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寧玺這話一出口,行騁想扇自己幾個耳光。

怎麽就管不住自己這脾氣,怎麽就口無遮攔,說了這麽傷人的話,他慌着想給他哥道歉,又說不出口,瞪着眼杵那兒,笨拙地擡起手,輕輕摸寧玺的側臉。

行騁如今氣急攻心,又覺得難捱,自責全轉化成了哽咽,卡在喉嚨硬是吞不下去。

“我想你永遠陪着我,但是,我不想因為我去影響到你該走的錦繡前程,”

他的目光緊緊鎖着寧玺的眼,生怕那裏邊兒的水悄悄溢出來,“你明白嗎?”

寧玺應當是明白的,只是點了點頭,眼不自控地紅了一片,嘴角因為難受的緣故,顫抖着往下撇,也沒再說話。

從小到大,行騁幾乎從未在寧玺的臉上看過這樣的表情,忽然心痛得不成樣子,這一切都是他招惹的,小時候見過寧玺哭,那都是要麽摔了要麽磕着了。

這樣紅着眼不講話,第一次。

行騁一下把頭擡起來,頂着寧玺家裏那刷得雪白的牆壁,想一頭撞死上去。

那牆根兒還留着寧玺小時候留下的腳印。

難受是難受,寧玺一張俊臉還是垮得厲害,招牌式的冷淡表情又挂上了面兒,屈着手肘去推行騁,不想再多說什麽。

兩個人沉默一陣,都憋着氣,行騁剛想開口,“我……”

“我,”

寧玺也開了口,給嗆着了,咬着下唇說:“你先講。”

行騁站直了身子,也不跟他多客氣了,“哥,你真的相信我,一定會過來的,我去天府廣場擱那雕像面前宣誓,去府南河邊兒許願!”

“你去府南河起個什麽作用。”

“府南河裏的僵屍你沒聽說過?要是我考不上,它們就全跳出來吃我……”

寧玺一伸手,把行騁的嘴給捂住了,憋着氣罵:“你別說不好聽的話。”

捂住是捂住了,行騁帶着壞氣兒一笑,舌尖輕舔了一下寧玺的手心,惹得後者一顫,連忙把手放下來了。

行騁假裝正經地咳嗽一聲,這火氣莫名其妙就沒了,“你是舍不得我被他們吃。”

“那你還是被吃吧。”

寧玺說着,也不廢話了,去窗邊抓過了一件黑格子襯衫披在身上,鴨舌帽反着往頭上一扣,抓了口罩戴好,揣鑰匙就要出門,行騁在後邊兒愣着喊:“哥,你上哪兒啊?”

一轉身,傍晚的餘晖在寧玺身邊兒都畫了道剪影,“吃飯啊,到點兒了。”

行騁急忙攏了外套跟着追,眉一皺:“帶我啊!”

寧玺手裏本來就拿着給行騁的那一只口罩,邊拆包裝邊走過來,雙手扣住行騁的耳朵,輕輕把口罩套了上去,捏了捏他的鼻梁,說:“最近成都霧霾嚴重,別給捂傻了。”

行騁瞅着他哥這模樣忍不住想啃一口,右手摁住了寧玺的後腦勺,稍微低了下頭,左手正準備去把口罩拉下來,寧玺察覺出來了意圖,眉心一擰,說他:“不許取!”

口罩還是乖乖戴着,行騁動作半點兒沒停,低了頭側着臉,嘴隔着口罩去磨他哥的唇角,任熱氣盡數呼出。

明明隔着兩層這麽厚的面料,都能清晰地察覺出對方的吐息。

志願截止的前一天,行騁猜都猜到了他哥要抵攏了才會去網吧,直接翹了一天的課要跟着,得瞧着那志願表交上去了才作數。

寧玺拗不過他,這段日子心裏也安心了不少,加上應與臣那邊兒一天三四個電話地教育,只得順着最開始的意思,報了北京大學。

提交的時候,眼看着網頁刷新成功,寧玺手都在抖,行騁也沒管網吧裏還有沒有別的人,站起來把坐着的他哥抱住,雙手托着埋在自己腰間的腦袋,揉了揉發,聲聲兒地哄。

旁邊幾個打游戲的男生側目而視,行騁眉骨一壓,把那些個眼神全逼得不敢再朝這邊看一丁點兒。

上交了志願表的當天,行騁騎着自行車跟寧玺跑了一趟錦裏古街,兩個人進去的時候還是餓着肚子,出來就撐得不行了,雖然說一般情況下,成都本地人很少去那兒,偶爾去一趟倒也還不錯。

逛到錦裏尾巴上,行騁瞧見了店家賣的釀酒,又買了兩瓶石榴荔枝的,兩個人邊走邊喝,差點兒沒一口甜味兒齁死。

确定了要去北京,行騁心裏千言萬語想講,卻都似乎化在了這甜甜的酒裏,喂給寧玺喝了。

他希望,如果在北京的時候,寧玺哪一天特別想他了,那回憶一定要是石榴味兒的。

紅着,且甜着。

六月即将過去的那一個周末,石中舉辦了畢業典禮。

高三人不多,考得大部分都不錯,挨個上臺領了獎勵,寧玺站在最前面的一排,着統一的校服,下巴微微揚起,皮膚愈發白淨,眼眸眯着,總帶着些沒睡醒的意味。

他想起他高一入校的時候,對着這裏充滿向往與勇氣,到了高四畢業的現在,仍然對着這一段時光有着美好的回憶。

他經歷了複讀,失落,打擊,成績下滑,乃至家庭糾紛,都還是挺過來了,因為他身旁并非空無一人,有老師同學,有教練隊友,有應與臣,有行騁。

頭頂的追光打得很亮,臺下幾乎座無虛席,那一瞬間,寧玺覺得,他似乎拿到了屬于自己的一切。

應屆畢業生們準備了好幾個節目,又唱又跳,大熒幕上也不斷回放着他們三年來的點點滴滴,都好像就在昨天。

揮灑過汗水淚水的塑膠操場,天空中成群結隊飛過的鳥,教學樓前從不枯萎的小花,走廊拐角處總是趴在地上曬太陽的貓。

當年的行騁和他,一個學渣一個學霸,一個高一一個高三,一個樓上一個樓下,看起來是那麽近,又是那麽遠。

後來的行騁和他,從平行線變成相交線,互相追逐糾纏,緊緊繞成了扯不開的紅線。

那一天的畢業典禮,在歡呼聲和哭聲中謝了幕,那是他最後一次穿着校服,和行騁遙遙相望。

寧玺站在舞臺幕後,透過厚重的暗紅幕簾悄悄窺視着臺下的一切。

前來祝賀的家長,感慨萬千的老師,以及坐在高三席位最中間,一直不肯離去的行騁。

他忽然意識到,長大是慢慢變成獨處,是發覺自己永遠沒有長大,就好比他一對上行騁,就永遠是那個童年時,在卧室窗前寫練習冊,卻望着零食從樓上掉下來的,發呆的小哥哥。

高三複讀算是撞了牆,但是他感謝這堵牆。

給了他愛情,參悟了生活,甚至是将人間的煙火氣息了解了一通,最終選擇了騰雲駕霧。

好好學習,也不僅僅止步于高中三年,大學四年,應該是一輩子。

他永遠記住畢業典禮上面年級主任的致辭,前途正是因為未蔔,所以無量。

成都的芙蓉花每一年都會開,人也會永遠都是當初的少年。

……

行騁進入了高三,暑假放得格外的短,七月中旬放的假,差不多八月底就得返校,這還是他選擇了不補課,像任眉那幾個被家裏逼着去補課的,得到八月初才能放。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當晚,寧玺媽媽和後爸開着車來把寧玺接走,找了飯館請了些親朋好友吃飯,收了不少禮金。

寧玺全程面無表情,只是客氣地點頭,夾菜,敬酒,喝到最後一點點地抿,擡頭看着頭頂挂的大紅色橫幅,“北京大學”四個字,刺痛了他的眼,一時間竟然沒鬧明白自己今天出席的目的是什麽。

但他總是這樣,家長說什麽就會去做,因為他明白,那是媽媽。

那晚上的月亮挂得很高,寧玺看得暈暈乎乎,最後就那麽趴在飯桌上睡着了。

醒的時候是第二天,日上三竿,行騁坐在床邊兒,拿手去掐他的小腿肚。

昨兒那家飯館,偏僻且遠,都沒在青羊區,行騁硬是問了好多人才打聽到,摸過去的時候,寧玺媽媽站在寧玺旁邊兒打電話,滿眼焦急,催着她男人來把兒子擡回去。

行騁晃悠悠地過去,雙手插兜,認認真真喊了句“阿姨好”。

寧玺媽媽這一下還沒認出來小子都誰,看清楚了才猶猶豫豫地開口:“哎喲,這不是行騁嗎,來接寧玺的?”

行騁點點頭,沒多說話,慢慢蹲下身子,把寧玺扛上背,随手從桌上順了塊紫薯糕含在嘴裏,甜膩了一路。

回了家已是深夜,寧玺就着一地月涼如水,纏着他喊“弟弟”的場景,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更記得雙溫柔有力的手,輕輕地揉搓他的耳垂。

寧玺喝得多,也記不得他摟着行騁的脖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

行騁憋住笑,去把被子往上掖了些,拇指輕輕地刮他的側臉,接道:“你這是要溫暖誰的心房?”

摟着脖子的力度緊了些,寧玺緊閉着眼,低低地答:“行騁的呗。”

中午一起床,寧玺腦海裏只記得一些零星片段,抓着被子下床,腿腳一軟,腰上拴了間襯衫就往廁所跑,吐倒是沒吐,就是有些頭重腳輕。

行騁捧了本旅游手冊在一邊兒拿着熒光筆勾勾畫畫,他怕是平時學習都沒這麽認真過,邊看邊念:“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雄踞在四川省西北部……”

洗漱完回來手裏拿了杯行騁泡的蜂蜜水,寧玺一口仰頭幹了,問他:“确定去阿壩州了?”

“西藏太遠,川藏線這時候旺季,我們去茶店子客運站那邊兒坐車往裏面走就行,阿壩州還算安全,我有幾個同學家也在那。”

決定放棄西藏是行騁想了很久的,畢竟就他跟他哥兩個人一起,在那邊兒落了單不太安全,反正以後機會也多,多跑跑也沒事。

行騁約了隊裏兩個阿壩州的朋友,剛好住在金川那邊兒,說到了好有個接應,行騁只恨自己年紀不夠還學不了車,不然早開車進藏區自駕游了,還坐什麽大巴車。

他認認真真地把旅游路線給他哥講了一遍,寧玺只覺得吃的還挺多,其他都随着行騁去安排了,住宿也确認了一下,瞪着眼問:“沒定旅館?”

行騁憋着不吭聲,知道為什麽決定去金川縣的雲頂花海麽,因為那兒能看星空不說,還是夏日露營的好地兒。

還得這幾天抽空跟他哥去一趟醫院看一下高原反應,不然壓根兒不敢往裏邊走。

行騁在日歷本上重重畫下一個圈,“八月八日,就這天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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