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紅蓮妄(九)
謝辭後背冷汗涔涔,腦子裏電光火石之間閃過無數想法猜測,最後紛紛擾擾只落在一句話上:
白家家主有沒有從陸盞的輕功路數上看出他和紅蓮宮的關系?
謝辭轉頭對溫子玄道:“子玄,我肚子不舒服,先去解個手。”
溫子玄眼睛牢牢盯着廣場,百忙之中揮了揮手,“你快去快回。”
謝辭從牆頭溜下,幾步沒入了山林中,飛躍騰挪,幾息之間就繞到了一處空無一人的後牆,他翻過牆,跳上屋檐,悄無聲息地飄到離比試場地最近的一處屋脊上。他所在的位置近到場內人聲可聞,又是一個視覺死角,讓他能看得清全場,場中的人不特意尋找卻并發現不了他。
比試已經開始了,謝辭靜靜伏在了屋頂。
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
武林大會是“以武論道”,講究的是一個點到即止,除非是來踢館挑釁的,不然沒必要出手傷人。然而白家家主出手卻招招狠厲,每一劍都咄咄逼人地往陸盞命門刺去,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
一位大世家的家主這樣對待一個小輩,看上去未免太有失風度。場邊已經有人站起來,或疑惑地低聲交談,或緊盯着臺上的情況。
陸盞一開始猝不及防,招架得十分狼狽,好幾次差點被對方的劍風劃到,但他很快地調整好了狀态,改守為攻。
刀光劍影,飛沙走石,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臺上已經不是在比試,而是在搏命,并且還是單方面的。陸盞始終沒有對對方下殺手,再加上自己年紀尚輕對敵資歷淺,因此雖然身懷絕世劍法,但比起縱橫江湖多年的白家主到底還是略遜一籌,不久就陷入了處處受制的局促狀态。
陸盞緊咬着牙,心中憋着一股氣。他知道義父一定在某個地方看着他,他絕對不能輸。
他腳下步法陡然一變,整個人瞬間鬼魅一般移至白家主身後,足尖一點整個人便輕躍到半空中,天邪劍直直斬下!
在場的都是資歷頗深的老江湖,大半都與秦無妄有些淵源,就算陸盞上臺時的動作他們沒看清,可這下他展露出來的詭異輕功,卻讓所有人臉色突變——
秦無妄的獨門輕功“步步生蓮”!
這個一鳴驚人的年輕人竟然會紅蓮宮主秦無妄的獨家功夫!他到底是什麽身份?
臺下疑窦叢生,臺上卻是步步驚險。白家主畢竟功力深厚經驗豐富,他在陸盞突然從面前消失時就極快地做出了反應,天邪劍當空斬下時他已一矮身側滑而出,手中的劍反向脫手而出,正正撞上了天邪劍!
锵——
兩人都在劍勢中注入了內力,兩劍狠狠相撞,清越的劍鳴聲不絕于耳。
白家主內力霸道下手又不留情面,陸盞虎口頓時滲血,整個人反被震得倒飛出去,他連忙用天邪劍點地減緩退勢,劍尖閃着火花在巨石打造的高臺上劃出了一道極深的劍痕!
白家主反身抓住劍,喝道:“小子,看招!”
說着他就持劍向陸盞疾追而去,陸盞無法,只得以劍對抗,兩人淩空對拆數招,陸盞一路退去,轉瞬便退到了高臺邊沿!
比試的巨石臺足有近兩丈高,比試規定,凡命門被控、跌下高臺或自動認輸者都算輸,一旦陸盞被逼下高臺他就必輸無疑了。
謝辭忍不住屏氣,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的兩人。
三步,兩步,最後一步……陸盞的腳踏空了!
謝辭雙手下意識一攥,卻見陸盞并沒有跌下,他很快反手将天邪劍狠狠插、入石壁,身體一扭一點,整個人以驚人的角度借着劍身複又跳回了石臺之上。
可是這下他就沒有了武器,而來勢洶洶的白家家主卻不會就此放過他。
白家主顯然對陸盞能翻身回來早有準備,立即欺身上前,淩厲一劍向前刺出。
不料陸盞竟不閃不避,坦然迎面而上。
噗!
劍入血肉,白家主的劍狠狠貫穿了陸盞的左肩,陸盞悶哼一聲,臉上卻突然揚起一個笑。
那個笑容狡黠如狐,笑得白家主後頸一寒,立馬意識到情況不對,然而想要後撤已經來不及了——
陸盞不退反進,右手五指成爪,閃電般向白家主的頸側抓去,電光火石間,他的手已經牢牢扣住了白家主頸側命門!
肩上的劍沒入更深,血肉摩擦間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他不住急喘,臉上笑容卻越拉越大,“白前輩,承讓。”
盡管陸盞重傷,但按規則來說,他确實贏了。
舉座皆靜,舉座皆驚。
謝辭也和底下的人一樣,徹底驚了。
——陸盞取勝的最後一招,正是秦無妄賴以成名的“鬼爪”。
天吶!他從來沒教過這小子鬼爪功啊!他到底怎麽學會的?
在衆人紛紛議論中,柳應天起身,寒聲道:“此一局,是陸盞陸少俠獲勝。”
他雖這樣說,眼睛卻死死盯着陸盞,面沉如水。
白家主面色忽青忽白,頹然松開了劍柄。陸盞捂着左肩踉跄幾步,單膝跪倒在地上。
白家主冷眼瞧他,強壓下滔天怒火,咬牙切齒問道:“陸盞,你到底師承何門!”
陸盞面色蒼白,虛弱一笑,道:“家師劍聖,前輩若是不信,柳少莊主可以為我作證。”
白家主冷笑一聲,正欲說話,柳雲笙飄然而至,飛身上臺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陸盞。
柳雲笙仍是輕紗遮面,她聲色泠然動人,語氣溫和态度卻不失強硬,“白伯伯,陸少俠已身受重傷,眼下還需得讓他療傷才是。至于陸少俠到底師承何人、出自何門,他既已贏了您,明日場上自可回答。”
這話堵得白家主臉色漲紅,自然不好和小輩再多計較。他冷哼一聲,憤憤然拂袖而去。
臺下武林中人神色各異,柳應天看着自家閨女不顧衆人議論将陸盞扶下臺,面色愈發陰沉。
***
月至中天,夜涼如水。
陸盞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金紙,就連嘴唇都白無血色。薄薄的眼皮不停微顫,似乎連睡夢中都不得安穩。
緊閉的窗扉突然傳來“咔噠”一聲,窗戶“吱呀呀”被推開,一道黑影貓兒似的無聲地滑了進來。
陸盞忽地張開雙眼,眼神清亮,哪裏是睡着的樣子。
“義父?”他聲音喑啞地輕聲道。
那道黑影随着他的聲音一頓,一息過後,八仙桌上的油燈“噗”地亮了起來,幽幽火光照得一室昏暗明昧。
陸盞只見一道黑衣黑帷帽的身影立于窗邊,看着有些眼熟,他愣了愣,道:“小謝?”
小謝走了過來,冷冷道:“還記得這個名字,看來你神志還算清醒。”
這聲音哪是什麽“小謝”,分明是他義父!
陸盞又驚又喜,忍不住撐起身體道:“義父,你終于來了!唔……”
然而他忘了自己左肩還有個漏風的大窟窿,這一動立馬扯到了傷口,頓時疼出了一腦門冷汗,整個人禁不住地倒下去。
身體還未砸到被褥,一雙手輕而穩地扶住了他,把他輕輕放了回去。
謝辭簡直氣得想打他腦袋,沒好氣地說:“亂動什麽,還嫌自己傷得不夠重?”
陸盞卻只是傻笑,道:“您可算來了,我都等一晚上了,您再不來我就要睡着了……”
謝辭哼了一聲,語氣倒是比方才好了一些,“現在感覺如何?”
“還行,就是動不了,有點兒冷。”
“廢話,那一劍下去,沒殘廢都算你運氣好。”謝辭說着說着又氣上了,質問道,“你今天為何用我教你的招數?還有,你是什麽時候學會‘鬼爪’的?”
陸盞知道躲不過這些問題,心裏有點發虛,道:“我……我想要贏……”因為你在。
謝辭這下是真的沒忍住,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眼見陸盞吃痛地皺起一張臉,他接下來的語氣就不由自主軟了下來,“輸贏就那麽重要?比命還重要?還有,今天在場的人應該都看出你的功夫來自紅蓮宮了,明天打算怎麽解釋?”
陸盞卻不是很在意,“劍聖前輩博學多識,明日推說是他教的我不就成了。”
謝辭扶額:“你糊弄別人就算了,今日在場的大多是曾與我有仇怨的人,他們能信?”
比如柳應天,當年就是秦無妄擄走他的妻子,将人殘忍殺害,然後把半副屍體送回落梅山莊的啊!
陸盞見糊弄不過去,只好“哎喲喲”地叫起來:“疼疼疼……哎呀,義父我突然疼得厲害……”
謝辭果然緊張起來,也顧不得其他,忙問:“肩膀疼?怎麽回事,沒用我給你的藥?”
“包紮的時候外人在場,我就沒拿出來。”聽起來委屈巴巴的。
謝辭只好摘下帷帽,邊挽起袖子邊說:“衣服脫了,我給你看看。”
陸盞乍一見那張四年不見依然美得驚人的臉龐,先是一愣,再聽清他說的話,臉上騰地燒紅了,“不、不用,脫什麽衣服啊……”
謝辭不耐煩地直接自己上手,邊解衣服邊說:“害羞什麽?你小時候我給你洗澡,光屁股我都看過幾百回了!”
陸盞渾身僵硬不敢動,對方微涼的手指碰到自己皮膚時,整個人頓時僵直成了一具直挺挺的僵屍。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但就是感覺好奇怪啊啊啊……
謝辭小心地解開繃帶,挖出一塊藥膏給陸盞上藥,狀似不經意地問:“阿盞,你出來歷練這些年,清楚江湖人都是怎麽說紅蓮宮、怎麽說我的嗎?”
陸盞一僵,好一會兒才說:“知道。”
過了一會兒,他又小心翼翼地問:“義父……您……您真的做過那些事?”
謝辭動作一頓,平淡點頭,“是。”
陸盞便不說話了。謝辭側頭看他一眼,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于是問他:“怎麽,終于知道你義父不是好人了?”
陸盞擡眼看向他,不期然碰到他的目光,微怔後就極快地把視線撤開了。
“……至少義父待我是極好的。”陸盞低低地說。
謝辭眼波不興地收回視線,內心實際上已經快感動哭了。
好孩子,爸爸這些年沒白養你!希望你知道真相以後能對爸爸稍微親切一點啊……
謝辭把繃帶打了個結,重新包紮好傷口,站起身來。
陸盞連忙拉住他衣袖,問道:“義父,您要走?”
謝辭點頭,“當然,子玄不知道我出來。”
“子玄子玄,叫得倒是親熱……”陸盞咕哝道,再擡頭時已經換上了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義父,足足四年未見,我都受了這麽重的傷了,您不留下來陪我?”
許久沒見陸盞撒嬌,謝辭微愣,無奈地說:“子玄若是半夜醒來發現我不在,解釋麻煩。”
陸盞聞言瞪圓雙眼,問:“你們睡一間房?”
眼見謝辭點頭,陸盞更打定主意不願意放他走了,只道:“明早我就打發家丁下山知會溫公子一聲,您就別走了吧,啊?”
陸盞從小就知道,只要自己露出一副被聞人叔叔稱作“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奶狗似的”表情,他提出什麽要求義父都會狠不下心拒絕。果然,謝辭猶豫片刻,妥協了。
謝辭熄了燈,幫他掖好被子,躺在了他身邊。
“快睡,明日還有的煩。”
五歲以後他就沒和義父同床而眠過,此刻兩人躺在一張床上,陸盞緊張得心髒砰砰直跳,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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