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地獄之門

人間化為煉獄,邪靈吞噬無辜者的血肉。

打從離開教室的那一刻起,卡爾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快步走過休息室,想要到一個人多的地方——也許教員休息室不錯——至少這樣的話羅納德他們會收斂一點。

透過玻璃門,他悄悄地觀察着身後人的動靜,悄悄地加快了步伐。在經過洗手間的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然後一只肥厚油膩的手掌從身後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進了男廁所最裏邊的隔間。他的後腦撞到牆壁上,痛得眼冒金星,但他沒時間捂着撞痛的地方讓自己好受點,因為羅納德已經走了進來,順便還将插銷門反鎖上。

“莫裏森,你躲了我們這麽久,最後還是落到了我們手上。”狹小的隔間光是容納魯尼一個人就非常擁擠了,更別提加上卡爾和羅納德。

弗恩不在。看來他們之間的友誼也不是那麽堅固——卡爾低着頭冷笑,弗恩蠢得像頭豬,沒準羅納德早就嫌他礙事了。

但是他的頭真的好痛,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有些想吐。

羅納德瘦長到臉上滿是得意,他擠到卡爾身邊,幸災樂禍地說:“我早就打聽過了,克羅夫特家的小子今天不在學校,你現在只能任我們處置。”

魯尼單手就能把卡爾拎起來,“聽到了嗎,莫裏森?沒有托德·克羅夫特的保護,你什麽也不是。”

卡爾背靠着冰冷的瓷磚,眼前的魯尼似乎分裂成了兩個搖動的影子,怎麽都無法重合到一起去。

“你想知道什麽?”

他搖得太厲害了,為了減緩症狀,卡爾嘗試着閉上眼。

“韋爾伯特家的財寶在哪裏?說,不說就揍死你!”羅納德迫不及待地叫了起來,“你這個混小子別想獨吞!”

卡爾臉色蒼白。他真的難受,以前在健康手冊上看過的腦震蕩相關症狀回蕩在腦海裏,“滾……開……”他話音未落,早上吃過的東西就離開了他的胃,落到魯尼的上衣、鞋子、乃至下巴上。

魯尼立刻嫌惡把他甩開,“你這狗娘養的娘娘腔!”

到處都是那股難聞的酸臭,魯尼和羅納德臉都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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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努力讓自己不被噎着,“你這頭肥豬。”他掃過羅納德的臉,“瘾君子。”

碩大的拳頭砸在臉上,卡爾有些遲鈍地想,這不疼,這一點都不疼,但是下一秒,幾乎要人發瘋的鈍痛從各個角落湧了出來。

他弓起身子,冷不丁地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東西,睜開眼發現是刺目的紅。

是流鼻血了嗎?他發現那鮮紅的液體越流越多,最後從指縫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嘔吐物混合着鮮血,狹小的空間內簡直像剛發生了一起謀殺案。

我會死在這裏嗎?卡爾模糊地想。

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絕望同時折磨着他。

也許他們說對了,沒有托德的保護我什麽都做不到。

他伸出只手徒勞地摸索着,但什麽都沒有摸到。托德去醫院了,他必須在醫院接受治療,否則他會死的。

——殺了他們。

冷不丁地,他聽到有人在他的耳邊這樣說。

“誰?”他驚吓地縮了一下。

——殺了他們。

頭頂昏暗的白熾燈在晃動,卡爾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影子正在騷動。

陌生而熟悉的力量正在從那個破了的洞裏一點點湧出來。

——殺了他們。

羅納德朝魯尼使了個眼色,魯尼一把把卡爾拽過來,“你在裝神弄鬼嗎?我警告你,你不告訴我們財寶的下落,我絕對不會讓你離開這裏!”

那股可怕的沖動消退下去。

卡爾睜開眼。

要不是洗手間內的燈光太過昏暗,魯尼一定能看出,他的瞳孔已經徹底擴散,淺灰藍色彙聚成一片陰暗的藍黑。

“地下室。”卡爾擡起手,擦着從自己鼻子裏湧出的鮮血,而這一舉動使得他滿臉血污,愈發地吓人,“韋爾伯特家的財寶在地下室,随便你們信不信。”

“你不會在糊弄我們吧?”羅納德狐疑地瞪他。

畢竟之前他們拷問了他那麽多次他都咬緊牙關不肯說。

卡爾微微笑起來,這笑容說不出的諷刺,“你們不會自己去看看嗎?畢竟我都活着回來了。”

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以後,羅納德示意魯尼把卡爾像一堆垃圾那樣扔到角落裏,急匆匆地走了。

确定再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以後,卡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擰開水龍頭,沖洗掉臉上幹涸的血跡。

鏡子裏的少年一頭黑發亂糟糟的,臉色蒼白得像紙,而瞳孔擴散得很厲害,看久了仿佛在凝視幽暗的深淵。

我是怎麽了?他又澆了一捧冷水在臉上,迫使自己再冷靜一點。剛剛和羅納德他們在一起時,他直覺有某種極其可怕的東西要沖破限制出來——但那究竟是什麽?難道我不是普通人,是漫畫裏的那些超級英雄,身懷超能力?他的嘴角揚起,凝固成諷刺的笑容。怎麽可能。英雄們都勇敢無畏,即使面對邪惡也從不退縮,而我只是個需要托德還有埃德加保護的懦夫。

上課鈴響了,他也正好洗掉最後一點血跡,搖搖晃晃地朝教室的方向走。

又是數學課,在門外他都能聽到耶茨先生那斷斷續續的聲音。

他敲了敲門,推開教室的門,“抱歉耶茨先生,我回來晚了。”

整個班的目光都彙聚在他身上,他沒空在乎,因為他已經暈得随時都有可能會摔倒。

耶茨先生雖為人古板,但并不壞,看到他這副慘兮兮的模樣頓時瞪大了燈泡一樣的眼睛,“小莫裏森先生,我想你需要去一趟醫務室。”他放下手中的三角尺,“先生們女士們,請你們安靜地自習一段時間,我陪你們的同學出去一趟。”

卡爾感激地握緊了耶茨先生幹燥、粗硬、還沾着粉筆灰的手,小心地把自己一部分體重壓在了對方的肩膀上。

“謝謝您,先生。”

為了配合他的步調,耶茨先生特地放慢了腳步,“沒什麽,小莫裏森先生,留着點力氣去和醫務室的女士們說話吧。”

他發誓,等他康複起來他一定會好好學習數學,再也不會在他的課堂上看一些沒意義的雜書了。

醫務室的女士稍微看了幾眼就确定他有些輕微腦震蕩。

“我會向醫院打電話預約治療,在此之前就讓這可憐的男孩在醫務室裏休息吧,如果沒有好轉再叫急診。”

聽着她和耶茨先生說話,卡爾的胃裏又翻攪起來。他想吐,但空蕩蕩的胃裏已經沒有東西可吐。

“我會打電話讓你的家人來接你,在此之前就先睡一覺吧。”耶茨先生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我先離開了,祝你好夢,小莫裏森先生。”

耶茨先生和醫務室的女士都離開了,留他在病房裏翻來覆去。

他的後腦隐隐作痛,胃裏燒心得厲害。空氣中彌漫着清新劑的淡淡花香,床很暖,毯子也很柔軟,但是沒來由的,他有些想39號那張硬邦邦的沙發。

埃德加·弗格爾桑,他在心裏默念金發吸血鬼的名字。

幾天前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埃德加險些殺了他,埃德加警告他不要相信吸血鬼,埃德加……明明埃德加都已經做到了這一地步,他還是無法害怕埃德加。

這難道就是被吸血帶來的副作用?如果是這樣,那麽他一定得小心不能讓其他吸血鬼吸自己的血了。

腦震蕩病人應該多休息。他嘗試性地閉上眼,痛苦、憤怒、憎恨燃燒在他的血管裏,至今未有完全冷卻。

羅納德和魯尼會到莊園去嗎?會的,一定會的,羅納德那個瘾君子不可能放過這麽個發大財的機會。他的眼皮像塗了膠水,一旦合上就再睜不開。

他又做了那個與石頭走廊有關的怪夢。

做成怪物腦袋形狀的黃銅油燈裏燃燒着冰冷的魔法火焰,風從走廊的深處出來,帶着淡淡的血腥味。

到處都是回蕩的哀嚎悲鳴,痛苦如同靈魂被榨取,令聽的人毛骨悚然。他還是那個瘦小的孩童,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冗長曲折的走廊裏,什麽時候摔倒了都不知道。

這次他碰到了那扇沉重的大門。門背後的東西正在呼喚着他,渴望着他。他知道他應該感到恐懼、害怕,随便什麽都好,除了喜悅。

他是這樣期盼與門後的生物見面。

……

卡爾睜開眼睛,發現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他的後背都是冷汗。

他的媽媽坐在床頭,眼圈通紅,擔憂地凝視着他。

“你要去醫院嗎?”她溫暖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你一直在叫一個叫埃德加的人,他是誰,是傷害你的壞人嗎?”

“……”他張了張嘴,說出的卻不是人類的語言,他定下神,重新說,“媽媽,我很好,我已經沒事了。”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弱的笑,“不,埃德加從來都沒傷害過我。”

同一時間,布洛迪卡鎮醫院病房裏,托德·克羅夫特躺在病床上。

電視裏播放着一檔老掉牙的節目,他已經看過了好多遍,實在沒有興趣再看,就叫來護士關掉了它。

陪他來的是他的母親。此刻她已經靠着床邊的椅子睡着了,而他用一只手勉強翻閱着面前的雞皮疙瘩漫畫書——這是他最好的朋友卡爾送給他的禮物,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還是非常喜歡——用來打發這枯燥的幾個鐘頭。想到自己今天沒有去學校,他衷心盼望卡爾能跑快點,別讓羅納德和魯尼那兩個混蛋給逮到,剩下的事情等他會學校再處理。

殷紅的液體一點點流進他的血管裏,他莫名地有些累,把漫畫書扔到一旁,自己靠着枕頭,漸漸合上了眼睛。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确診為輕度地中海貧血。這是種非常麻煩的遺傳病,通常來說許多患者都活不到成年,幸虧他的程度不深,否則他想象不到他的父母該有多麽絕望。他的母親因為身體原因已經很難再懷孕,而他的父親曾向外祖父發過誓,永遠不會讓她傷心,這麽多年來,他們想盡一切法子來延續他的生命。除了吃藥,他定期就要到醫院來輸血,否則他就會死于貧血,可輸血帶來的後遺症毀了他身體裏的許多東西。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個聰明的男孩,現在超過兩位數的加減乘除都會令他感到煩躁。至少他還活着,光這一點他就應該感謝上帝了。

半夢半醒間,他意識到有人推開門卻沒有進來。

護士剛剛進來過,所以絕對不可能是護士。托德想到自己小的時候,父母就曾這樣夜夜站在自己的房門外,悄悄地注視自己,生怕自己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回歸了上帝的懷抱。

他快速地睜開眼睛瞥了一眼,發現是認識的人,頓時松了口氣。

“維拉德先生?”他小聲地喊着,“您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漢格爾·維拉德,黛西·維拉德的父親,他想他有必要和這位頗受人愛戴的醫生搞好關系。幸福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他的臉上。

黛西,他的黛西,她是那麽的美麗,那麽的可愛……他定了定神,“維拉德先生,您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漢格爾·維拉德被他喊得倒退一步,臉色難看得像是見了鬼,“托德·克羅夫特?你怎麽會在這裏?”

對此托德感到十分奇怪,就算他和黛西的關系曝光了,維拉德先生也不該是這幅反應,“是我,我有家族遺傳性貧血,您不知道嗎?”

“是啊,我知道的……我早就該知道的……”漢格爾·維拉德把目光落在針管裏流淌的鮮血上,語氣陰沉沉地說,“看在我女兒認識你的份上我最後警告你一句,你來得可真不湊巧,小心把命都丢在這裏。”

就在托德要繼續說些什麽,一道尖利的女聲插入了他們中間,“維拉德先生,我和我的丈夫一直尊敬您是位真正的紳士,但聽聽您都說了些什麽,向我的兒子道歉,現在!”

托德凝視着自己滿臉神經質的母親,“好了,媽媽,沒關系的,可能我說了點什麽惹維拉德先生不開心了……”

“抱歉,請原諒我的失禮。”漢格爾·維拉德朝她點了點頭,“最近我家裏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這導致我心煩意亂地厲害。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話的。”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克羅夫特母子在病房裏。

“親愛的,”克羅夫特夫人伸出手撫摸他蒼白的面頰,喃喃自語,“我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我夢到我要失去你了。”

“不會的媽媽,”托德用自己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握住她的,“不會有那樣一天的,我會一直留在你和爸爸的身邊。”

暗紅色的血液一點點流進他的血管,為他帶來新的生命力——他們誰都沒有看到,血液中摻雜着一條惡意的黑線,蛇一般鑽進了他的身體。

她将他的手湊到唇邊親吻,“希望上帝保佑你,願上帝保佑你,我親愛的孩子。”

托德越來越困,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夢裏,沒有無法治愈的疾病,沒有孱弱的身體,有的只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

這是托德·克羅夫特身為人類最後一個夢,美好的夢,他都不願意醒來了。

太陽落山,地表的溫度迅速降下來,寒冷再度成為大地的主宰。

回家的一路上,卡爾的心都跳得非常快,就像是有什麽極其糟糕的事情要發生了一樣。

天幕盡頭大片暗褐色的彤雲預示着大雪的到來,母親憂愁地握着他的手,喃喃背誦着《聖經·新約》裏的篇章。他的頭還是很暈,被撞的地方鼓起了很大一個包,碰一下都疼得厲害,但為了讓她停止憂慮,他不得不做出一副我很好的樣子來。

她語調哽咽,“是誰做的?是誰把你打成這樣?”

“是羅納德和魯尼。”卡爾低聲說,“沒關系的媽媽,他們會為貪婪付出代價……沒關系的。”

黑夜裏的韋爾伯特莊園,是邪惡的巢穴,任何膽敢闖入的普通人都會被潛伏在暗處的黑暗生物撕成碎片。

卡爾以為自己會有一點愧疚或是良心不安,但是他沒有,仿佛從某一個時刻起,他內心的憐憫與慈善都消失了,只留下無窮無盡的憎恨。

今夜莫裏森家的晚飯由許許多多的冷凍食品組成:卡爾的爸爸剛從工作的位置回來,而他的媽媽太過心煩意亂,沒有半點做飯的心情。卡爾的晚飯是由他媽媽親自端到床頭,他盯着那漂浮着速凍蔬菜葉子的湯和油膩的土豆泥,非但沒有半點胃口還很想吐。事實是他也的确這樣做了,他剛推開莫裏森夫人就嘔吐起來——他的胃裏已經空了,只剩下少許胃液和膽汁。

她尖叫起來,鞋底把地板踩得啪嗒啪嗒響,“沃倫,沃倫,把你的車開出來!卡爾需要去醫院!”

莫裏森先生進來看了一眼。他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禿頂男人,半點都看不出婚紗照上的英俊潇灑,将焦慮的妻子按在板凳上,自己轉身撥通了電話。

“我是沃倫·莫裏森,我的孩子受傷了,我們懷疑是腦震蕩,他現在很不好,需要去看急診……”

興許是電話那頭的醫療小組還在試圖勸說他腦震蕩不過是卧床休息兩天的小事,他揚高了聲調,“我的孩子快死了,政府卻不能讓他得到應有的醫治!他一直嘔吐,暈眩,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糟,你們還在這裏推三阻四你們是要害死他嗎!”

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了什麽,莫裏森先生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他挂斷電話,“親愛的,看看卡爾能不能自己下床,如果不能的話就等我把車子開出來回來幫你們。我們現在就去醫院。”他拿起桌上的鑰匙匆匆離開了屋子。

莫裏森夫人定了定神,回到卡爾的房間,用一條熱毛巾一遍遍地為他擦掉臉上污漬,“沒事了寶貝,我們馬上就去醫院,你會好起來的,所以不要害怕。”

卡爾勉強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閉上。她哭了嗎?她好像真的哭了,這讓他的心髒像被捏住一樣難受。

“很抱歉,但是親愛的,你能自己起床嗎?”

他很輕地點了點頭,“我……我可以。”他攀住媽媽瘦弱的肩膀,克服世界天翻地覆的旋轉,挪動着坐起來下了床。腳尖接觸地板的一剎那,他險些向前撲倒,幸虧莫裏森夫人牢牢抓住了他的手。他們艱難地一步步下了樓梯,經過客廳穿衣鏡的時分,卡爾瞥到鏡子裏的人背後似乎揚起一大片黑色的陰影,可等他再定睛去看,那裏什麽都沒有。是幻覺,他喘着氣,他已經嚴重到出現幻覺了,真不幸。

第一片雪花飄落的時刻,卡爾平躺在爸爸那輛二手汽車的後座,颠簸着往醫院前進。

“願上帝保佑你。”

平時空蕩蕩的醫院急診大廳裏反常地擠滿了人,卡爾坐在角落,等待輪到自己進去的那一刻。

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因為手腳發軟,險些撞到身後的牆壁,等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擡頭看那個粗魯無禮的家夥,他的呼吸停頓了。

前幾天晚上,埃德加和他講述吸血鬼初擁過程和那種怪物産生經過時,他聽得十分認真,把每個字都記在了腦海裏,因此這一刻他心中的恐慌和絕望終于達到了巅峰。

“你……你怎麽了?”他茫然地盯着那個中年女人,看着她的犬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你……你還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她張嘴發出一陣絕不可能屬于人類的嚎叫。

卡爾環視四周,發現到處都是變成了這樣的病人,他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要往別的地方去。

他的爸爸媽媽不知道去了哪裏?就在他這樣想着,莫裏森先生箭步沖過來,“卡爾,你看到你媽媽了嗎?快離開這個地方,到處都是這樣的家夥,我說什麽都聽不懂,剛剛有個男人在我面前被撕開了喉嚨……卡爾,快,到我背上來,我們一起找到媽媽離開這個地方!”

卡爾被他吼得頓時清醒過來。

托德今天下午回來醫院治療,他現在離開了嗎?

如果他沒有離開的話,他要怎麽辦……?

月亮躲在陰雲背後,絮狀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很快就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

這場象征着凜冬的大雪會持續好幾天,直到将這座荒涼的小鎮徹底染上自己的顏色。在這個季節裏,它就是這裏的主宰,它能掩埋所有流過的鮮血,淹沒所有暗影裏的罪惡。

埃德加行走在陰影裏,他追蹤那家夥的蹤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那家夥非常的狡猾,總是在他找來以前就躲到了別的地方。

他沒有告訴卡爾的是,那天他之所以會出現在維拉德家外不光是因為牆後的吸血鬼,更因為他感受到了那家夥的氣息。

伊格納茨·杜勒斯,他曾經的摯友,如今的仇敵。

知道漢格爾·維拉德在人類社會身份的那一瞬間他就知曉了伊格納茨在打什麽主意:他肯定用了某種方法威脅這位醫生協助他感染人類。

出于對伊格納茨的了解,埃德加知道,他肯定不會錯過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劇,他一定會親臨現場。

深夜的醫院大廳裏仍舊燈火通明,埃德加在看清眼前場景的瞬間都快要說不出話來:離他上次追蹤到伊格納茨的氣息才過去了四天,這四天裏他都沒有找到好的時機狙擊那位漢格爾醫生,但正是這短短的四天裏,那個醫生的手腳居然這麽快,已經轉化了這麽多的無辜人類,把它們變成沒有理性,只憑借本能追尋血肉的野獸。

吸血鬼初擁是一個複雜而痛苦的過程:一般來說吸血鬼會選擇對垂死之人進行初擁是因為越健康的人感受到的痛苦就将越多,而痛苦正是令新生吸血鬼發瘋一大關鍵因素。

無論用怎樣的言辭來美化這一過程,初擁的本質都是将人殺死後趁着靈魂尚未離開在屍體上施法。健康的活人接受了吸血鬼的血液,那痛苦的程度無異于将人的靈魂生生撕裂——埃德加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見過那些可憐的人類痛苦地把自己抓撓得血淋淋的,發出勝似野獸的哀嚎。

到處都是瀕臨轉化的人類。他們有的穿着條紋住院服,有的是醫院護士,有的身上看不出明顯傷口,有的脖子上留着兩個清晰的血孔……唯一相同的點就是他們都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蜷縮成一小團在地上打滾,撕扯自己的頭發,抓撓自己的臉孔和皮膚,把自己變成一個血肉模糊的怪物。埃德加走上前去制住其中一個怪物,發現他的牙龈突出,犬齒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他閉上眼睛,伸手捏碎了這可憐人的心髒,然後甩幹淨手上的血污站了起來。

再往裏邊的走廊上游蕩着少數熬過了生死之門的家夥,他們看起來更像是那天夜裏在韋爾伯特莊園見過的怪物:虹膜充血,犬齒尖利,面容扭曲,只有身上考究的衣物能看出他們曾經優越的社會地位。如果換種情況,埃德加也許會放聲大笑:伊格納茨那愚蠢殘忍的試驗永遠都不會成功,永遠。他永遠都無法參透神明的代碼,無論他付出什麽作為代價都不可以。

吸血鬼就是被剝奪了在日光下行走權利的怪物。

可面對眼前的種種慘狀,埃德加笑不出來。伊格納茨做得太過火了,以前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從來都不會做得這樣過火。

等太陽升起來,那批家夥一定會前往這小鎮……到那一刻,他用性命保守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如果要阻止這一切,他必須找到那個人類醫生和伊格納茨。

這裏已經不再是為人類治愈痛苦的醫院了,這裏變成了活生生的地獄,地獄大門洞開,邪惡的生物傾巢而出,将所見到的一切新鮮血肉都撕碎。

埃德加的眼神停留在某個地方。

已化為煉獄的花園裏,有個中年男人正拖着虛弱的黑發少年,他們焦急地尋找着什麽,那少年的情況似乎很不好,走幾步都要停下來休息,好幾次險些被地上打滾哀嚎的怪物給拉住。

是卡爾。

卡爾·莫裏森居然出現在了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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