登基大寶。”

“阿澈,你心裏可曾有過我?”魏長東苦笑,“黎明蒼生又哪及你重要,不過阿澈你對我沒有半點隐瞞我自當也不會,可有些事情你容我在想想。”

馬車外大福的聲音響起,“主子該上朝了。”

魏長東先一步走下馬車在宮門外列位,他二人有陛下欽賜婚約自然不用避嫌,群臣即算看見也少會猜疑。今日早朝無甚大事,又是一片齊賀國泰民安河清海晏的朝拜,長公主未正式祭天拜地重回宗廟自然不出席朝會。

退朝後,容澈剛踏出大殿不知從來跑個白淨的小內侍,看樣子像是等了許久,見到她便行禮笑聲說道,“公主在禦花園等候郡主多時了。”不待郡主開口,就催促道,“郡主快些走莫叫公主等着急了。”

容澈自上次推脫陛下隆恩之後便沒在入宮,想必皇姐是特地命人在這裏守株待兔的,群臣從她身邊魚貫而過,彼此點頭寒暄,她叫住催促的內侍吩咐道,“你去二回門外找清平郡主近前二福将,告訴他們郡主陪長公主游園讓他們先回王府。”

“是。”白淨的小內侍快步朝着宮門走去,她多瞧了幾眼才轉身前往後宮,途遇出宮的魏長東兩人彼此颔首寒暄,便各自走遠。

跨過兩道門才算進了禦花園,天氣寒冷,百花凋謝,只餘幾株梅花點綴,紅白黃粉小巧可愛,争相競發。容澈在月亮門處環視一周,花園內并無容泠身影,她擡眼才看見假山上的暖閣外有內侍駐守。她擡腳走了過去,踏上石級立于暖閣外恭敬行禮,“清平給長公主問安。”

裏面的動靜停了一下即又很快恢複,只是無人應答給話,容澈就恭順的等在門外,既不再請也不離開,只是站在朔風中任衣袂飄蕩。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容泠既無奈又不甘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

容澄推門而入,容泠一襲嫣紅的宮衣斜倚在錦榻上目光望着窗外,也不理她,修長白皙的手指有節奏的敲打幾案。容澈雙手交握腹前垂首伫立,既不開口打斷容泠的沉思,也不随意走動壞了長幼的規矩。

容泠的目光漸漸落回了屋裏,她垂下眼簾神色躲在濃密的睫毛下,三分愠怒七分無奈的開了口,“我不讓你坐你是不是打算站一天。”

“清平不敢逾矩。”

“你。”容泠氣結,“固執。小時候在我懷裏哭怎麽不見你說逾矩。”

“清平幼時不懂規矩,如今長大不敢在放肆。”

“講規矩是吧?”容泠眉梢輕調,靈動的眼睛裏盛滿笑意,“往後,只要是你我同處就不比講究長幼尊卑。”見容澈張口欲辯,即又含怒道,“你敢不從?”

容澈将眼中的波瀾掩飾,只是道,“清平不敢。”

“行了,都說不必講究這些,像小時候那樣不好嗎?如果阿澄在這裏她才不會像你這般固執死板,還是小時候那個哭包子的你比較可愛。”容泠忽然面色一凝,問道,“可有阿澄的消息?”

“王叔剛收到望南山送來的消息,堂姐身受重傷在望南山的十二樓療傷,性命倒是無憂。”

“十二樓?阿澄人在西周境內,派人去尋了嗎?”眉梢複又是輕挑,笑道,“她假借十二公子身份多時到處招搖撞騙,怕是人家正主找上門要秋後算賬了,咱們的阿澄怕是要吃虧了,打壓打壓她的嚣張氣勢也好。”

“此去江南堂姐三番四次受傷,還請皇姐日後手下留情。”容澈又道,“至于這位公子畢竟是他救了堂姐,想必也不會為難她。”

“你就知道體貼她,不過,阿澄這趟倒是真幫了我的大忙,不然閻羅殿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滲透了大半個江湖。”午後日暖,屋內舒适,暖閣旁有高樹林立遮蔽了一半的日光,屋裏地上的陰影與光亮正好大小相同,容泠沉默片刻揮退屋內侍奉的婢女,待到房中安靜她才問道,“最近朝上你可注意到一個叫裴清揚的同平章事。”

容澈眸光一閃,道,“前些日子剛叫人查過此人,乃寒門子弟受中書青睐,從翰林供奉兩年裏三次擢升至同平章事,陛下似乎十分看重他。”

“前朝這樣的事太多本不用傳至後宮。”容泠話音一頓,“但,我是在後宮裏瞧見了他。”

容澈心下一凜随即明白過來,“是國公還是我父親?”

“中書可曾是魏國公的門下,看樣子國公的野心着實不小。”忽而,容泠靈動的眼睛裏又有了笑,“外臣擅自出入後宮可是重罪。”

容澈一怔,道,“皇姐不要胡來。”

容泠将笑意遞向了容澈,說道,“如果澈兒真的關心我,就該留在宮裏多陪陪我。”見她張口又欲推辭,繼續道,“至少用過午膳再走吧。”容澈先是楞了一下,便不在推脫應允留下。

午膳過後容澄接到一張蕭克誠遞來的字條,是城裏的一間墨齋,看樣子闵文浩會出現在那裏。她淨了手又換身了外出的衣裳,才由着夏風陪同出了王府,馬車駛過熱鬧喧嘩的長街,逐漸走入僻靜,直至一座安靜的小巷裏才停了下來。

門外有小厮打扮的守衛,見人十分客氣先笑臉行禮,才問道,“二位可有什麽事需要小的幫忙?”

容澄掀開車簾笑道,“我們遠道而來為見一位朋友?”

“這位朋友可是門文先生?”

容澄會意,道,“正是。”

“好的,二位請随我來。”夏風擺好車登攙扶容澄下馬,由小厮領着踏進了小院。

這座小院不知幾重深,走了許久都未停下。一路上發現這小院格局方正,種有梅蘭竹菊四物,牆垣上偶有一兩句題詞或者一幅小景圖,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行至小院最深處有一方小湖,闵文浩正畫着一幅庭院入冬圖,石案邊上放着金飾紅木箱子,容澄一看便記起是那日蕭克誠讓她過目的箱子,裏面的古玩字畫還歷歷在目。闵文浩依舊作畫,容澄素色錦衣的伫立枝下,攔住了夏風打斷作畫的通報。

闵文浩知曉她的身份,稍加試探,見她沒拿着郡主的做派,并不得寸進尺,他擱下筆目光依舊停留在畫作上,問道,“安樂郡主瞧我這畫比郡主送的那箱墨寶如何?”

容澄竟楞了一下,随即想到蕭克誠是利借用她的身份送的大禮,早知如此還不如她直接登門拜訪來得強些。她輕笑,“假以時日闵先生的畫也能放進那口箱子中。”

“哦?”闵文浩這才擡眼望了過去,容澄含笑,眉目如畫秀麗俊雅,令他驚豔。他笑道,“郡主送我一口箱子是何道理?你一個東夏郡主我一個西周臣子,這般關系不該私下交往,于你于我都是有違君臣之道。”

“安樂不過借這口箱子投石問路。”

“郡主要問何路?”

“南梁諸番于兩國邊境增派兵員,又秘密在周國行動游說周國各貴族與之結盟,這些闵先生不會不知。”許是站得有些累了她走到石案邊兀自坐了下來,“闵先生為何對此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闵文浩依舊站着,說道,“南梁所做之事與郡主今日前來有何區別?三國各自相鄰相互締約永不侵犯,何況南梁只是在境內走動也未出什麽亂子,我又何必逼人太甚。”

“我以為闵先生至少是忠君愛國的?”

“郡主此話怎講?”闵文浩臉色冷了下來,“貴國在西周境內的探子也不少吧?既然如此,我何必厚此薄彼,談何不忠君愛國?”

容澄笑容不減,話卻帶了幾分冷意,“你我兩國不僅是永不侵犯更是互為盟友,既然闵先生不顧大局只想要正直公平,那我東夏又何必厚此薄彼與貴國優先開埠通商。”

闵文浩急道,“郡主這是要背信棄義?”

“闵大人。”容澄笑容盡失,雖端坐石凳氣勢卻不減半分,“你想做千古流芳名的名臣,想要獨善其身不牽扯各方勢力,那你可想過當初四國平分天下的前陳是如何被蠶食覆滅的?”

“說到底郡主是怕南梁攻夏我周國會趁虛而入罷了。”闵文浩清風拂袖,正氣浩然,“這點還請郡主放心,我大周覺不是做這般小人行徑。”

“我信你闵大人有何用?”容澄又道,“南梁怕是狼子野心不僅要吞夏還要滅周。”

闵文浩笑道,“這點郡主不用擔心,南梁與大周之間地勢險峻有天然屏障,南梁想入大周決無可能。何況,我大周将士千萬各個都是骁勇善戰。”

“闵大人當真不知什麽是唇亡齒寒的道理?”

闵文浩一驚,就要說出口的話卻遲疑了,轉而道,“南梁若真的攻打東夏,那大周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闵大人這番保證又有何用?”

闵文浩被她三番兩次質疑在朝地位已多有不滿,此刻說話的口氣也含了怒氣,“那郡主要何保證,我朝皇上?那好,郡主這就随我進宮面聖。”他作勢要去拉扯容澄,卻被一旁的夏風阻止,幾番掙脫不及而終,氣得他站在一旁拿眼睛瞪他。

容澄含笑,訓斥了夏風幾句安撫着闵文浩的情緒,見他面色好轉才又問道,“闵大人真的以為南梁在周國僅僅只是走動?”

闵文浩自信滿滿道,“那是自然,但凡入我朝的外人都會在監察使的密切監視中,如有出格舉動監察使即可格殺勿論。”

“貴國的監察使果然是厲害。”

“郡主過獎。”

“那闵大人這是什麽?”她擡手示意夏風,夏風從袖中取出幾封信遞了過去,信封不見署名與一般信件無異,“大人還是先打開來看一看。”

闵文浩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信封,他取出信展開,越是讀下去眉頭擰的越緊,一封讀完又去下一封,心中大驚,“郡主從何得來?”

“闵大人若是喜歡讀,這裏還有幾封。”

“不必了。”闵文浩冷着臉收起信件,“我朝皇子與南梁皇族暗通款曲,居心叵測,我大周一無所知竟讓東夏了如指掌,說出去怕是要被天下恥笑。”

“闵大人言重了。”容澄笑道,“安樂偶然來到了這裏機緣巧合撞見了貴國三皇子的秘密,實屬意外闵大人不必介懷,何況一經發現便當即來找闵大人商議了。”

“商議?郡主倒是瞧得起闵某。”

容澄斂了笑容,沉聲道,“闵大人,如今不是你我置氣的時候,安樂此番前來是不想見三國戰亂,百姓無辜闵大人何以忍心見他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如今的太平難道闵大人不願繼續下去?”

“不僅百姓不得其所,我周國各大氏族又豈能安生?”闵文浩終于坐了下來,與容澄對視,“若郡主真心實意是為天下蒼生,那闵某為先前所言向郡主賠罪。”

容澄自然而然的坦誠道,“安樂自然想的先是夏國的黎明百姓,而後才是其他。”

闵文浩笑道,“闵某先想的自然也是周國,而後才是貴國。”他又道,“郡主可還要說闵某不忠君愛國了?”

“闵大人倒是小氣。”

“即為臣子自當忠君愛國與君分憂,闵某自小便常思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如今南梁蠱惑我朝皇子實屬罪該萬死,即為我朝皇子卻不顧我朝安危更是罪大惡極。”

容澄見他怒氣稍平才開口道,“貴國之事安樂不敢多言,今日之事只當安樂為東夏安危尋得闵先生幫忙,多有打攪之處還望見諒。”

“郡主哪裏的話,闵某得罪處也望郡主多多海涵。”他拱手行禮,又道,“不過,郡主這箱東西還請收回去?”

“安樂的一點心意,闵大人何必推辭。”她又笑道,“今日也算是結交了闵先生這個朋友。”

闵文浩本就極好墨寶何況這一箱子皆是珍品,又見安樂執意,便道,“那闵某只取一件。”

“闵大人,請。”

闵文浩最終挑選的是那幅玉竹先生的真跡,拿在掌中愛不釋手臉上是藏不住的喜愛,容澄投其所好,将餘下的話音都落在了這箱子珍品上,與闵文浩聊得十分投機。也因此,闵文浩愈加對她贊不絕口,大有相見恨晚之勢,直至傍晚容澄才開口告辭。

“既然郡主以畫相交,那闵某也就以畫回贈。”他招來随從吩咐幾句,那随從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幅畫卷,他展開畫卷道,“這是闵某的望南山春景圖,郡主若不嫌還請笑納。”

闵文浩畫作雖比不上玉竹先生,但望南山的奇絕也都落在了筆下,容澄笑道,“來時我便說過,假以時日闵先生的畫也定是千金難求。”

“郡主謬贊了。”

容澄收了畫,“闵先生,安樂告辭。”

夕陽西下,晚霞驕橫。馬蹄聲由寂靜踏進了喧鬧的長街,天雖向晚但市井街道依舊是車水馬龍,行人匆匆。這繁華市井竟一時讓她忘記此身是客,千裏之外的南陽城應該也是這番盛況,或許比這裏還更要熱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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