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雙劍
蓋聶用木劍擋住劍氣,足下一動,人影已經飛虹一般騰身而起,掠向緊緊閉合的窗戶。
逍遙子怒喝一聲:“衛莊,流沙墨家剛剛合盟,你怎可出爾反爾?”
衛莊目中只有一個人,他只留給逍遙子一個背影,便如共同一只黑色的鵬鳥穿雲追一般,緊随其後。
逍遙子提劍正欲跟上,剛踏出屋門忽然看見一條吐着腥氣的赤練蛇朝自己張開大嘴,不禁腳步一錯。
此時女子特有的嬌媚笑聲如鈴铛一般想起,赤練咯咯咯地笑着收回蛇繞在手腕之間:“嘻嘻嘻,我勸這位道家長老,還是不要插手他們之間的事情為好。”
逍遙子餘光看見蓋聶的屋頂之上立着流沙的另外一位飛鳥之王,知道此時不是硬拼的時機。遠處蓋聶與衛莊二人的身影已經追逐糾纏至懸崖之上。
“拆房子嗎?發生了什麽事?”盜跖問詢第一個趕來,立在樹上上手搭涼棚望着遠處膠着難分的兩道身影,另一只手指間扣緊飛輪齒刀。
白鳳冷笑一聲,手中羽刃已經随風輕輕舞動。
逍遙子皺眉,如果此時對上,墨家與流沙的聯盟必然就此破裂,不僅如此,恐怕連這個墨家據點也将毀于一旦。他不得不按耐住心中的怒意,質問:“流沙各位,不知今晚此舉是何用意?”
因為動靜太大,班大師等人也陸續趕到,看着幾乎被毀掉一整面牆的木屋咋舌,目光直指流沙。
赤練攤攤手:“各位不必着急,或許只是故人相見,切磋一下罷了。”
遠處兩道身影已經從崖壁到樹梢,由天上至懸崖,招式變換令人目不暇接,時而急攻勁守,時而招式如出一轍,竟然如同照鏡子一般左右互博。不知不覺間,二人足尖借力已經遠離懸崖高處的樹木。
衛莊絕不會承認此刻他心緒不寧,他只會如同過往每一次一樣,将內心的聲音用劍表達出來,讓他的劍,替他說話。
一陣磅礴的劍氣自木劍之上爆發開來,在暗夜的夜空裏劃過一道弧線,直指衛莊面門——
衛莊的眼睛被這劍意吸引,他帶着青空藍色的眸子不曾眯起,帶着些許興奮,鯊齒朝着木劍之後的人刺去。
劍鳴清悅如石磬之聲,破空而來。
在這樣的夜幕下,在場所有人都忘記了立場,忘了陣營。
雪女捂住唇,這樣同歸于盡的劍招,她幾乎不敢再看。在場的人,都在心裏評估着面前兩個人真正的實力。
白鳳挑動着眉毛,他驚訝地發覺短短一個月,衛莊的實力比機關城時更強了。揮出的巨大劍氣在漆黑的夜空裏也能幻化有如實質,帶着鹹腥的海風起息,碎玉亂瓊一樣。
強悍……又強大。
這樣的氣勢,剛剛恢複內力的蓋聶恐怕難以匹敵——這是衆人當下的想法。
然,下一刻,大家卻被蓋聶帶來的劍意沖擊着感官,這一幕太像一副流淌的畫卷,像是蜿蜒的溪水。
無聲,緩緩。
蓋聶的動作明明很慢,慢到他在揮出一招的間隔裏,衛莊已經完成三個招式。可他的劍意卻不曾被打斷,一如既往,執着向前,如人一般。
身在局中的衛莊,比任何人都能體會這一招劍意的淩厲。在凜冽的劍意之後,碰撞的劍氣激蕩出細微的水汽,湮化作飛沫碎玉。
在那陣水霧之後,出現了一雙在月色中,帶着琥珀色的眼。
強大、沉靜又美麗。
清寂的潭水一樣。
衛莊的神色,有了瞬間的怔忡。
圍觀的墨家與流沙驚訝的發現,不僅是衛莊,蓋聶也在這樣短短的一個月裏,更加強大,劍術的造詣更上一層樓。
奔波、追逐、逃避與圍殺……亂世,并沒有阻擋無鬼谷雙劍的腳步。
在衆人的目光中,衛莊手中咄咄逼人的劍勢頓住了,似乎有一瞬間的走神。
同一時間,蓋聶的無聲之劍在指向衛莊的頸間時也微微停滞。
然後衆人看見衛莊驟然轉開了劍勢,揮劍劈斷蓋聶足下斷崖上的樹枝。
兩人原本立在同一根懸崖上伸出的樹枝上,這一來二人足下皆懸空。
蓋聶身形一晃,葦白色的長袍在風中飄着,像是被暴雨擊傷的鷗鳥。拖着白色的翅膀,墜入深沉的東海。
衛莊的黑色繡金大氅,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如同擁有巨大羽翼的大鵬一般,追逐着先一步下墜的人,落下懸崖。
接連兩聲落水的聲音傳來,洶湧的海浪很快吞噬了一切。這個高度下,就算是盜跖或者白鳳也需借力攀岩,也不敢嘗試毫無保護的墜落。
崖邊上觀戰的人都有些發懵,盜跖第一個反應過來,神情呆滞地抱怨道:“這兩個人怎麽回事兒?”
赤練收起面上驚訝的神情,咯咯咯笑起來:“師兄弟難得見一次面,自然是切磋一下。”
高漸離偏頭看了一眼被拆了正面牆的屋子,這裏本該是劍聖暫時居住的地方,今晚明顯已經不能再住人了。
大鐵錘忍不住比着手勢:“切磋?分明你們流沙的人欺人太甚,上次毀了機關城,這次是不是又想拆了這裏?還有,這裏明明是蓋先生住的地方,你們流沙的人怎麽都聚在這裏?你們在墨家的地盤上找蓋聶的麻煩,就是和墨家過不去!”
張良不在,中間緩和的人都沒有。
高漸離覺得此刻還是需要有一個冷靜一點的人說話的,于是他上前一步:“大家本是本着誠意合作才走到一起,為何流沙之主這麽快就對盟友下如此殺手?”
隐蝠舌頭舔舔爪刃,笑起來,桀桀桀地:“都說是切磋了,我看你們墨家的人是安逸太久了,怪不得會被追得有如喪家之犬。”
“你!”大鐵錘大怒,拔出身後巨錘朝着隐蝠就要轟過去。
剛剛歸隊的機關無雙上前兩步,喉嚨裏發出警告的聲,阻擋在流沙衆人之前。
赤練扭扭腰身,手指點點腕間纏繞着的猩紅的蛇頭:“現在可不是流沙求着墨家喲,墨家的諸位。”話很輕佻嚣張,但她的雙眼中已經湧現赤色的魅惑之意,這是施展火魅術的征兆。
高漸離頭痛起來,不得不說道:“流沙此舉實在令人不解,再打下去,或許就能引來羅網的刺客。”
徐夫子突然上前一步:“等等,別吵了。”
白鳳飛下樹梢,落在赤練身邊:“他們回來了。”
逍遙子與班大師兩人緊走幾步靠近棧道的邊緣,果然看見下方布滿礁石的灘塗上,兩個身影慢慢冒出水面,相距不過一丈,一前一後往岸邊礁石邊走去。
逍遙子與班大師對視一眼,都松了一口氣。
徐夫子的目光忽然熱起來,他好像看到了兩柄劍,一冷一熱、一暖一寒。
分明就是淵虹和鯊齒。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兩柄劍出水時的模樣,物是人非,他以為一切都随着淵虹的折斷而消逝了。
原來,他們都還在。
他突然有了重鑄淵虹的念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
蓋聶與衛莊回到懸崖之上的棧道時,身上衣物仍在滴水,連同二人的頭發也濕淋淋地粘在身上。二人神色平靜,沒有剛剛才搏命厮殺的戾氣,好像只是晚間一同外出游歸來的師兄弟。
逍遙子留意到蓋聶身上有劍氣散逸開來,他算得上武癡,當下朝蓋聶走過去:“蓋老弟,你方才用的那招劍術,似曾相識卻有分外不同。”
蓋聶颔首:“的确是一以貫之,但,今日略有所悟。”
逍遙子捋捋胡子:“可喜,可賀。”他餘光也看了一眼衛莊,這兩個鬼谷弟子,的确是世上少有的武學奇才。
若二人能齊心協力……這個世道,或許會很不一樣。
蓋聶轉身對着衛莊道:“今日多謝。”
衛莊眉間動了一動,并不說話,轉身往自己的住處走去。蓋聶不需要感謝他,而他也在蓋聶對劍術的領悟中受益,此刻他亦察覺到體內的磅礴劍意湧動,實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需要一個人呆着。
盜跖翻了個白眼:“喂,就這麽走了?我說流沙各位,這屋子被糟蹋成這樣,該誰來修理?”
赤練剛跟着衛莊走了幾步,聞言嗤笑着轉過頭來:“總不該是流沙。如果你一定堅持的話,就要做好再少兩間屋子的準備。”
大鐵錘咬牙:“可惡!”
蓋聶道:“各位,在下住哪兒并無關系。”
班大師嘆了口氣:“那邊的屋子都是流沙在用,墨家弟子誰也不肯過去,倒是有幾間空着的,只是閑置得久了,來不及打掃。”
蓋聶知道墨家的人要避開帝國軍隊,修理木屋着實不易,心頭湧起幾分愧疚,拱手道:“今夜已晚,不必勞煩墨家弟子。毀屋之事,蓋某像各位道歉。”
班大師看着流沙衆人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蓋先生太客氣了,墨家都知道這事并非先生本意。”有時候他覺得蓋聶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怎麽會攤上這麽一個殺神一樣的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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