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熒惑
因為暫時同盟的關系,墨家與流沙不可避免吃住在一處。
安頓之後的第二個早晨,雙方泾渭分明地陸續來到從棧道延伸出去的平臺之上。這裏依山而建,沒有多餘的精力與木材搭建議事堂,因此就用面朝大海的棧道平臺代替。
班大師到來之後左右環顧,問道:“蓋先生還沒到來?”
蓋聶是墨家最重要的客人,班大師對他的關注理所當然。
雪女略帶擔憂地回道:“往日這個時辰,蓋聶都是去給蓉姐姐準備朝食的。”說完她望着高漸離:“是不是昨天和陰陽家對戰的時候蓋聶又受傷了?”
赤練捂着嘴嘻嘻笑着:“蓉姐姐……”
雪女冷冷看着對方的人:“這也算拜你們流沙所賜。”
赤練的手撐在腰間,搖着手腕說:“哎呀,那個時候,是各有立場的。雪女妹妹還真是記仇呢……”
雪女深吸一口氣,正要反唇相譏,忽然停住了。
因為她看見蓋聶從對面流沙的方向,朝棧道這邊走過來。
蓋聶的步子很慢,如同這個人一樣,很多時候總是顯得溫溫吞吞。
尋常人可能無法辨別一個內力高深的劍客走得緩慢,到底是因為刻意放緩了腳步,還是因為難以言述的原因,比如傷痛,而不得不慢慢走路。
但,衛莊能夠做得到。
他的嘴角勾一下。
蓋聶目不斜視地越過衛莊,走到墨家的一邊,慢慢跪坐在矮幾旁邊。
班大師摸着胡子對蓋聶表達善意的問候:“蓋先生,倉促收拾出的屋子,實在是招待不周。”
蓋聶對班大師拱手還禮:“班大師太客氣了,有勞。”
班大師:“正要說忘記告訴先生,這幾日有專門的墨家醫者照料蓉姑娘,蓋先生不必如此勞累。你昨夜與星魂對戰時受了很重的內傷,理應好好休息調理。”
蓋聶低下頭:“在下明白了,多謝。”
高漸離對蓋聶道:“難得看到你這個時候起身,阿雪還擔心你又去照顧端木統領了。”
蓋聶稍微遲疑了一下,回道:“身體略感不适,是以起身晚了。”
這句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經歷昨日的變故,許多人都大傷元氣。盜跖和大鐵錘到此刻還不曾現身。蓋聶在內力全無時對戰星魂,在最後強大的內力拉鋸時因為不忍心天明受傷,所以用自身承擔了所有的攻擊,與逍遙子二人都受了極重的傷。
嚴格來說,蓋聶起身的時辰并不算晚。
赤練留意到衛莊的面上露出嘲諷的笑,這個表情昭示着他對剛剛對對話嗤之以鼻。
雪女感嘆道:“之前蓉姐姐的餐食,多虧蓋先生打理,才讓蓉姐姐能撐到今天……”
蓋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因為他覺得這句話應該是墨家人專門說給流沙的人聽的。
果然,赤練第一個接話道:“哎呀呀,想不到蓋先生除了武藝高,連廚藝也這樣好。願意為了一個女子洗手做羹湯——”她沒有說完整句話,因為這樣欲言又止的半句話,足夠了。
說不清是什麽原因驅使她做這樣的事情,或許是在韓宮裏那把最後的大火,燒毀她所有少女的夢想。
墨家機關城之後,她就明白了一件事:她永遠争不過一個人。
可她不在乎,她說過:只要是你想要的,踏過我的身體也無所謂。
那麽,只要是那個人想要做的事,想要的人,他的心,也必須心無旁骛!
白鳳看了赤練一眼,在她的眼裏看到一點惡作劇的妩媚,還有一點傷感的難過。
他沒說話,也沒必要說什麽。
蓋聶的木屋最終安排在流沙一邊,但是離墨家這邊最近。
墨家的人對流沙始終留有顧忌,總覺得引狼入室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流沙一來,物品的順壞和消耗都成倍增加。不算第一天晚上鬼谷雙劍“切磋”破壞的屋子,聽說第二天還壞了一個浴桶。
這件事情有個小插曲。
據說當時墨家鐵統領哼着小調去浴間洗沐,才進去沒多久就聽見他大叫一聲。當時墨家諸人剛剛經歷大變,風聲鶴唳的,一聽見動靜還以為是羅網來犯,立即趕到。
結果……反正當時沖進浴室的幾個人出來的表情都生不如死,尤其是盜跖統領,大聲嚷嚷着讓鐵統領趕快把衣服穿上。
總之是一陣雞飛狗跳。
最後沐浴的人已經不可考。就算墨家的人根據折斷的門栓推測流沙的人可能在蓋聶之後使用過浴室,但因為蓋聶對此保持沉默,所以也無從得知。或者說不定真是因為大鐵錘身高體壯,壓垮了年久失修的木桶呢?
不滿只能悶在心裏。
班大師決定大材小用,親自設計督造了兩個稍微大了點、更加堅固的浴桶。
……
營救庖丁的計劃已經不容拖延。
在所有人并不知情的情形下,張良與盜跖達成了共識,私下計定以身犯險先找到關押庖丁的帝國牢籠。
這件事情必須有一個契機。為了打開一個缺口,盜跖開始監視公子扶蘇。很快,他們發覺一連幾天,海月小築被羅網嚴密監視起來。
機會,似乎來得比想象中快。
扶蘇在海月小築遇刺的同時,盜跖被章邯所俘,白鳳雖然袖手旁觀不曾插手,但流沙的出現還是引起了隐秘衛的注意。
庖丁沒有救出,又搭上一個盜跖,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流沙的袖手與風涼話讓墨家極為不滿,幾乎衍生到了正面沖突的地步。
蓋聶與衛莊各自為營,一下子化成泾渭分明的兩派。
一直到這個時候,墨家的人才發覺一件事:鬼谷這一對師兄弟好像已經很久沒說過話,哪怕一句。
衛莊的陰沉和善變并不出人意料,難得的是之前無論別人如何待他都能心平氣和的蓋聶,能對衛莊視而不見好幾天。
幾日後,是夜,上玄月。
桑海的懸崖邊上,夜晚的海風吹得海面白沫翻湧,時而像是韓國宮殿裏碎掉的玉珏,時而像是那年大雪宮闱屋檐下墜下的冰花。
山崖的這一邊,赤練安靜地看着前方,看着衛莊的鯊齒在漆黑的夜色裏劃出恢宏的劍影,以一種摧枯拉朽的氣勢,僅僅靠劍氣激起的疾風就足以擊碎岩石。
真強大。
赤練默默地注視着這個男人。
看他的劍、看他的白發、看他的背影。
這是她的特權。
衛莊練劍從不許人近身,唯有她能例外。
赤練想,自從齊國不戰而降之後,六國的後人一開始還聯合抗秦,可是慢慢的,六國的人各自為營,各家各派忙着自己劃分勢力範圍和排擠異己,漸漸的,真正抗秦的人已經沒有幾個。韓國的夢已經很多年沒聽人提起過,當年的那些人,不是死,就是不知去向,只剩他還在。
更好的韓國,也許終究只能在夢裏出現。
這,或許是衛莊對自己的補償。
但也僅此而已。
鯊齒插入岸邊的岩石裏,崩塌碎落的巨石順着陡峭的山崖跌落深海,濺起的水花很快被海浪聲吞沒。
衛莊松開手,站在涯邊看着漆黑的夜空。
赤練凝望着他的背影,每一次用盡了她一生的力氣,就好像沒有明天一樣。
一個白色的影子像展開翅膀的鳥兒一樣,悄無聲息落在她身邊的木欄杆上。
赤練沒有回頭,問了一句:“子房回去了?”
白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并不覺得自己需要向赤練交代什麽,反而看着遠處穿着大氅的人問:“他,還是這樣?”
赤練的聲音很無所謂:“這和你似乎沒什麽關系。”
白鳳哼了一聲,望着天際明滅的星光說:“這個世道,天下人的命運,從來沒有掌握在自己手裏,世上的事,從來都是強者的游戲。”
赤練沒有說話。
白鳳眼底有一點懷念的味道:“就像那縱橫交錯的網一樣,從來沒有遺漏過誰。”
赤練的面色也開始恍惚:“縱橫交錯的命運……你說,這個世道明明已經有了橫,為什麽還一定要有縱?”
白鳳:“或許,這原本就是他們的命運。”
赤練輕聲重複:“命運……”
許久之後,赤練開口問:“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寂寞?”
白鳳擡了擡下巴,也不管女人能不能看到:“或許就像他那個樣子。”
赤練卻搖搖頭:“不,這不是寂寞。真正的寂寞,是近在眼前,卻咫尺天涯。”
白鳳沒再開口,因為這個女人的背影看起來好像要哭了。
……
白鳳看了這個女人一會兒,正要開口,忽然眉頭一動,他看見山崖那一頭的棧道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站着一個葦白色衣袍的劍客。
赤練感受到白鳳的氣息出現了變化,他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清這個人之後,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看見這個葦白色衣袍的劍客在遲疑一番之後,舉步向前,用一種很慢很慢的節奏,像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那樣,走向懸崖方向。
……
懸崖前,衛莊沒有回頭,只是把頭微微偏向蓋聶的方向,用一種在這樣的夜晚略顯華麗的聲調問:“你,也看到了?”
蓋聶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裏看起來像是純黑的華練,倒影出滿頭的星辰軌跡,他望着天,回道:“是。”
衛莊的眉間有了短暫的松融:“你看到了什麽?”
蓋聶慢慢說:“月食五星,熒惑歸心。”
衛莊輕輕笑起來:“凡月食五星,其國必亡,歲以饑,熒惑以亂,填以殺。”
蓋聶沉默着。
衛莊微微側頭:“師哥,一個人的力量,始終搶不過天地的法則。”
蓋聶的目光印滿星辰,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的內心沒有絲毫動搖:“破,而後立,也是天地法則。”
……
赤練想起,她曾經以為衛莊的寂寞的。因為天底下,只有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天空。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永遠望着天空的人,或許還有另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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