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野有死麇
衛莊知道自己是在睡夢中,卻不記得自己如何進入放下戒備沉淪下去。許多年過去了,他從未放心入睡過,防備之心再難放下。
韓宮舊夢,揮動屠刀将令的都是血親。可那又如何,他也同樣對着他們亮出了屠刀。故人故事,再入夢中也不過是猩紅火海一片。
火,是他親手點燃;宮闕,是他親手毀滅。
然後火光背後,暮色漫漫,一路前行的路上,總之有了些許執念。這執念也不知是從何而起,若要真心細數,大約是那鬼谷三年。
三年很短暫,在他的一生中不過白駒過隙。
那三年裏,是他一生中最孤單的時光,一個師傅傳授課業,還有一個命中注定的敵人。
黑色的霧霭過後,是鬼谷那顆婷婷如蓋的樹,樹下一個人正在練劍。
他忽然就這麽駐足而立,望着對方練劍的光影。
他記起來了,這是他在那三年裏,與見相伴的最初,是他唯一的,陪伴。
再後來,他遇見過很多人,也收服過很多人,也嘗試過與人合作聯手,這裏面有韓國的紅蓮公主、有公子非,還有丞相的孫子張良,這些各種各樣的名字,在他的眼裏,他們悉數組合成了兩個字。
流沙。
聚散流沙,是一種與命運的對抗;而對抗陪伴,是另一種無法掙脫的宿命。
樹下練劍的身影在一招看熟了的氣貫長虹之後收了勢,然後他看見穿着白色劍裝的少年蓋聶向自己走來,開口說:“小莊,你回來晚了,已經錯過了晚食。”
衛莊聽見自己“哦”了一聲。
然後少年的師哥提起劍轉身要走,卻在轉頭的瞬間又回過頭來:“師傅罰你不許用晚食,我……我會分一半給你。”
衛莊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以為我會稀罕?”
他看見蓋聶漠無表情得轉過身去背對自己:“你不稀罕可以拿去山裏扔掉,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衛莊覺得自己的血液忽然有點發熱,他的瞳孔倒映出的夕陽帶着血紅的色澤。
少年的師哥已經走遠了。
更遠的地方,是他在鬼谷三年所謂的“家”。
衛莊握緊了手中的劍。
他很清楚,想起過去對于劍客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證明自己還有牽挂。不管是好是壞,都可能是致命的弱點。
所以衛莊告訴自己,這個夢,着實做得有些長了,自己應該醒來。
強迫自己醒來的辦法很多,衛莊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他拔出鯊齒,對着漸漸遠去的背影一劍劈下——
夢境,碎了,一起碎掉的還有遠去的背影。
衛莊睜開了眼睛,天光已經微微發白,透露着被雲霧濕潤過後的天青色澤。空曠的山谷有尚未歸巢的夜枭啼鳴,聲聲催心。
衛莊略帶疑惑地坐起身,或許是休息的時間太久,他幾乎想不起自己為何會躺在這樣奇怪的野地裏。
“你醒了,小莊?”
衛莊略微一怔,側頭看向距離自己半丈之外的人,颦起眉頭,壓得一雙銀色瞳眸越發讓人看不真切。
他居然在蓋聶面前毫無防備得睡過去了?
不過剛剛這樣想了,誰知蓋聶似乎知曉他心中所想一般開口道:“你受內傷極重,我……是我點了你睡穴。”
衛莊眉頭面色越發深沉,他低頭看向手邊青青草地,沒有回應蓋聶的話,反倒是說起全然無關的事情:“這是翹搖草,挂蕾三日方能開花,開花三日方能結果。”
蓋聶大約明白了衛莊的意思,卻并未說什麽。
衛莊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記得之前并未見翹搖開花,師哥,我睡了幾日?”
蓋聶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四日。”
衛莊很清楚蓋聶是一個不擅長說謊的人,與當年靠着三寸不爛之舌游說列國瓦解合縱聯盟的鬼谷張儀比起來,蓋聶簡直不像是鬼谷出來的人。當然,在這一點上,衛莊自己的行事做法也和昔日蘇秦完全不同。
或許是衛莊的沉默引起了蓋聶的注意,他難得去猜一個人的心思,但他此刻覺得衛莊的心情,應該很不好。他斟酌說道:“你本就帶着內傷,加之蚩尤嗜血,吸取你內力精魄化為己用,你比我想象中,醒來得還要快。”
衛莊低頭嗤笑一聲:“你是在恭維我的失敗嗎?”
蓋聶頭微微動了動:“我,并沒有這個意思。”他遲疑了一下,接着說:“你本就受了極重的內傷。”
衛莊冷哼:“如果是尋找借口的話,我還不需要你來幫我,師哥。”
蓋聶不再開口,他站起身來,拿起身邊的木劍,轉身往低矮的叢林裏走去。
衛莊餘光看見那把木劍和之前的已經不同,他記起一起落水的時候,蓋聶手中只有鯊齒。
衛莊低頭看着手邊靜靜躺着的鯊齒,手指慢慢收緊,握住劍柄。
蓋聶,應該就是這樣,沉默着守了他四天。
這一次蓋聶回來的時間稍微久一點,他帶回了一只剛剛被木劍殺死的公鹿。衛莊看着公鹿身上的致命傷口,心想說不定蓋聶用的是百步飛劍。
衛莊看見蓋聶挖出公鹿碩大胃袋,裹上譚邊挖出的濕泥,架在火上烤。
衛莊皺着眉頭看蓋聶忙碌,留意到他身上的白色長袍已經破舊不堪,臉上滿是疲憊。想想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他既然昏睡着,在這樣陌生的環境中蓋聶就不得不時刻保持警惕。
雖然眼前作累贅的是自己,但他對蓋聶的做法毫不認同。這個世道根本不會有同情,弱者與強者,沒有勝敗,只有生死。
片刻之後,腥味被焦熟的氣味替代。
蓋聶從火上取下鹿胃,撥開幹裂的泥封,将散發着熱氣的雄鹿胃囊遞給衛莊:“你重傷方醒,不能吃尋常東西,鹿食山間百草,這些素食由它先吃下一回消減生氣,再行炙烤,能助你傷口恢複。”
這一回,衛莊沒有嘲諷,他沉默着結果鹿胃。重傷的身體、長久的斷食,此刻的他的确毫無胃口,眼前的東西無疑是最合适自己的食物。
這是蓋聶替他準備的。
有時候總不能明白蓋聶的想法,在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還能如此盡心對待這世道。
衛莊注意到蓋聶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他用被山霧水汽映得有些發藍的眸子對視過去:“師哥,你在窺探什麽?”
蓋聶的眼睛和十年前一樣,有一點琥珀色的光澤,細細看去,好像又是深黑的顏色:“小莊,我們,不應該是敵人。”
衛莊毫不留情:“你還想逃避。”
蓋聶:“小莊,你我之間已經分出勝負。而天下六國在內,皆不應該在這時候再有內耗。”
衛莊:“師哥,你錯了。劍之間的争鬥,沒有勝敗,只有生死!”
這一次對話,仍然無疾而終。
一整只鹿,足夠二人分食三日有餘。
以衛莊強悍的恢複能力,他在第三日已經能聚散真氣運行。有鬼谷吐納之術輔助,更是事半功倍。
但是,随着他運功入定,內力的恢複尚且可期,除此之外,卻能感覺到有一股炙熱的炎陽之力在他經脈中流轉,這股力量時而如同涓涓細流,時而陡然澎湃用上,有時能為他引導彙入丹田,有時又會失控四處奔騰,壓制起來頗為費力。
衛莊額頭留下冷汗,這力量來得蹊跷,莫非是……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他身旁一聲清喝:“小莊,抱元守一,不可胡思亂想。”
然而這一句聲音,卻似一瓢冷水進了熱油,衛莊聽見耳中血脈似乎陡然爆裂一般劇痛,心中湧起對聲音主人的奇怪殺意,他忍不住睜開眼,目光直視聲音的主人。
蓋聶察覺衛莊氣息不對時已經有些晚了,他看見衛莊陡然睜開的雙眼裏是血腥浸染的紅色,心頭頓時下沉。
這——是蚩尤的力量。
雖然衛莊的臉上沒有圖騰,或許是離開了蚩尤劍的蚩尤之力并不如先前強悍,但這一線上古兇煞之力仍能造成巨大的影響。
“小莊!清醒些!”蓋聶一掌印在衛莊的背上,試圖助他恢複神智。誰知手掌剛剛印上去,卻感覺一股強大的吸力自掌心傳來,牽引着他體內的內力源源不絕輸入衛莊體內。這似一個陷阱,張開着漆黑的血盆大口,引他毫不知情得奉獻精純真氣。
蓋聶大驚之下不得不強行截斷自己輸出的內力,與掌心吸力對抗之下,不禁“哇”得吐出一口暗色的血來,噴在二人身上。
血紅色眼睛的衛莊陡然轉身,鯊齒在手向蓋聶削去!
蓋聶情急之下來不及以木劍格擋,不得不向後彎腰,靠着極致後仰的動作避開鯊齒的劍勢。
這麽近的距離!這樣快的攻擊!
而對他出手的人——是他剛剛還在照顧着的衛莊!
劍勢剛剛削過蓋聶的頭發,卻在這時改削為拍,不以劍刃為先,而以布滿花紋的劍身為利器,斜斜一股力道直朝着蓋聶的腰腹拍下。
蓋聶來不及避讓,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道拍在自己腰腹之上,震得他髒腑險些移位,一股腥甜的味道湧上喉頭,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随着這一股力道,他再無法支撐自己,後背向下倒在地上。
而木劍,離他太遠,已經來不及自救。
黑色的錦履踏在他的葦白色長袍之上,讓他一時無法順利起身。衛莊居高臨下睜着一雙猩紅的眼睛看他,嘴角帶着嗜血的猙獰。
然後,衛莊朝着他舉起了鯊齒劍。
蓋聶仰頭看着衛莊,他的嘴開開阖阖,最終沉默着,看着鯊齒高舉,看着衛莊在白色天光下因為逆光而看不真切的臉。
後悔嗎?
蓋聶不後悔。
他依稀記得有人曾經說過:有時候,後悔本身就是一種無法償還的代價。
既然無法償還,就無須瞻前顧後。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卡文小劇場】
蓋聶:小莊,你在想什麽?
衛莊:我在想高中那三年封閉式的生活。
蓋聶:……
衛莊:師哥,三年學習,就為高考筆試一搏,你為何一聲不吭逃了?
蓋聶:你我二人,只有一人能上大學。既是同門,何必你死我活。
衛莊:這些年,你去了哪裏?聽說你走捷徑出國了?
蓋聶:……當時秦國的王庭大學破格招人,我想着名額不要浪費,就去面試了。
衛莊:我們本來就是為高考而生的,如果沒有高考,我們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呢?
蓋聶:所謂強者,就是必須把所有人都擠出分數線外嗎?
衛莊:優勝劣汰,不過是毛X廠中學的教育理念罷了。
蓋聶:被這樣的應試教育束縛的我們,就算是人生贏家了?
衛莊:兩個好朋友遇到了一頭猛獸,于是其中一個立刻開始換上輕便的鞋。另一個問他,你換鞋也跑不過猛獸啊。那人回答,我只要跑得過你就可以了。
蓋聶:……
衛莊:師哥,我只要考贏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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