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破曉
蓋聶不後悔跟着衛莊一起跳下來,但他希望自己還能有機會把碧血玉葉花交給墨家。盡管這個希望看起來已經很渺茫,但他不會放棄。
鯊齒高高舉起,蓋聶閉上眼睛。這不是懦弱的逃避,他需要全神貫注地積聚最後的全力一搏。
握着鯊齒的手遲遲沒有落下,或許這是獵人在等待獵物在絕望中看到渺茫生機,意圖逃出生天的瞬間,這是狩獵者慣用的伎倆。
看到希望卻忽然黎明前突然死去,比從來沒有見到過希望要殘忍得多。
蓋聶忍耐着內傷反複的疼痛,他的手指屈着,沒有更多的,或掙紮或憤怒的神情。
黑暗中,蓋聶聽見衛莊低沉的笑聲:“愚蠢……他既然曾經想殺汝,汝當趁其無法反抗殺了他才對。想不到汝不僅救了他還費心照顧,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蓋聶沒有反駁。
衛莊的聲音再度傳來:“所以,汝的命,注定應當屬于吾。”
話音落下,鯊齒便朝着被壓制在地上的人直刺而去——
卻在此時,原本似乎已然認命的蓋聶驟然睜眼,他手中一屈一伸,一道帶着青色的劍氣從指縫中溢出,暴漲三尺之長,直向衛莊面門刺去——
面對撲面而來的殺意,無論神鬼皆不可避免短暫的停頓,手握鯊齒的衛莊也是血肉之軀,不得不臨時撤回幾乎劈至蓋聶面門的鯊齒,向後仰頭躲避蓋聶激發的劍氣。
只聽“呲”的一聲,一帶金色回紋鑲邊的錦鍛頭帶随風飄下。
對持的兩個人都頓了一頓。
蓋聶直視着上方的衛莊怔忡的表情。
他知道這是衛莊為數不多的弱點。痛苦的回憶才能使人清醒,哪怕是利用衛莊的憤怒,他也在所不惜。
衛莊的額頭慢慢溢出一線鮮血,順着他的臉頰留下。在他額角上,有一個陳舊的刺字,傷口早已平複,絲毫看不出略顯深色的勾畫曾在額頭之上留下痛苦的烙印——那是漸漸消失在秦國書同文國策之下的韓國文字“逆”。
逆者:逆天、逆倫、逆綱常。
這是高傲的貴族少年無法忍受的恥辱,天下間知曉這件事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或者不能開口。蓋聶大概是僅剩的那一個。
衛莊看着地上被劍氣削斷的額帶,他的眼神忽然明明滅滅,血腥的紅色與水光倒映的藍色膠着着。他的神情很混亂,牙關緊緊咬着,額上經脈憤脹着,手中握着的鯊齒也在随之一道顫抖。
他在反抗、他在試圖重新奪回對心神的控制。
他,是衛莊。
不是随便什麽可以被控制的人!
最終,衛莊忽然緊緊閉上了眼,手中的鯊齒再度高高舉起——
蓋聶沒有再掙紮,他的眼神依然明亮,他的聲音毫不顫抖。他在鯊齒再度劈下之前,開口輕輕叫了一聲:“小莊。”
蘊含了足以開山裂石之力的鯊齒,渲染着金紅色的劍氣朝着地上被壓制的人劈下。
這次再無劍氣格擋,再無人自救,鯊齒毫無阻攔得直刺而下,帶出蓬起的煙塵以及飛濺開來的碎石。那是地上巨大石塊被劈裂的結果。
塵埃落定,鯊齒半個劍身穿透了蓋聶的頭發,嵌入地上的巨大石縫裏。
鯊齒切斷了蓋聶的一束頭發,卻避開了他的咽喉。劍氣割開了蓋聶臉頰的皮膚,卻沒有給他更多難以彌補的傷害。
衛莊劇烈得喘息着,他跪下膝蓋,依靠單手撐着鯊齒地力量維持着壓制蓋聶的姿勢。他睜開眼,裏面是虹膜是水樣的藍色,但瞳孔周圍仍然有血色伴繞。
他,在反噬蚩尤的力量!
蓋聶因為那一擊也是力氣暫時耗盡,他沒有任何動作,他睜着眼睛從貼着自己臉頰嵌入地面的鯊齒上慢慢轉回衛莊身上,就這樣安靜地、沉默地看着對方。
“師哥……”
衛莊的聲音很低。他突然意識到,無論自己做了什麽、做過什麽,蓋聶看他好像都是這樣的眼神,從未改變。
蓋聶的眼睛裏像是裝着千萬年松樹凝結而成的琥珀一樣,幹淨、澄澈。他就這樣靜靜地、帶着些許擔憂的、甚至帶着些許縱容的,凝視着自己。
衛莊忽然聽見另外一種自己血脈在心間爆裂開來的聲音,像是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禁制被什麽東西毫無防備地打開了的聲音。
原本模糊不清的畫卷在眼前逐漸清晰了起來,帶着灼人心肺的痛苦,向他迎面撲來——
那棵樹!
那間屋!
那些年!
那些守望!
那些令他執着的相抗相守!
那一句讓他執着了大半輩子的誓言!
他的憤怒!
他的執念!
他的恨!
他的……縱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師哥……”
衛莊低下頭,他的鼻尖幾乎貼到了蓋聶的臉上。這樣的距離已經超越了同門的立場,蓋聶仿佛也察覺到了什麽東西超出了世人所知的禮儀範疇,他的眉頭開始微微擰着。
“我好像,明白了什麽。”衛莊沒有給蓋聶更多弄清現狀的時間,他擡起不曾握劍的手,在蓋聶未曾來得及防備的瞬間點中了蓋聶的氣海穴與左膺窗穴,使他暫時失去動用內力的機會。
蓋聶感受到瞬間遍布全身的麻痹之感,這在某種程度上阻止了他強行動用內力對心脈造成的傷害,但同時也讓他在短時間失去反抗的能力。
習武者的本能令他感覺到威脅并沒有完全離去,而這種不明不白的感覺比生死一線的邊緣更令他不安。
曾經經歷、又被他刻意遺忘的事情,那些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痛苦經歷,在這樣的情境下再度襲上心頭。
他急切開口,意圖喚醒對方清明:“小莊,你!你快醒來!”
衛莊松開鯊齒,改為向下慢慢撫上蓋聶的脖子。無論是誰,這裏都是最脆弱的地方。
蓋聶的劍術很強,衛莊從來都知道,但這個人,同樣有很多弱點。世人恐怕不知道,衛莊本人正好就是蓋聶的一個弱點。
這件事發生在兩個注定成為對手的人身上,實在是一個諷刺。
衛莊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扣在蓋聶的肩膀上,就在七天之前,這裏曾經被鯊齒重重地傷害過,以至于他這幾日活動尚不靈便。這些,蓋聶都不曾開口說過。
衛莊的手指收緊了幾分,這讓蓋聶覺得剛剛恢複的傷口有些疼痛。
蓋聶的喉頭被對方扼住,想再說什麽已是困難。他頸側大脈絡被鉗制,血氣阻礙無法順利運行,連視線也漸漸模糊,只能睜大了眼睛,恍惚中看見衛莊額頭上被新鮮血液重新染紅了的刺字,以及對方如同猛獸盯上獵物的鋒利眼神。
“師哥,我很清楚,在做什麽……從來沒有這麽清楚過。”
“你……到底是誰?”這是蓋聶虛弱的聲音。
“……你說呢?”這是衛莊略微喘息的聲音。
蓋聶的目光逃避地落在對方額頭的刺青上,他想擡起手去确認一些事情,可擡起到一半的手被另外一只手半途拽住,反向重新按回地上,被地上的石頭磕得微微發疼。
從天光到日暮,星辰重上中天。
蓋聶看見一輪慘白的月亮從某個人的肩上升起,他擡起胳膊遮住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疲憊過。
昆吾之境的黑夜是冷冽而無情的,但這樣的夜晚,蓋聶居然不覺得冷。有一個人一直在強迫他清醒,不允許他逃避得昏睡過去,總是想盡一切辦法逼他熱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在嘗試去承擔、去承受,可終于有一天,他也會累得不想再說任何一個字。
日月星辰的軌跡每天都在改變,可是人實在是太渺小了。想反抗命運的安排,常常落得更加不明不白的境地。蓋聶曾經以為自己無能為力的原因是因為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強,但在今天,這個信念第一次開始動搖。
天亮的時候,衛莊帶着鯊齒離開了。
那個時候蓋聶閉着眼睛,或者是不想開口、或者是睡着了,當然更可能是昏死過去,所以他沒有問他還會不會回來。
在衛莊離開之後半個時辰,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坐起身,撿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穿帶妥當,帶着木劍,朝着與衛莊離去相反的方向舉步。
他的腳步踉跄,氣息虛弱不穩,但如同來時一樣,天下第一劍客的眼神已經重新恢複冷靜沉靜。離去之前,他甚至還記得檢視袖內珍藏的碧血玉葉花是否完好妥當。
正午的陽光穿透山間飄散的薄霧,一只漆黑的蜘蛛在林間的草叢裏結網。
衛莊提着一只剛剛死去的鹿回到潭水邊,這裏已經沒有人,水邊的地上只有淩亂的痕跡,那是昨晚有人在這裏掙紮過又最終放棄了掙紮的證明。
衛莊忽然失去了一切胃口,他将手裏的獵物抛在地上。他又一次站在譚邊的一棵樹下開始等待,從日正中天到漆黑一片。
這一次與鬼谷一戰那天沒什麽不同,他,不過是再一次經歷了蓋聶沉默的離去。
誰抛棄了過往,放棄了曾經。
誰最無情。
作者有話要說: 觀衆:你拉燈了。
衛莊:太隐晦。
蓋聶:萬幸……
作者:拉燈是為了大家重點不要放錯,注意二叔感情的轉變。
觀衆:借口,都是借口!你特麽就是偷懶不想寫!
作者:嚴打期間,大家慎言。
觀衆:等了一整周,你就醬抛棄了我們?
衛莊:這一集被用過抛棄的明明是我。
觀衆:( ⊙ o ⊙ )!
作者:雖然很牽強……但一定要深究,貌似也不是沒有道理……
衛莊:而且我還去打獵準備準備早飯,結果回來就是特麽這麽個結局!
旁邊:蓋聶貫穿全劇的不告而別,簡稱逃亡。
觀衆:說起來,真的……有點過分。
蓋聶:怪我咯?
群衆:我們就想知道,肉有沒有補上的一天。
蓋聶:肉?
作者:他們想看你和師弟打架。
蓋聶:在下好像有點明白了。
衛莊:不不不,你他麽什麽都不明白。
蓋聶:他們難到不是想看家暴場面?
觀衆:…………
衛莊:早說了。
觀衆:……你們兩個,到底誰家暴誰,真不好說。
作者:的确,情商冷暴力,也是一種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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