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昆吾
赤練注意到衛莊的情緒有些消沉,已經連續幾天了。可是衛莊并不開口,作為下屬的赤練也無法窺探流沙首領的內心。
她只能暗自揣測,或許是因為衛莊原本以為早已殺死的燕丹居然還能活下來成為墨家的巨子;又或者是因為墨家那個小鬼的逃脫,讓他不得不繼續與李斯的交易。
衛莊心不在焉,就連白鳳也注意到了。
第一次,流沙的人覺得自己的首領居然沒有了鬥志,他好像對于李斯的交易也失去了興趣。墨家的據點因為蓋聶身上下了蛇息的緣故早已了如指掌,這個時候蓋聶正好不在,是捉住那個小鬼的好時機。可是衛莊一點興趣也提不起來。
這種情況在斷崖邊,赤練看見一個衛莊與一個身背巨劍、身高九尺,身上刺滿六國文字的死囚擦肩而過的時候到達頂點。
那個背着巨劍的男人有着一雙散發着可怕的眸子,裏面流淌着死氣。對于這種毫不掩藏殺氣的人,衛莊大人卻選擇了視而不見。
赤練的情報裏知道,這個人是勝七,七國死囚,被李斯從最黑暗的牢底放出來,據說是為了追蹤蓋聶。對于這樣的人,按照衛莊以往的習慣必定不會放過對戰的機會。
這個世上,想殺蓋聶的人很多,想殺流沙首領的人也不會少。衛莊不喜歡留下麻煩,殺錯了人他并不在乎,但他一直認為能殺蓋聶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可這一次,他直接走開了,對勝七提不起一點興趣。
赤練的擔憂很快被一種更大的焦慮所取代,不過是她離開衛莊半刻的功夫,一場惡戰已然斬斷崖邊木橋,巨大的斷木滾落懸崖,破碎的橋身在暮色裏顫栗。
鯊齒劍的主人不知去向,只留下劃滿斷橋的劍痕。
“莊!”她最擔憂的事情發生了,赤練不顧一切往斷橋下跳,卻在半空中被一卷羽翼卷回抛在崖邊樹下,撞得肺腑生疼。
白鳳足見立在斷橋岌岌可危的木蘭上,眼瞳沒有太多表情,只是說道:“以你的實力,從這裏跳下去和找死沒什麽兩樣。”
赤練掙紮起來:“衛莊大人不見了!”
白鳳望着四周的痕跡:“我比你還早到一會兒,不用看了,人早不見了。”
赤練擦去嘴角溢出的一線紅色痕跡,聲線失去了往日刻意流露的嬌俏:“那就召集全流沙的人,去找,一定要把衛莊大人找出來!”
白鳳目光斜過來,帶着明顯意味的嘲諷:“你以為,你能代表流沙的人對我們發號施令?”
赤練目光垂下,恢複了一點參雜了狠毒的嬌媚:“他是衛莊大人,天底下,最強大的衛莊大人。你想在這個時候,背叛他麽?”
白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這個女人的臉,實在不适合脆弱的表情。他不再說話,躍上更遠的樹梢,很快消失了蹤影。
衛莊一直知道蓋聶是一個孤獨的劍客,從鬼谷、或者更早的時候開始,蓋聶的生命中,就只有劍而已。
在這一點上,衛莊與蓋聶是不同的。他從很早的時候,就知道要利用周圍能利用的所有人,無論他們是為了利益,還是為了可笑的夢想還有忠誠。這個世上,只有兩種人,能利用的人,以及無用的應該去死的人。
但是在他迎面接下勝七巨劍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升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一個想要借此機會,體會一次像蓋聶那樣孤獨的念頭。
衛莊素來任性,任性到拿天下來做棋局玩的地步,所以思緒一想,就當真這樣做了。這個念頭讓衛莊覺得有趣,但在體會孤獨之前,他還需要确認另外一件事。
游走在漆黑的桑海街道上,這一切對衛莊來說毫無難處,蒙恬的将軍府并非鐵板一塊,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就能潛入李斯在桑海的府邸。
衛莊并不介意李斯擺出雙方正在合作的姿态,如果能讓李斯認為流沙可以充當帝國的兵器而暫停圍剿的話,他可以讓李斯再自欺欺人一些。
衛莊毫不收斂地釋放殺氣,對于李斯這樣的文人來說,已經是他忍耐的極限。李斯是個聰明人,所以他先低頭:“勝七的事,絕非李斯指使,請閣下不要誤會鄙人。”
衛莊的眼睛被寬大的鬥篷掩住,他并沒有接着李斯的話往下說,而是用一種散漫的語氣說:“聽說大人的人往西南去尋覓一件東西,我正好對此有一些興趣。”
李斯看不清衛莊的神情,但強烈的殺氣讓他不得不抛出一些無關痛癢的秘密來保存性命:“鄙人得到線報,說昆吾之地有人私采銅礦鑄造兵器,是以潛羅網查之。的确與閣下的流沙無關,請閣下放心。”
衛莊在評估李斯話中的可信度,殿外傳來趙高的聲音:“大人,方才千機樓有刺客闖入,奴才特來請示,看看大人是否安妥。”
李斯冷汗津津的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正想着如何脫身,卻又在下一刻僵在原處。
黑暗中有一個冰冷的氣息貼在他後背上,或許已經很久了,可他竟然一無所覺。他只能僵硬地,看着一個暗夜裏走出來的人,一步一步,行走間變幻成自己的模樣,走向高臺之上,俯視臺階下的原本向他請示的人,用着與自己無二的口吻,對他們發號施令,喝其退下。
李斯從來沒有覺得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若是自己方才大意了,或許從今往後,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就是流沙的刺客了。
衛莊戲谑得看着他面如死灰,緩緩走向暗處:“李大人,你不用如此害怕,我只想知道帝國去昆吾之地的用意。”
李斯用一直短暫的沉默做了最大程度的反抗,最後他屈服了:“有人在昆吾之地見過蒼龍七宿。”
衛莊冰冷地笑了,帶着另人膽戰心驚的愉悅語氣:“多謝李大人。”
李斯在袖管中抓住一方絲絹,卻不敢在衛莊面前抽出來擦拭手心的汗漬。
衛莊卻不再理會他,他已經舉步往夜色裏走去:“比起死去的丞相大人,我倒是希望李大人你能活着。”
李斯無言以對,看着衛莊的黑色鬥篷與夜色最終融為一體,只留下嘲笑般的注解:“因為你對我,還有用。”
衛莊決定去一趟昆吾之地。
公子非身死後留下的線索不多,除開李斯每每提及公子非時那種與衆不同的忌憚,蒼龍七宿或許是已經浮出水面的一個。
李斯提出要他繼續圍剿墨家殘餘的計劃對他毫無約束力,蓋聶已經不在那裏。
沒有對手的賭局輸贏他都看不上。
昆吾之地,曾為夏伯之都,後夏伯為商湯所滅。
蒼龍七宿的傳說早在成湯之前就以有之,相傳昔日文王就是憑借了姜太公的指引破解了七宿之謎才得以一舉滅了商朝八百年國運。如果有人真在昆吾見過七宿,或許并非空穴來風。夏啓在昆吾鑄九鼎,用九州所供之銅,以示王權。
昆吾之地距離鬼谷并不遙遠,南下的道路時常讓衛莊有一種重回鬼谷的錯覺。
還有一個緣故,他決定一人獨自前往。
昆吾之境的山峰間,雪線往上的皚皚之地,一個身穿葦白色交領長袍的男人正将木劍從一只渾身染血的垂死動物身上抽出。
這個略顯憔悴的人,正是天下第一劍客蓋聶。
蓋聶在昆吾之地已經數日之久,他在山間石壁的懸崖上尋找一種傳說中有人見過的奇花——九泉碧血玉葉花,據說這是端木蓉最後的希望。
一連數日不曾下山,他周身的衣袍已經染上塵土和風霜,幹糧早已耗盡,但他仍然忍着不願浪費時間下山。在山下詢問時,樵夫和獵戶他都遇見過,據說有人在這邊的山崖上曾經見過一株與他描述極為相似的花草,為着這萬一的可能,他也要踩遍這片山崖。
枯燥而艱險的環境,雪線以上飛鳥絕跡、野果難尋,卻有着一種據山下樵夫說喜歡在月夜吃人的天狗,四蹄雪白其頭如貓,聲如榴榴。蓋聶一直以為是樵夫将狼誤做了怪獸。今日他因饑困而靠在山壁上阖目養神,卻終于讓他遇見了一只想吃了他的怪物。
師傅曾說,殺人者,人恒殺之。
欲食人者,終将為人所食。
蓋聶殺了貓頭狼身的怪物,也沒有了睡意,索性生火切了怪物來炙烤,也順帶取暖。
山崖絕壁之上,一個人,擡頭能看得見和雪頂一樣的天光,陰沉沉的。他沒來由想起了和一個小孩子一路走來的日子,耳邊仿佛又聽見了那個孩子咋咋呼呼的烤雞論述,不由得笑了一下。
确在下一刻,他眼中的笑意忽然凝固,手握住了木劍,擡眼看向岩石背後的方向。
黑色的大氅,金色的繡紋在這樣的雪色裏也黯淡陰沉,白色的長發意外得合适這樣的背景。對方的眼睛今日顯得尤為晦澀,他看着坐着火堆邊的人,嘴角向上牽起一個和岩石一樣冷硬的弧度。
“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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