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回

崇皓年間,浙人張道順任丞相。

張道順韬略過人,剛正端肅,殚精竭慮,鞠躬盡瘁,堪稱當世賢相。道順與妻子李氏伉俪情深,相敬如賓。兩人育有一幼子,名喚若玉。

張若玉,人如其名,活脫脫是一只粉雕玉琢的玉娃娃。

若玉沉靜時溫潤斯文,笑鬧時活潑靈動,雙唇一分便露出一顆小虎牙,人人見了都誇可愛,小玉郎真是讨人喜歡。

在父母的疼愛之下,張若玉是無憂無慮、快快活活地長到了八歲。

那年春天,李氏帶着若玉出門踏青游玩。

丞相府一幹仆人婢子随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皇城外的上清觀。

上清觀地處靈山之巅,觀內有一方寶窟,據傳在百年之前,玉虛宮門下一道人曾經于此修煉成仙。

仙人已去,百年之後,上清觀依舊香火鼎盛,信徒衆多,這是因為上清觀衆道士擅長演算天數。

所謂“演算天數”,指的就是窺探命理,通曉未來。

只要告以生辰八字,上清觀道士便能演算出此人的人生命運,大到貧富榮枯,小到飲食衣着,百靈百驗,從無差錯。

李氏帶若玉去上清觀,便是要為愛子演算天命。

待到上清觀,一名麻履絲衣的道人前來迎接。

道人號子玄,與張相家的夫人與公子打了個稽首。

李氏與若玉恭敬回禮,又将提前寫好的生辰八字交給了子玄道長。

子玄道長接過若玉八字,只看了一眼,便道:“你牽來的這個孩子,并不是兒子,而是個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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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疑道:“此話怎講?”

子玄道長曰:“這孩子雖是個男兒身,卻是女兒命。待他長到十八歲,便會遇到一位癡情豔郎君。兩人是形同夫婦,恩愛異常,厮守終身。爾等無需勉強,只要安心等待,好姻緣必定水到渠成。”

李氏聽了這話,胸中是疑窦叢生。

張若玉分明是個男孩兒,怎麽會是女兒命呢?

至于什麽“癡情豔郎君”,那更是無稽之談。

近些年來,皇城內頗有些達官貴人以賞玩男風為雅事。秦樓楚館,花街柳巷,男娼數量之多,甚至有隐隐蓋過女妓的勢頭。

但是,張丞相為人正直,品行端肅,家教嚴明,尤其以耽溺美色、放縱逐歡為不齒。

就算張若玉長大以後真的貪愛男色,又遇到個什麽”豔郎君”,只要有張丞相在一日,那就不可能讓他們“形同夫婦”,更不可能“厮守終身”。

這上清觀號稱演算天數,百驗百靈,從無差錯。這位子玄道人看起來更是端正清朗,仙風道骨。他怎麽一張口,卻是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瘋語瘋語呢?

李氏疑心甚篤,幹脆将丈夫與自己的生辰八字一并告知,求道長再行演算。

正所謂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只要信徒有求,子玄道長無不應允。只見他再算兩卦,當場答道:“張相位極人臣,命中注定享受富貴盛名。只是,張相命中将有一次大劫。這次劫數将歷經九年,只要熬過九年凄苦,便能道德圓滿。”

張夫人聽了更是不信,暗自思忖,我家老爺可是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國之重器,怎麽可能平白遭受九年劫數?]

張相這一卦算的着實可笑,簡直比“男兒身女兒命”、“癡情豔郎君”還要離奇。,

于是,李氏又問:“敢問道長,妾身命數如何?”

子玄道人卻嘆了口氣,答道:“夫人今生結交善緣,性格仁愛,本應該善始善終,無奈你前世落下了冤孽,是以今生不得善終。明年開春,入蜀路上,身染時疫,暴斃而亡。”

李氏大驚,只因她是土生土長的官家小姐,娘家父母兄弟皆是皇都人士,她與蜀地沒有任何瓜葛,怎麽可能明年開春時去往蜀地?又怎麽可能身染時疫,暴斃而亡?

李氏勃然大怒,只道是子玄道人在胡言诳她。

為着三清神像端坐神殿,張夫人不敢當衆發難,只能一把牽住懵懂無知的張若玉,領着一幹人馬氣勢洶洶地回了丞相府。

待張道順下朝歸家,李氏便将子玄道長演算的那三卦一五一十地說給了老爺聽。

她本意是想私下抱怨抱怨上清觀那欺世盜名的假道士,卻沒想到張道順聽罷三卦,頓時眉頭緊鎖,深感不安。

想那上清觀流傳百年,聞名遐迩,所算所演皆是天命,解卦解簽無一差錯。子玄道長是出家人,何苦說這種胡話來哄騙李氏?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要哄騙李氏,那他為何非要編造像“男兒身女兒命”這樣離奇的胡話?

是夜,張道順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那李氏到底是婦道人家,不懂得君門萬裏,風雲莫測的道理。

丞相之位,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更是衆矢之的,稍稍行錯一步,便會粉身碎骨。

張道順想着那九年劫數的卦象,深感惶恐,日思夜想,寝食難安。

李氏卻不以為然。

只因她平日孝順公婆,疼愛幼子,順服丈夫,溫柔賢淑,從未有過半點失德。

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總不會讓她落得個暴斃而亡的結局罷?

正所謂問心無愧就不懼神鬼,沒過多久,李氏就将算卦一事忘到腦後。

仲春時節,李氏又攜幼子若玉回娘家省親。

李氏長兄疼愛妹妹與外甥,便設下家宴款待,席間還請來一對雜耍藝人表演助興。

喝酒喝到一半,雜耍藝人便來了。]

小若玉此前從未見過雜耍,便興沖沖地爬上母親膝頭,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這一對雜耍藝人。,

只見那兩人身着粗布麻衣,臉上塗着紅綠顏料,模樣滑稽可笑。

師父長得是賊眉鼠眼,尖嘴猴腮,一上場就朝諸位貴人鞠躬作揖,惹得衆人哄堂大笑。

徒弟則是一名黃毛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模樣。

少年長得手長腳長,瘦骨嶙峋,五官應該是漂漂亮亮的,但他兩腮都已經瘦得凹了進去,再漂亮的五官也都脫了相,又兼之衣衫褴褛毛發淩亂,這少年活像是山間猿猴。

雖是低眉順目恭恭敬敬,但眉眼間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雲愁緒。

小若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貴為丞相之子,平時結交的都是些公子小姐,無論男女都生活富足,幸幸福福。

就算是丞相府裏的家仆,平日裏對着小少爺也是溫柔客氣,滿面春風,以至于若玉從未見過如此愁苦的表情。

雜耍表演開始了。

那師父一手提着鞭子,一手執着銅鑼。用鞭柄猛的一敲銅鑼,便是哐當一聲巨響。

清瘦少年霎時拿出了十八般武藝。或是頂水缸,或是轉瓷盤,或是爬高梯,或翻跟鬥。

他身形柔軟,表演賣力,将小若玉看得眼花缭亂,拍手叫好,咯咯大笑,露出了一顆可愛的虎牙。

師父見少年讨得了小貴人的歡喜,愈加得意張揚,揚起鞭子就往少年背上狠狠一抽,強逼他做出更加複雜更加困難的動作。

他這一鞭,打得是威風凜凜、虎虎生風,鞭子帶起的勁風,甚至刮到了若玉這一邊。

若玉被吓得渾身一抖,臉上的笑容頓時沒有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似乎是沒想到少年表演得這麽好還會挨打。

李氏則摟緊了若玉,溫言軟語,好生安撫,若玉顫顫發抖的身體才鎮定下來。

那雜耍少年平白無故挨了師父的一鞭,當即悶哼一聲,背上衣服沁出了一道血痕。

他死死咬緊下唇,擡眼看了若玉一眼。

那眼神之中,竟是一種說不出的絕望凄苦。

若玉呆住了,直愣愣地盯着那少年。

少年的眼神是若玉從未見過的,他那一眼,使若玉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表演還在繼續。

師父又敲起了銅鑼,少年咬緊牙關,将周圍的桌椅板凳全都搬來層疊堆高,然後施展手腳,如猿猴般沿着搖搖晃晃的桌椅向上攀爬。

他身體輕盈,功夫靈活,一轉眼就爬高了數尺。

師父卻還嫌棄他爬的太慢,揚起手來又揮一鞭。

若玉吓了一跳,驚呼道:“不要!”卻已為時過晚,他那一鞭,已經無比毒辣地狠狠抽上少年的脊背。

那少年彼時正爬到高處,離地數尺,一時不察挨了一鞭,當即身形一晃,接着就如斷線風筝般跌落在地上!

若玉駭得尖叫了一聲,少年則伏在地上痛苦呻吟,青筋畢露,掙紮了幾下,竟是爬不起來了。

師父見狀更是勃然大怒,氣勢洶洶地走到少年身邊,一腳踩住他的肩膀,拿起鞭子就是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毒打!

少年的麻衣頓時爛成碎屑四散飛舞,那具赤裸枯瘦的身體一轉眼就布滿了累累傷痕。

血水一時間染紅了地板,這副狼狽模樣,看得諸位貴人尤為驚訝。

表演雜耍不成,表演抽鞭卻是成的。師父是越打越起勁兒,少年則氣若游絲,顫顫巍巍地仰起腦袋,又看了坐在中間的若玉一眼。

少年已經血流滿面,唯有一雙漆黑眸子顯得格外幽深,猶如一潭寒水,看得張若玉心頭一顫,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跳下了母親膝頭,直直地奔向了這可憐少年。

見貴人過來,師父立即停住鞭子。張若玉飛身撲到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扯着嗓子開始嚎啕大哭,喊道:“娘親,你救救他,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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