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花敗

赤練靠在樹下玩着手中一條赤練小蛇,翎羽飄飛的百鳥之王站在樹梢上,雙手抱胸看着天邊,片刻之後開口問道:“你就不擔心?”

赤練垂着頭,袒露的肩頭扭動成誘人的曲線,她緩緩說:“一個半死不活的劍聖,就算是嬴政親口說的天下第一劍客,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白鳳紫色的頭發被風吹動,他嗤笑道:“雖然這一個半死不活,但他,自己也傷的不輕。”一瞬之後,他的身影出現在更遠的樹梢上:“再說,你不是向來寸步不離的?怎麽這次居然這麽放心?不想進去看看?”

赤練仰頭看過去,白鳳站的位置已經超出了她手中小蛇的出擊範圍,嬌笑道:“衛莊大人的決定,任何擔心都是多餘的。”

白鳳這次連冷嘲的念頭都懶得施舍,他擡起頭,慢慢松開指縫中夾着的白色羽毛,看它随風飄去,自言自語道:“明明早晚要殺掉,何必救回來。”

赤練看向遠方的竹屋:“或許,他太寂寞了。”

白鳳回頭看了一眼神情專注望向竹屋的女人,女人背對着他,但他居然葉看出一點寂寞與難過的意思來。

真可笑,任何對無關緊要人的注意,都是致命的。

足見輕點,樹梢上早已空無一人。

屋內挖出來的大藥池裏,熱騰騰的藥液已經冷卻大半,但交疊貼在池邊的兩個人絲毫沒有寒意。霜色的白發披散下來,浸在褐色的藥水中,混雜了幾縷灰色的長發。

衛莊赤|裸精壯的背上布滿陳舊的傷痕,有火燙有刀劍甚至還有勾爪穿骨鎖人留下的凹凸疤痕。随着歲月流轉,褐色赤紅的的傷疤已經漸漸淡去,但肉芽初生的疼痛他從未遺忘。

此刻,傷痕遍布的肩背布滿汗珠,高低起伏正是享受某種極致歡愉過後的餘韻。

另一個人,則慘烈得多。

衛莊有多暢快,蓋聶便承受了同樣程度的痛苦。

他傷得比衛莊重,方才為了掙脫短暫交手耗盡了因為沉睡而剛剛恢複的內力,丹田空虛到疼痛,傷口如同萬蟲啃食,但這都不足以形容身體另外一處的疼痛。

他有許多困惑,但他開不了口。

衛莊的手,捂住了他鼻子以下的半張臉,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将他的頭按在藥池的邊沿上,他不得不仰着頭,露出脆弱的頸項。

在一個散發着殺意的強悍對手面前暴露出最為柔軟的頸項,這樣毫無反抗之力的局面,在蓋聶的認知裏從未出現過。

他額上布滿汗水,還未從綿長劇烈的疼痛中緩過氣來。

衛莊輕輕笑着,目光盯着對方毫無防備的頸項,那上下顫抖的喉骨正在暴露對手逐漸崩潰的意志。他忍不住往前挺了一挺,低下頭,在對方耳邊問:“滋味如何?”說完,他故意松開了捂着蓋聶嘴的手掌。

蓋聶的嘴唇泛白,是嚴重失血的結果,也可能是劇烈疼痛的緣故。額頭有汗珠凝聚成水滴,沿着他的額角滑落進灰白色的發鬓。不過幾天而已,蓋聶的頭發又白了不少,透出灰敗的顏色。

回應衛莊的,是略微急促的呼吸。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這就是失敗者的命運。”衛莊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沉默,他換了個地方,鼻尖在對方的脖子上游移。五天的時間,足夠讓所有的痕跡都消退下去。但,內心生成的恐懼,卻是如影随形,一生一世。

衛莊對這個游戲目前的進展相當滿意。

若無恐懼,方才交手之時,蓋聶不會這麽倉促出手,暴露了自己的弱點。這麽多年了,第一次他只要等待蓋聶自己犯錯,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得勝了他!

“這就是弱者在強者面前,被安排宿命的滋味,師哥。”

他擡起身,松開扣住蓋聶膝蓋的另外一只手,用指尖在蓋聶的脖子上劃出一道淺色的痕跡:“現在,誰都能殺死你,師哥……只要在這裏劃開一道口子,血就會流出來。”

蓋聶慢慢睜開眼睛,痛楚被他強行壓制住,裏面已經沒有太多情緒暴露給面前的人。

衛莊嗤笑一下:“可惜我對殺死一個廢物一樣的人沒有興趣,現在的你,還不值得弄髒我的地方。”

這樣冷漠的嘲諷,似乎并沒有給對手帶來多大的傷害。衛莊對這個師哥太了解,這種言語上的傷害對他來說,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就像天下人說他殺了燕丹殺了荊軻一樣,他根本沒有解釋的念頭。

大約是感到了某種程度的無趣,衛莊退開身體,也松開了扣住蓋聶身體的手。

蓋聶感到雙腿尤其虛弱,穩住下滑的身體異常艱難,幸而他還有手,帶着些許狼狽,他靠在池邊平複呼吸。

衛莊閉上眼,機關城一戰蓋聶二戰燕丹他也受了極重的內傷。藥池對于功力淺薄者無異于化骨毒液,但對于像他這樣的人來說,可以在最短時間裏,修複外傷,有利筋骨續接。

他知道對面的蓋聶睜開眼在看自己,但他一點也不想去應付他的問題。有時候他讨厭蓋聶轉身離去的無所謂,更讨厭他的明知故問。

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沉默是一種武器。

讓自己不會顯得,懦弱。

蓋聶困惑的問題有許多,但暈眩和疼痛讓他游離在清醒與茫然之間。眼前發生的事情幾乎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極限,他從少年時就一直努力做一個強者,許多年過去了,他也的确做到了只身出入秦宮或者天下任何地方,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受一點傷他并不在乎,很早以前他就明白,有一天,他會死。

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孱弱到任人擺布的地步。

衛莊做的事情,的确超出了他的預期。但就在剛才,他忽然明白了衛莊的意思。

弱者,沒有資格诘問這世道的不公。

沒有人願意死去,但勝者不會向死去的人哀悼,勝利者只會焚燒失敗者的家園,屠殺他的妻兒。

問衛莊為什麽要這樣做,仿佛已經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蓋聶從來不問沒有意義的問題,他強迫自己将思緒理順。衛莊在那一天沒有殺他,今日就也不會殺他。

他需要知道其他的事情,他必須知道的事情。

他睡了多久?墨家機關城怎麽樣了?端木姑娘還有天明又如何?

可他不敢問,有些話,說出之後後果無法預料。他有時候摸不準衛莊的脾氣,就比如為什麽殺他的人是衛莊,讓他入藥池的人還是衛莊一樣。

最終,他選了一個或許不會激怒對方的問題:“這裏是哪裏?”

衛莊睜看眼睛,霜色染上了他的眼睫,歲月改變了這個人,貴族矜持的面容上沾染狠厲的睥睨,他的手早已沾滿對手的鮮血。

“師哥,我以為你不在乎。”

蓋聶偏頭看向木屋圍欄以外的天空:“我記得,機關城的花剛剛開過沒多久。”可是如今,花早已敗了。

衛莊輕笑一聲:“現在已經沒有機關城,沒有墨家。”

蓋聶轉回頭,雙眼中的神采慢慢聚攏,正是他一貫平靜執着的樣子:“小莊,我沒想到你會和李斯合作。”

“他還沒有這個資格。”衛莊面上嘲諷的神色毫不掩飾:“不過是一筆交易。”

蓋聶承認,有時候他的确痛恨這個師弟對旁人生死無所謂的态度,千萬人的生死在衛莊看來,或許什麽也不算。

“小莊,你對付墨家,到底為了什麽?”

衛莊盯着他:“墨家死活,與我無關,我不過是為了一個十年前就該兌現的事情,師哥。”他的聲音低沉,帶着內傷尚未完全恢複的不平靜,或者裏面還有一些不清不楚的愉悅。

蓋聶沉默着,在他看來,這個代價着實太大,雖然那天他不曾堅持到最後,但是秦王的鐵甲步兵已經攻入機關城,無數無辜墨家子弟殒命機關城。無論如何,這個耗費無數人力花了三百年才建成的世間樂土,已經不存在了。

“既然與墨家無關,你何必……”蓋聶艱澀地開口,他知道自己問不出結果,因為答案他已經清楚。

“因為他們擋了我的路,師哥。”

衛莊難得欣賞一次蓋聶的沉默,欣賞他的內疚與自責。他在很多年以前,就擯棄了這種無用的情緒。看來十年的時光,對于蓋聶來說,并沒有改變什麽。

還是一樣的迂腐,一樣把自己看成救世主。

而他,終于在十年之後,讓這個人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所以他們一定會失敗。”

作者有話說:

元宵節番外

番外 元宵節應景

墨家機關城,白衣的劍客風塵仆仆終于趕到。他摘下鬥笠,解開披風散去一路的寒氣,面色溫和:『天明。』

天明眼圈發紅撲進蓋聶懷裏:『大叔,我以為你被衛莊那個大壞蛋給害死了!』

白衣劍客的身後的黑暗裏走出一個白發黑衣的劍客,他身上陡然爆發殺氣:『你可以再說一遍。』

少年頓時噎住,張良連忙打圓場:『今日是元宵節,想必蓋先生與衛莊兄也是趕來同我們一起過節的吧。』

白衣劍客微笑。

黑衣白發的劍客冷笑:『你可以這樣以為。』

天明憋嘴:『到底是還是不是,我怎麽不明白啊。』

少羽攤手:『是不是,恐怕只有你大叔和三師公才能明白。』

白衣劍客插嘴道:『可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

天明:『大叔大叔,三師公說元宵節應該吃元宵才燈謎,咱們來紮花燈猜燈謎吧,不許三師公參加……』

黑衣白發的劍客冷冷道:『秦時哪來元宵節,再過幾百年漢文帝才下令命名,賞燈要到東漢文帝的時候,你們穿越了,太出戲。』

天明把手裏的花燈扔一邊兒:『大叔,那咱們做元宵吃吧,芝麻餡兒的我最喜歡,甜甜的好好吃。』

黑衣白發的兇神繼續說:『《齊民要術》裏說張骞外國得胡麻,改名芝麻。你拍太早了,再等個七八百年再來拍吧親。』

張良:什麽東西畫風不對啊……

天明臉綠而掀桌:『你特麽說幾百年後的事情你不出戲?』

衛莊悚然陰森一笑:『鬼谷弟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掐指一算就知道。』

天明握拳:『你什麽意思!』

衛莊神棍一樣的下評語:『所以你們會失敗。』

天明:我忍不下去了!

白衣劍客無奈:『小莊,別欺負天明。』

衛莊睥睨:『我說在鬼谷看星星看月亮聊聊人生理想就好了,都是師哥非要來機關成過節。』

蓋聶:忽然覺得有什麽亂入……算了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蓋聶不忍天明失望,也不好責怪衛莊掃興,只得望向張亮:『張先生,月色如許,既如此,不如手談一局?』

張良正要說好,被衛莊一眼掃來頓時哽咽:『子房記得衛莊兄擅長此道,不如第一局由衛莊兄來,我在旁邊教導子明子羽也好。』

于是……

『小莊,你敗了。』

『師哥,現在不過是十八比十八平局,再來!』

張良、子明、子羽:………………這兩人到底來幹什麽的?

大家元宵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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