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蜃出

在等待的日子裏,蓋聶覺得,一個劍客,或許總歸還是需要一把劍。

他坐着端木蓉木屋前的門廊下,小刀在木頭上劃過,一下一下不緊不慢。

盜跖聽得心情煩躁,在樹上翻了一個身落在蓋聶面前:“沒了淵虹,你這是打算給自己再做一把劍?一把木劍?”

蓋聶沒有擡頭:“只是一把劍而已。”

盜跖望天:“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傷人的,到底是劍,還是用劍的人。”

蓋聶有時候會困惑,世人都說他劍術高超當世難有匹敵,可是他一路走來傷人傷己早已滿身鮮血。而小莊,那僅有的兩次裏,他雖然不能完全保持清醒,但衛莊身上的傷痕比起他來只多不少。

“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蓋聶認真說。

可這句話顯然激怒了盜跖,他一把攥起蓋聶的前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咬牙道:“你不知道?那麽蓉姑娘呢?蓉姑娘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

蓋聶沉默着。

盜跖看着對方這樣窩囊自苦的樣子更加惱怒,他眼圈發紅:“我覺得不值得!我覺得蓉姑娘這樣做不值得!”

“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從他拿起劍走出鬼谷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答案。或許那一天他死了,之後就沒有人會再死在自己劍下。他很清楚,自己殺過人的人,絕不比衛莊更少,比如虎跳峽的三百秦軍,又或者更早刺殺嬴政的六國劍客,或者還有許許多多擋在自己前進道路上的人。

而端木蓉卻是活人救人的醫者。

在這亂世裏,一個醫者死而劍客活,代表着多少人會因為自己而死去。

所以蓋聶垂下眼簾,緩緩說:“或許,你是對的。”

盜跖突然發怒,大叫道:“可我卻希望,她是值得的!你懂嗎?我多麽希望她這樣做不值得,卻又盼望着她的用心是值得的!你現在卻這樣說,你這混蛋——”

蓋聶性格含忍,如今更是到了極致,他絲毫沒有還手的意思。

“小跖!”

但是這個時候卻有另外一個人抓住盜跖揮向蓋聶的拳頭。高漸離阻止了盜跖,淡淡說道:“端木姑娘還在裏面養病,她需要安靜。”

盜跖一掙揮開高漸離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負氣道:“你們用劍的人,都是些冷心冷肺冷血的人!比你們手裏的劍更冷酷無情!”話音未盡,人已在三百步之外。

蓋聶望着盜跖走遠了,才偏頭對高漸離說:“多謝。”

高漸離嘆氣道:“盜跖并沒有惡意。”

蓋聶當然不會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更何況剛剛盜跖的話裏面,透露出太多他對端木蓉的感情。這樣的人,蓋聶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責怪。

隔兩日,事情終于有了轉機,在張良的暗中算計援手之下,天明請來了閉關已久的荀況夫子。荀夫子因為與天明頗有忘年之交的情誼,不僅不曾過問完備與帝國通緝的墨家交好,更加為端木蓉診脈開方取藥,這是藥引裏有一味碧血玉葉花極為難尋,生于昆吾之境,長于雪線之上,離土即斂,遇水而展,世上聽過的人都少之又少,更別說見過的人。

墨家人聽說之後意識進退兩難,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就此湮滅,誰都不甘心。

卻在這時,墨家城郊據點設置的外圍查探消息村落遇襲,死傷少數名墨家子弟。

等到墨家諸人趕到出事的村落清點死傷兄弟名字的時候,從發覺少了一個當值的墨家兄弟,名喚阿中。

蓋聶檢視完一名死去墨家弟子的傷痕,起身皺眉道:“是陰陽家的人。”

班大師頓時有些着急:“那豈非這裏的據點已經暴露?”

高漸離上前一步:“這倒不至于,若是暴露,秦軍大可直接大軍壓境,而非捉走阿中。”

聽了這句話,重人心頭越發沉重。

蓋聶握緊手中的木劍,他想起有人在他耳邊說過:“讓你死,實在是一件很容易的是,有時候活着才是一種痛苦。”

的确,有時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可是,活着也才有希望。

桑海城郊的斷崖上,赤練陪着衛莊看斷崖風景。這些年她早已不是當年韓宮裏癡情又天真的公主了,赤練想着,世人都說齊魯山色雄渾奇秀,可是看來也不過如此。

這個時候衛莊開口了:“墨家殘餘的據點被找到了嗎?”

赤練回道:“白鳳傳回消息,蒙恬正在集結秦國的軍隊,目标可能就是桑海西北的山裏。”

衛莊沒什麽表情:“不過一群殘兵敗将而已,看來羅網的人也不過如此。”

赤練又道:“如此興師動衆,可能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衛莊偏頭,淺色的瞳仁在蒼白的天幕裏更加冷漠:“哦?”

赤練說:“麟兒的消息說,扶蘇到達桑海與蒙恬會合的時候,是只身一人,看來他在之前被人攔截過,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

衛莊眼裏有點興味的意思:“墨家還不至于如此大膽,看來是替人背了行刺公子扶蘇的名聲。”

赤練有些疑惑:“會是誰呢?墨家的對頭麽?”

對于這個問題,衛莊沒有回答赤練,他勾起嘴角望着遠處:“亂世之中,誰又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誰手中的棋子,誰又是下棋的人?”

墨家郊外,栗色頭發的少年撲入白衣劍客的懷裏,大聲叫道:“大叔!我好想你!”正是好不容易溜出小聖賢莊的天明。

蓋聶将手邊的木劍放得更遠一些:“天明,大叔也很想你。”

天明将目光投向蓋聶身旁的木劍上:“大叔?為什麽是木劍?我現在是墨家的巨子,可以請徐夫子替你再打造一把寶劍,一定比淵虹還要鋒利。”

蓋聶擡手摸了摸少年的頭發:“大叔謝謝天明,木劍……就足夠了。”

連盜跖都不能明白的問題,天明當然也不太明白,他眼裏充滿了疑惑:“為什麽?”

蓋聶擡起頭,看着遠方:“或許,她不會像淵虹那樣鋒利吧。”

天明已經習慣了在他還不能理解的時候,就記住大叔說過的每一句話。雖然在他看來劍的第一要義就是“鋒利”,但并不妨礙他記住這讓他似懂非懂的一段話。

于是天明換了個話題:“今天好熱,大叔你傷剛剛好,怎麽坐在外面不進去?”他順着蓋聶遠眺的方向看過去:“大叔,你在看什麽?”

蓋聶緩緩說:“大叔在想,今晚,或許應該有霧。”

天明大大得驚訝了:“這也能看出來?大叔你是怎麽知道的?”

蓋聶溫和地對天明說:“你想學麽?以後大叔都教給你好不好?”

天明一下子高興起來:“真的嗎?大叔一定要教我啊!”

……

高漸離站在屋內窗前,耐心地一直等到他們說完話,天明依依不舍同蓋聶道別之後,才推開木門在廊下站定:“今晚秦國的爪牙,回到孤山口。那裏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也是我們最後阻攔他們的機會。”他并沒有看向蓋聶,但他的聲音剛好能讓蓋聶聽見。

白衣的劍聖低頭撫摸手中的木劍:“是,今晚有霧,正好便于行動。”

高漸離頓了一下:“小跖會同你一道去。”

蓋聶專注地凝視着手裏的木劍,好像他曾經凝望淵虹一樣,他輕聲說:“好。”

這個晚上,桑海的海面上忽然浮現了一座巨大的仙山,飄飄渺渺亦夢亦真。引得許多人駐足觀看,不願離去。

天明與少羽被這奇幻的景象吸引,錯過了宵禁只能在城中暫行躲避,誰知陰差陽錯居然看見失蹤已久的高月公主在陰陽家傀儡人擡着的轎辇中,穿過漆黑的街道。嘴唇被少羽死死捂住,天明幾乎忍不住眼淚決堤,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感覺自己的懦弱與無力,想要變強的念頭,從來沒有這樣強大過。

天色微明,通往小聖賢莊長長的石階上,曲裾儒衫的年輕人疾步行走,游學歸來回到桑海,這樣能夠私自出來的機會已經很少了。

忽然,面目清秀的男子停住了步伐,他擡起頭眉間微微皺起,仰望着階梯盡頭的方向。

那裏站着一個人,漆黑的披風大氅在清晨的霧氣中被風揚起,一把形狀奇怪寬大的古劍握在手中。白色的長發在海風裏拂動,他轉過身來,擡手,鯊齒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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