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羽殺

竹屋不遠處有一條用于汲水的小河道,河邊有樹。

現在,樹下盤腿坐着一個素衣白袍回紋滾邊的人,正是蓋聶。

浸過藥池過後,蓋聶感覺到自己的外傷開始愈合,速度竟然并不慢。除開之前兩次讓他難以面對的慘痛經歷,平心而論,是衛莊救了他性命。

蓋聶自認是個公平客觀的人,衛莊救了他,他應當承下這個情。不管對方是為了再一次打敗他,還是因為鬼谷的同門情誼,他都願意往更好的方面去想一個人的動機。事實上,自己死了,對衛莊沒有壞處,或許還少了許多磕絆。

十年的回避,他沒有後悔過,對于衛莊的憤怒,他并不能完全體會。不過,他想,自己已經用淵虹,補償了衛莊的憤怒。

想到這裏,蓋聶的手指忍不住握緊,他低下頭看向腰間,那裏一片空虛。

淵虹,已經斷了。

蓋聶擡起頭,透過斑駁的樹影望着天空,這樣的畫面,讓他回憶起在鏡湖醫莊渡過的短暫時光,天明在那裏劈壞了端木姑娘挂着的“三不救”木牌。

『秦國人的人不救;姓蓋的人不救;逞兇鬥狠比劍受傷的人不救。』

但這個女人最後還是救了自己。

蓋聶知道自己心裏一直無法釋懷。

他應該怎麽去報答她?不管是生是死,他都必須去找到她,至少也應該确認一下。

還有天明,在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去之前,這個孩子是唯一對他哭泣不肯放手的人,從此也是他放不下的牽挂。不提他是荊軻留下的唯一血脈,無論出于承諾還是情誼,在漫漫逃亡路上,這個孩子已經成為了他的人生和責任的一部分。

他的內傷也在恢複,鬼谷吐納術加上逍遙子曾經提及的道家心法,可以事半功倍。

蝶翅鳥在樹梢間跳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樣的境地,蓋聶并不擔心監視。事實上,監視本身就意味着忌憚,忌憚他的身體真正恢複,他的手,可以重新拿起劍。

至少,他,已經有了一戰之力。

微風拂過,蓋聶的頭發輕輕揚起,在臉頰上劃過,遮擋了眼底的神色。一片嫩色的葉子随風飄下,打着圈兒緩緩落向蓋聶的肩膀。

蓋聶睜開眼,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堅定地向遠處木屋走去。

蝶翅鳥振翅高飛,一片斷葉緩緩落在地上,仿佛被極鋒利的劍刃切斷,微微顫抖。

黃昏時分,霜色長發的男人站在樹下,撿起地上被切斷的半片樹葉在手中查看。

赤練站在他身邊,皺起眉毛:“他是在示威?”

衛莊冷笑道:“說不上是示威,至多算是一種警告。”

嬌媚的女人面露不快,微微晃動着赤|裸的肩膀,嗔道:“在流沙的地盤上,還這麽目中無人,真是讓人不愉快。”

衛莊轉臉看了面目嬌嗔的女人一眼:“現在的你,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不要做沒有意義的事。”

赤練嘟起嘴,手臂上纏繞的赤鏈蛇嘶嘶吐着信子:“如果他敢傷害衛莊大人,即便是不能全身而退,流沙的人也不會讓他走出這裏。”

衛莊沒有說話,對于這個女人,他總是有極高的容忍度,這當然也源于這個女人對自己的忠誠以及感情。

感情這種東西,衛莊在很多年前就以及擯棄了。他知道,劍最要遠離的,就是感情。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利用別人的感情,比如這些年,他默許的赤練特殊的存在。

這種默許,是一種容忍,有時候,也是一種利用。相信赤練也明白這一點,這個女人很聰明,這個天下也只有她會說:“只要是你想要的,踏過我的身體也無所謂。”

所以很多時候,衛莊不會吝啬對赤練多說幾句話:“嬴政的人已經回去了,這幾日我們也準備動身。”

赤練的眼睛飄向木屋的方向:“衛莊大人,是不是也帶他一起走?”

衛莊手指松開,半張葉片旋轉着落在地上,他沒有回答赤練的這個問題,反而開口問:“墨家的喪家之犬最後逃去了哪裏?”

赤練有些憂慮地看了一眼木屋方向,然後她就看見白發男人冷淡的目光望着自己。她立即低下頭回道:“白鳳傳回的消息,青龍最後飛去了桑海。”

衛莊的眼珠轉回來看着漸漸暗下的天空:“這次墨家請來的人除了道家人宗的逍遙子之外,儒家的張良也去了。”

赤練立即明白了衛莊的意思,緩緩道:“儒家一貫自诩只讀聖賢書,沒想到這次也卷了進來。”

衛莊嘴角勾起:“或許是時候,見見我們的老朋友了。”

木屋裏,蓋聶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窗外的方向。

桑海之濱,小聖賢莊。

這個晚上,衛莊并沒有做多餘的事情。他很清楚,眼下他已經沒有把握能夠自己毫發無損地再制服蓋聶一次。雖然享受蓋聶痛苦的表情讓他身心愉悅,但他也不得不顧忌流沙下一步的計劃,畢竟,他讓蓋聶痛苦的機會可能還有很多。

那兩次之後,原本就惜字如金的蓋聶更加沉默,幾乎不再開口。

屋裏只有一張卧榻,兩個身材高大的成年人不得互相容忍對方并排躺着将就一下。蓋聶并沒有過多疑問,他的呼吸平緩內斂,似乎已經睡了。

衛莊睜着眼睛背對着蓋聶,看着窗外的黑暗。在暗處待久了的人,總會覺得自己生來就是屬于黑暗的。但他有時候也會困惑,經歷了這十年的蓋聶,似乎一直沒有改變過。前幾天他加諸在他身上的折磨,他好像已經能夠心平氣和的對待了?

衛莊翻了一個身,和身邊人的距離一下子有了一些變化,他的手甚至不小心滑過對方的後腰,擦過肩背,然後才枕在自己頭下。然後,他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鋒利的弧度。

師哥,你終究,還是懼怕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他知道蓋聶的呼吸忽然失了平穩。

終歸,你也不是全然無所謂。

這個游戲,越來越有趣了。

隔日,在木屋遠處的森林裏,陸陸續續被發現有被擊落的蝶翅鳥。白鳳對這個發現明顯不能釋懷,這裏是流沙的地盤,居然有人會來侵入窺伺?

一連兩日,白鳳在樹梢間探查飛鳥痕跡,低頭時,他才察覺到衛莊在樹下站着,已經這麽近的距離。他慢慢晃動着手裏的白色飛羽符:“看來,你的傷都好了。”

衛莊嗤笑一聲:“不過小傷罷了,怎麽樣,有什麽收獲?”

白鳳眉毛皺着:“沒什麽線索,被打落的時候甚至不知道對方何時出手。不過,我在草叢裏面,找到了這個。”

說完,一個東西射向衛莊。

衛莊擡手接住,是一個木刻的腰牌,上面是秦國的小篆。

“是秦國的文字。”白鳳抱着手。

“出現危機的時候,人總是想到外來的敵人,卻總是忽略來自內部的危險。”衛莊低頭看着木牌。

白鳳還是皺眉:“難道是李斯?”

衛莊的嘴角勾起:“并不是李斯,這東西是新刻的,粗糙得很,想必刻得倉促。刻字的人受了傷,耐心也不多,只能騙一騙不懂秦國文字的人。”

白鳳一驚:“是蓋聶!不好,赤練還在看着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往竹屋的方向奔去。

衛莊不緊不慢回到竹屋,白鳳半跪着,懷裏半抱着緊閉雙眼的赤練,面上帶着嘲諷:“他已經走了。”

衛莊看了一眼昏迷的赤練,目光投向遠處的樹叢:“我當然知道。”

白鳳低頭看着赤練:“是你故意放他走的?”

衛莊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解惑者,很多時候,他根本懶得回答。他的目光在赤練身上滑過,語氣稍微有一點感嘆:“不必擔心,她不會有事。沒有必要,蓋聶不會殺人。”

白鳳沒擡頭,語氣倒沒先頭那麽生硬了:“你倒是很了解他。”

這句話意外地沒有激怒衛莊,因為他說得沒錯。

縱與橫,天下間唯獨有資格與衛莊齊名并稱的人,蓋聶,他當然也是天下最了解他的人。

衛莊望着天空:“傀儡術線太緊了會斷,他的傷好了,自然會離開。我不過是替他着想一下罷了。”

白鳳抱着赤練站起來,足間輕點已經約上栅欄,冷笑道:“失去淵虹的天下第一劍客,你怕了?”

衛莊轉過身,朝着木屋走去,黑色的大氅在風中劃開一道孤獨的弧度:“好好休息,是時候見見子房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發現沒有,這一章大叔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莊叔幫他腦補了所有的思維活動。

所有說,對敵人了解到了這個程度,莊叔就先栽在師哥手上了,這一口有沒有人和我一樣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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