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行騁愣住了。
他想過寧玺會指責他,會讓他以後不要再這樣,或者是冷戰,哪怕是大吵一架,都完全有可能。
但是行騁沒有想過,在這種時候,寧玺會輕輕地問他一句,要不要喝汽水。
語氣裏帶着小心,以及懊悔。
那天下午的錦江區街球場上,行騁就這麽站在陽光底下,手上猩紅的血印子發着熱,他卻似乎已感覺不到疼痛。
他上前一步,低頭去看寧玺眼睫下投出的一扇淺淺的陰影。
行騁忽然覺得,好像在世界上的這一刻,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寧玺扔下一句“去買汽水”,轉身就走。
回來的時候,他捧着三瓶紅石榴汽水兒。
應與臣一瓶,行騁一瓶,寧玺一瓶,三個半大的少年喝得直打嗝,一邊吹口哨一邊笑。
下半場,寧玺在場下監督着行騁打完了。
他哥在場下邊兒面無表情地盯着,行騁不敢造次,更不敢為了多拿點錢去耍點什麽招式,在最後一節用運球消耗了比賽時間。
突分、換防,行騁手臂發力,一個後仰跳投,結束了戰局。
跟應與臣一起在街邊兒的面館裏吃了晚飯,道過別,行騁在路邊兒挑了兩輛共享單車,背着自己的黑書包,一路慢慢地,跟在寧玺後面。
傍晚的濱江東路,車水馬龍,廊橋上餐廳的燈光做得金碧輝煌,映得府南河面波光粼粼,一不留神,好似碎玉落了其中。
沿路楊柳依依,春風拂面,吹散了這個城市冬日最後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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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玺今天一直憋着話,騎得飛快,行騁卯足了勁兒跟上,邊騎邊喊:“哥!你慢點!”
“你跟上我!”
難得任性一回,晚風吹亂了寧玺的發。
行騁抓緊了把手:“你說什麽!”
寧玺慢了點速度,按着鈴铛:“跟緊我!”
他回答完畢,頭也不回地穿梭在非機動車流中。
這句話像給行騁喂了油似的,哼哧哼哧往前騎了幾十米,飛馳過一處紅綠燈路口,俯下身子沖過長橋,才終于追上了。
十七八的年紀,還真是有情飲水飽。
行騁正想跟着寧玺過街,只見路邊兒紅綠燈的綠燈正在閃爍,寧玺一蹬腳踏,直接跟着前面的電瓶車流沖過人行橫道,把行騁又遙遙地甩在後面。
行騁握着把手一樂,還來勁兒了!
他正準備跟上去,人行橫道的綠燈變成紅燈,大路上停着讓行的車流迅速前進,又開始緩緩湧動起來。
寧玺在街對岸對他招了招手。
紅燈一變,行騁像百米沖刺似的,蹬着自行車就往前沖,越過人行橫道,還沒到寧玺身邊,才看到他哥又上了坐,往前騎了!
行騁鬥志已經被激發到最高點,使勁全身力氣往前騎着,就像這一下追上了,就能真正把他哥追上似的……
後邊兒越騎,距離越近,行騁心跳瘋狂了,腳上不敢松懈,再近了,才發現,是寧玺停了,在等他。
右耳上挂着一只耳機,另一只散在胸前,寧玺面朝他,把車停在了路邊兒,身邊是按着喇叭飛馳而過的非機動車流。
行騁的速度漸漸慢下來……
他騎着車兜過去,別住寧玺的前車輪,笑了一下:“你溜得太快了!”
寧玺把另一只散落的耳機別進領口,一挑眉:“自己騎得慢。”
“你耳機裏在聽什麽,有沒有我熟悉的歌?”
行騁上半身前傾,伸手去夠寧玺的耳機,差點兒沒栽下來。
聽了半句都沒有,就那調子,樂得行騁把耳機一放:“這歌我會唱!”
寧玺一聽,又蹬上腳踏往前騎了,行騁跟着調轉了車頭,保持着一米內的距離跟在寧玺後邊兒,也顧不上旁邊有沒有人,将聲音放大了些唱:“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的愛上你!”
他哥的耳朵紅了。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紅了耳朵的人腳上動作加快,飛一般地朝前騎着,行騁這下半點兒不含糊,又騎車又唱歌,聲兒都帶着喘:“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又怎會讓握花的手在風中顫抖……”
少年嗓音帶青澀的磁性和與生俱來的豪放,每一句歌詞都被寧玺聽得明明白白,如春風過耳,再浸沒在嘈雜的人群之中。
行騁又追着他唱了半條街,聲音越來越小,寧玺一回頭,看他一張俊臉通紅,腦門兒上溢着汗,眼眸裏卻是萬丈光芒。
寧玺的耳朵燙得他自己都不适應,朝身後喊:“我換歌了!”
行騁追着問:“換什麽了!”
寧玺深吸一口氣,牢牢握着把手,沒回頭:“《我只在乎你》!”
這一句說完,他的心,好像一處瀕死枯黃的山林,徹底迎來了新綠。
行騁一愣,繼而心花怒放,激動得快從車上摔下來,他加快了腳上動作:“可以點歌嗎!”
寧玺回吼:“你又聽不見!”
耳機在我耳朵裏,你得瑟個什麽啊!
行騁迅速答道:“我聽得見!”
我當然聽得見!
緊接着,他徹底不要臉了,追上了一些,一點都不擔心球衣褲兜裏那兩百塊錢會不會給騎丢了,這他媽都不重要了!
行騁緊張着,眼瞧着兩個人穿過了濱江東路的最後一段兒路,伏低了身子飛速騎過轉彎,在靠近了差不多兩米的位置……
他右手撐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做成喇叭狀,好像不這樣,他哥就聽不到似的!
行騁朗聲道:“我要聽,《我要我們在一起》!”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路燈照亮着前方的大道,不斷有非機動車超越過他們,朝着不知名的方向奔去……
就是這麽一瞬間,在和無數人擦肩而過的這麽一瞬間,寧玺做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決定。
他半眯着眼,腳上的動作根本不敢停,不敢回頭看行騁,扯着喉嚨喊了句:“好!”
好!!!
行騁猛地将自行車甩停到另一邊,調轉了車頭,朝着前方大喊:“哥!掉頭!”
這會兒周圍吵鬧得緊,晚高峰時期的機動車輛擁堵着,車主估計都已經急躁得不成樣子,也不管罰款不罰款了,個個都使勁兒按着喇叭,像是在比誰按得更嘹亮一樣。
兩個人說話的方式全靠吼了。
他們的心都還在悸動着,瘋狂跳動着,似乎要在這一天,跳破出胸腔,将一腔情意,全部獻給眼前人……
寧玺也自然是聽到了,調轉了車頭,沒鬧明白:“去哪兒啊!”
行騁道:“天府廣場!”
寧玺不解:“幹嘛啊!”
行騁已經蹬上車了:“一拜天地!”
匆匆忙忙地跟上了,寧玺聽完差點兒笑出聲:“然後呢!”
行騁說:“去小區門口!”
寧玺加快了速度,追上一些,這麽說話太累了。
他咳嗽了幾聲,喉嚨被夜風嗆得有些幹澀。
“不進去嗎!去做什麽啊!”
行騁直接說:“二拜高堂!”
寧玺又問:“然後呢!”
行騁大着膽子說:“去學校!”
寧玺一愣,卻還是跟着弟弟騎了一段路,大周末的,這還都傍晚了,去學校,學校有什麽好拜的?
他還是問了出來:“我們去學校做什麽!”
行騁臉皮現在比城牆拐拐還厚:“兄弟對拜!然後回家!送入洞房!”
還沒等寧玺回答,行騁加快了腳上的速度,蹬着帶領他哥逆行了一小段兒路……
到天府廣場還有那麽長的一段兒路,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盡量騎在最邊邊上,不去擋別人的道。
面朝他們而過的每一個路人都掃了一眼他們,眼神淡淡的。
盡管确實只是不經意的一眼,看得寧玺在心裏,居然有一種隐秘的欲`望,被窺視的快`感……
他多麽想把校服就這麽拴在身上,頂在頭上,以湛藍的顏色去迎接頭頂的月亮,就這樣宣告全世界,這是他們,呼嘯而過的,無畏的青春。
明明是初春裏微風涼涼的夜晚,這風吹得卻讓兩個人的心都暖烘烘的。
行騁在前面騎得賣力,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寧玺,就像特別害怕他跟丢了似的,那搖搖晃晃的車技,看得寧玺心驚膽戰:“你別老回頭!”
壓根兒說不聽,騎十來米行騁就要回頭一次,惹得寧玺紅着臉罵:“騎你的車。”
行騁這下子算是拿到了耍流氓許可證,笑着答:“我就要看!”
他興奮到爆炸,幸福到爆炸,想長出一對翅膀來,領着他哥穿越過這川流不息的城市,去往到另一個僻靜之處。
高三四班寧玺,我喜歡你。
他在心裏默默念着,默默慶幸着……
他行騁,在十八歲未滿的這一年,遇到了長這麽大以來最美好的事情。
我喜歡你,而你也恰好喜歡着我。
甚至,深愛着我。
他沒忍住又回了一次頭,寧玺沒再說他,只是認認真真地看着路,似乎被盯得不好意思了,一偏過頭去看周圍的車流,整張側臉正好被路燈照射出了逆光的效果。
高鼻梁,長睫毛,線條性`感的下巴,再往下,半敞開的衣領,鎖骨上甚至還可能有他不知道哪一天夜裏留下的吻`痕。
夜色之中,行騁記住了那個令他怦然心動了那麽些年的輪廓。
……
折騰到了九點半,行騁總算是被寧玺拖着回了家。
家裏催得緊,行騁沒能完成“送入洞房”的夢想,兩個人還在興奮着,陪着對方進入單元樓,再念念不舍地,在樓道裏站了好一會兒。
樓道裏的聲控燈一滅,行騁沒忍住,偷親了寧玺的側臉。
回了家,被爸媽一頓訓斥過後,行騁一身汗,跑去沖了澡。
洗完出來渾身潮氣,他也顧不上手上的水還沒擦幹淨了,急着點開寧玺特別動态的頁面。
從來沒有在空間留下任何一絲痕跡的寧玺,終是發了一條動态。
只有一句話。
“今天,我們是逆流而上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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