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1)

“阿北,你跑了六年,心裏不累麽。”順帝卻忽然轉了口氣,變得溫柔起來:“還是回來吧,這次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最好的時代是我們一起開創的。”

“最好的時代?”北千秋一陣冷笑,她幾乎要笑的肚子疼,倒在了牆上,貼牆站着。左陽仿佛感覺北千秋的脊背透過這牆傳來滾燙的溫度。“我的命太長,沒什麽最好的時代一說。”

“再說別逗了。那可是人人口中,我這個佞臣妖女當道的時候,是你這個可憐無奈的皇帝忍辱負重的時候,是我一旦死了天下大同的時候。”北千秋繼續冷笑:“你以為你之前的行為可以用落井下石來形容?!我被你蓄意殺死幾十回,你以為我是死來活去給你耍着玩做實驗的畜生麽?!”

……左陽腦子當機了一下。即為了後者所謂的死了十幾次,更為了她的自稱。

以至于隔壁再度傳來二人交手聲音時,他仿若沒聽見。

伯琅。阿北。

她說她是當道的佞臣妖女。

那時候深紅宮裝,那佞臣妖女枕在順帝膝頭,伸手去拽順帝手中詩書,笑稱少年皇帝的這個字號。左陽遠遠的站着看着順帝的手指令人豔羨的穿過她的長發,輕輕按着她太陽穴,叫她阿北、叫她北一。

左陽也曾大膽的學着順帝,私下叫那人阿北,她一個應聲,就叫左陽能歡欣半日。

他感覺這小小房間內的空氣都無法思考了。

左陽已經想不起來後面北千秋和順帝再說了什麽,他只感覺時間倒流,雲海翻湧。

夜色宮牆的燈籠,深□□中如玉指尖,燈火下木桌上氤氲熱氣的面湯,潦草洗後在陽光下晾幹的長發……

左陽如今還刻骨的記着北千秋那時的那張面容,細長的眉眼,薄薄的嘴唇,鼻翼兩側淺色的雀斑,平凡卻生動到極點。

深紅宮裝,風兜滿她的衣袖,給單薄的身子帶來陽光般的跳動和明快,那嘴口吐露的話語如同雨後長安的季風,遙遠而幹爽。

或許是初見,或許是在宮裏的哪一年,不知是何時的一個笑容,從那張看起來薄情冰淡的臉上燦爛的綻開,也永遠的綻開在左陽的夢裏,令他十幾歲時對女子所有的朦胧印象有了個清晰的模樣,他目瞪口呆的望着那時的笑容,仿佛望到了另一個幽深的世界。

無數場景從他眼前晃過,他指尖發涼,一直凉到渾身發麻。

一切似乎都好解釋了,一切似乎都讓左陽感覺心甘情願了。

是了,明明名字中都有一個北字,明明連說話的口氣與姿态都有那麽點相似,他在最初聽到北千秋的名字時也曾猶疑過,卻從未想過,那人會是北千秋。

只因兩個名字的初見,身體與情境都相差太遠,截然不同。

她沒死,她就沒走過,她一直在看着左陽。

這極度的歡欣讓他雙手發抖,猛然站起身來,隔壁已經靜悄悄的,左陽扶着門框走出去,心髒砸着胸腔在跳動,連幽寂院子裏的燈籠都仿佛在躁動的左右搖擺。

左陽只走了一步,邁出門框又停了下來。

可北千秋對于一切,不說,也不靠近,只是看着左陽往前走。

北千秋背後複雜的勢力與牽扯已經展露,她明明聽到了碑前左陽說過的話,卻仿若是什麽都沒知道,她隐瞞着所有似乎曾有的牽扯,卻仿佛又在不經意的瞬間無奈的露出馬腳。

左陽想哭得很,他甚至比四年前回到那被焚燒過半的南明王府時還想哭千百倍。

他想坐在地上捂着臉,放肆的一邊大笑一邊大哭。

痛苦只能讓人冷靜與麻木,被愛着的感受卻讓人激動的落淚。他覺得自己從小到大經歷的種種不幸,累累傷痕帶來的痛楚,不敵這一瞬間他內心湧出的幸福感覺。

他覺得世界上不會再有一個人,像他這樣幸福了。

她一直在看着啊,她一直在陪着啊。她盡力做到她能做的一切。

左陽他何德何能,被一個人這樣守護着啊。

什麽四年前滅門的仇人,什麽年過五十的中年老大爺——

他又覺得丢臉,又想笑,又心疼,又難過。

左陽感覺臉上有種丢人的發燙,遇到北千秋之後的事與之前和阿北在一起的事,糅雜在一起,真是極端的令人惱羞成怒——令他面紅耳赤。

這種情緒甚至快要讓左陽想要跳腳!

他竟然說出想要娶她這樣的蠢話!他竟然說只要她活着,再多看一眼都足夠的蠢話——!

然而……他都已經說了壓在心底多少年多少年的話,一字一句送到北千秋的耳朵裏,她還好像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她還從不肯告訴左陽她就是那個人——她就是想瞞得死死的!

北千秋你當我是傻子麽!你為什麽要耍我!你以為就只有你耍我的份麽!

左陽心裏是惱羞成怒與到極致的歡欣。

他站在那裏,臉頰滾燙,心裏惡狠狠的發誓——

他絕不會讓北千秋發現,他其實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反正北千秋已經跑不了了,看她能裝到哪一天!看她還要怎麽演下去!

北千秋蒙騙他,他就騙回去!

她瞞了四年不止——要是北千秋發現事情敗露,一定會着急忙慌的跑路。

左陽絕不可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他聽着旁邊的屋裏,似乎傳來費力的喘息聲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左陽快步推開側殿的門,走了進去。軟榻與桌椅的深處,一個紅色的身影跪在地上,在地上蠕動了一下,劇烈的喘息了幾聲,想要爬起來,卻聽見了腳步聲,擡頭朝左陽看來。

左陽看着她迷蒙的眼睛,知道北千秋現在并不舒服。他走過去,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來,半跪在地上,抱起了北千秋的身子。

胳膊肩膀瘦的硌人,紅裙仿佛也燙肉都疼。左陽感覺黑暗中有一串滾燙的水珠順着臉滾下來,他沒敢開口。他想到四年前北千秋用着老南明王的身子做了那麽多事,他想到那個他并不知道的“死了幾十次”,左陽感覺骨子裏都在發抖。

他覺得自己是個傻叉——

怎麽能認不出來呢!

他怎麽就沒有認出來過呢?!這老賊為了裝作不認識,連對付別人的手段都用上了!

“唔……”北千秋條件反射的抱了他一下,昏昏沉沉的倚在他臂膀上。

“我再不懷疑你了。”左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弄死我我都值了。”他偷偷的輕輕的親了一下北千秋的頭發。

軟得很。擦着他臉頰,毛茸茸的,左陽只是把手臂圈得更緊。

北千秋滿是鼻音的“嗯?”了一聲。

“瞧你那蠢樣。”左陽忍不住笑道:“反正你都在我手裏了。我瞞你兩天也算不得什麽。”

北千秋這才擡起頭來,看見的是左陽紅着眼眶的笑臉,她瞳孔聚焦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我該給你把藥煮好了帶來的。”左陽還在說着。

北千秋看見左陽,愣了一下,面上陡然浮現一層戒備:“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左陽緩了一下,半天才找回自己五官的控制權,笑道:“剛找着,誰知道某些人上廁所會不會掉進坑裏!太後死了,我都沒去看她的屍體仰天大笑,先過來找得你。”

北千秋似乎放心了,往後一倒,大咧咧的倒在地毯上:“給你個機會抱老子回去,軟玉溫香,讓你這個老處男體驗一把。”

左陽在黑暗中輕笑了一下,走過去,拽着她胳膊将她抱了起來,北千秋胳膊挂在他頸上,左陽半跪在地上托着她,就跟抱個孩子似的。

“咦。你丫是不是喝多了。”北千秋被這态度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拍他的臉:“喂喂你快醒醒,酒後亂性別來找我,我可是個五十歲的老大爺,別讓你惡心着了。”

左陽笑了一下,還嘴道:“我賞你一回,你還不老實了。還沒見過跑去蹲坑,結果脖子上一圈傷的,你這宮裏到哪兒都是小情人,一個個約不過來了是吧。”

北千秋縮了縮脖子,将頸上指痕往衣領裏藏了藏,沒接這句話。

“太後那邊怎樣了?”她問道。

“北衙禁軍往西門去攔截你手底下的人了,我剛剛碰見了你另外一個手下,就那個瘦瘦小小的帶玉镯子的小姑娘,她去通知了。”左陽将她往上擡了擡。

北千秋本頗不習慣的扭動着,聽了這話立刻不動了。她皺了皺眉頭,低聲道:“我就說不要讓冬虹進宮來,不知道沈浮圖去接應來不來得及。要不太後那裏你去,我要出去接一下冬虹——”

“太後這事,你參與了這麽多,你以為我會讓你甩手就跑出去了?”左陽的手狠狠扣住了她。

“啧,你也懷疑我,我一個*接班人怎麽會做這種事情。”北千秋一臉正義凜然,扭了扭身子道:“駕,快去看一眼太後死成什麽樣了,咱就撤。”

“別扭了,你再扭我就把你扔進草叢裏去!”左陽只感覺北千秋跟只泥鳅似的,他快抱不住了。

北千秋連忙停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做惹火的小妖精,快用褲子擋好了,別讓人家看見你的激凸。”

左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直接伸手将北千秋扔進了花叢裏,耳朵尖都紅了,咬牙切齒:“你丫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屎!”

等左陽和北千秋又打又鬧,到了太後身子所在的殿時,左晴與皇後正靠在最裏邊的床帳旁哭泣,太後的身子就停在那床上,何榮兒與曲澄站在一邊,惠安長公主默然的攏着雙手坐着,順帝一臉痛苦的坐在榻上,卻在看着左陽和北千秋一起過來時,臉色微微變了變。

他會演,左陽也會,他牽着北千秋,滿面悲傷的按禮跪到床邊,北千秋一副不想跪的樣子,左陽掐了她一把,她才老不情願的跪了下來。嘴裏還用極低的聲音嘟囔着:“要不是看她都沒氣兒了,老子才不跪。”

左陽掀開了床帳,看着太後的死态明顯是被下人整理過的,卻仍然可怕。面目微紫,頸上青筋畢露。北千秋也看了一眼,默然無語的退了回來。

“太後今年才不過是比我大上幾歲,本是可以好好頤養天年的,卻沒想到有人連太後都敢下手,簡直膽大包天!”還是惠安先發的話:“宮內出了這等的事,要我如何放心的下你!你現在天天惦記着宮內分權,光總管職務都分成了三個人的份,讓歹人有機可乘——”

惠安畢竟是跟順帝同父同母的姐弟,說話也不那麽顧忌。

順帝點了點頭,看向了皇後:“千山不也給你那邊送了仙丹過去,叫人拿過來給太醫看看。”

皇後已經叫人去拿了,不過一會兒便有幾個宮女送來,太醫将玉瓶內的白色藥丸倒出在盤中,小心翼翼的切開觀察。

曲澄抱臂遠遠看着,面色如常。

“左陽小時候還是被這千山的仙丹救了一條命回來,誰想得到如今會有人在千山的仙丹中下毒。”惠安緩緩閉上了眼睛,有些疲憊的依靠在床架上。

“回皇後娘娘的話,這三顆仙丹中,有一顆中生半夏含量極高,又另加入了微量其它藥材,使得半夏服用後性狀極為明顯。”那太醫說着回皇後娘娘,卻跪在了順帝旁邊:“太後肩頸痙攣、瞳孔放大,也明顯是半夏所導致的。”

皇後驚得幾乎要跌坐在地上,臉色煞白:“臣妾若是吃了也不過賤命一條,可這仙丹本是要留着萬一太子得了病症時使用,若是讓太子服了這一顆,那就是謀害皇嗣!”

順帝臉色也極為難看。

曲澄慢吞吞的跪了下來,沉聲道:“沒想到有人竟然膽大到敢在仙丹中下毒。這些仙丹曲某下山後一直帶在身邊,直到進宮交給太後與皇後。當時曲某還叫太醫來檢查了仙丹,必定是太後要入口的藥品,千山入世也不得不要小心,卻沒想到還是被奸人所利用。”

何榮兒聽了這話,氣的幾乎要掉眼淚:“當初太醫來了,自然是能檢查仙丹,可根本不能講每一顆切開來仔細查看性狀和成分。千山的仙丹是從來不許太醫單獨拿走檢查,怕的是方子被這些太醫開始仿制。每年往宮中進獻,都是直接交到太後和皇後手裏的,又有誰能在太後偷換了藥,又到皇後這裏來換了?!”

這整個屋內,每個人都演得沉悶,唯有何榮兒滿臉是淚,指責的聲音,激動而憤慨的回蕩在屋子裏。

左陽似乎感覺到了每個人的面上都挂着事不關己的淡淡情緒——包括曲澄。

“曲某只問皇上,我千山謀害太後有任何好處?千山的利益不過是這年多沒多幾個門生,和朝堂有半分幹系。我若想謀害太後,用這等法子是不是太蠢了些。”曲澄轉身面向順帝,高聲道。

“怕的是人想拿這件事要對千山開刀,一邊殺了太後,一邊也将千山拖下了水不是?”順帝冷笑。

皇後接道:“千山已有四五年都沒有人出任國師之位了,這剛有人來進了司命府就這樣。若非說要将千山拖下水,臣妾覺得不會有什麽人和千山有利益沖突吧。”

何榮兒擦淨了眼淚,在地上狠狠磕了兩個頭:“奴婢這話雖說的膽大,可也請皇上為太後做主——仙丹連奴婢的手也從未經過,一直放在太後身邊,若非要說是誰有這麽大的本事能瞞天過海,那也只能是這來頭不明的道士!”

“何榮兒!你放肆!曲澄堂堂國師,縱然和宮內朝堂都沒有太多牽扯,卻也不是你能這樣妄稱的!此事朕自然要查明,太後宮內之人都送去慎刑司,一個個審。國師也禁足司命府,待此事後續——”順帝表情震怒,下的指令卻是輕飄飄的。

何榮兒幾乎昏過去。送去慎刑司——

就是要威逼那些宮人,看誰扛不住酷刑,先來背了這個鍋。

從多少年前,順帝就極為偏袒信賴千山的道士們,或許大臣們從不知道,何榮兒好歹也在宮裏呆了這麽多年,心裏是一清二楚!

她咬緊牙關,看着幾個侍衛将外頭跪滿地的下人們拖走,冷笑出聲,手裏頭沒有證據,以後也不會再有證據。何榮兒猛然站起身來,旁邊跪在地上的太醫驚得往後一縮,就看見她一頭往旁邊廊柱上撞去!

“你——”惠安長公主伸手去攔,卻沒攔得住,只看着何榮兒跪倒在地,滿頭是血軟倒在那裏。

何榮兒在宮裏好歹是極為有分量的宮女,旁邊幾個小宮女俱去攙扶她,她滿面是淚抱着廊柱不肯撒手,聲音顫抖道:“奴婢……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死了事不關己的人,真正的兇手還在逍遙!”

她聲音如此憤慨,卻被屋外的雷聲完全壓住。北千秋擡起頭來,看着屋外似乎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來,砸在琉璃瓦上響的驚人。那磅礴的雨聲瞬間拉開序幕,相比之下何榮兒的激進聲音仿佛成為了配樂。

幾個宮人如風雨一樣撞開了門,在順帝的說話聲中,将何榮兒架了起來。

每個人的表情仿佛相較于太後的死,更在意這場突如其來的煩人的雨,冷冷的圍觀着滿臉是血不斷哭泣的何榮兒。

“你這麽個樣子成何體統!如何擔得起事情!”順帝拍了一下扶手:“你在宮內這麽多年,過了是白活的麽?!”

這指責來的毫無理由,何榮兒作為一個太後的奴才,心裏頭愚忠的護着太後也是情有可原。可順帝下一句就讓在場所有人臉色有點微妙。

“不管你今兒哭的是要死要活,明天要是還有一口氣,就任職新任內司,将宮裏的事給我擔起來。”順帝這句話說得認真。

……上一任內司女官還在左陽身邊呆着呢。

這職位一空就是六年。北千秋這個上一任的大毒瘤被正義的皇上鏟除了之後,內司女官這個極其容易專權的職位被蒂除,權力被分給徐瑞福在內的三人,已經有五六年沒聽說過內司這個職位了。

如今順帝說要讓何榮兒再做內司女官,是只說個名號,權力不大——還是要收回宮內權力,再培養一個專權之人來?

從惠安到扛着何榮兒的宮女無不在揣測着這句話。

何榮兒被架出去了,推門進來了另一人,他一身和南六幾無不同的玄衣,跪在順帝腳邊,聲音冷冽:“回皇上,臣等前去太後宮內,發現太後一名近侍從宴席之上溜走,與伶人混在一處,逃出西門。幸而西門駐紮侍衛發現蹊跷,南六已經前往西門捉拿此人。”

“朕這頭還沒開始要下手,就提前坐不住了。這人不是心虛能是什麽!将他帶回來!那些伶人怎麽可能不知道隊伍裏多了一個人!也都是包庇——!這些下賤的伶人,一個都不用留!”順帝震怒,拍着扶手說道。

北千秋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只有左陽聽見了。

這就連得上了,這回在明面上,冬虹那幫人也沒有翻身的餘地了。明明這時候,恐怕那幫伶人已經被殺的不剩幾個了,順帝才下命令,可對于其他不知前後順序的外人來說,是那些伶人撞在了槍頭上。

左陽從椅子上起來,扶起了北千秋,狀似疲憊的說道:“叫徐瑞福将太後的身子收斂了吧,該辦的都妥善辦了。明明是壽宴卻變成了……”

徐瑞福進來,叫人将太後放在金縷的布上,輕輕裹好擡了出去。二十多歲做太後之時,本是按着禮數都要先制作了棺椁備下,可太後只嘲諷着說她自己命硬得很,不需要那東西,可宮人還都是私底下備下了。

空了多少年,這回可算是将那鑲滿珠玉的棺椁裏放進人去了。

剩下的事情是皇上和徐瑞福要囑咐考慮的,順帝似乎殚精竭慮,他伸手拍了拍惠安的手背,看了她一眼。惠安反握住他的手,笑了起來:“她死了。今兒……大概是多少年來睡得最好的一天。”

順帝看了她一眼,擺出一個似乎理解安慰的笑容,跟着徐瑞福撤了。

左陽扯着北千秋走出門去,水雲一手一把傘,站在門口,左十七連忙接過一把撐開,要給同樣走出門的惠安長公主撐上傘,她伸手拂開,一身深紅與金色相見長裙提起來,大步走進雨裏。

左陽愣了一下,看着他娘穿過兩列鐵灰色銀甲的侍衛,夜色中冰冷的雨水亮晶晶的從他們雕刻着花的頭盔上滑下來,乒乒乓乓的落在身上,頭盔下的年輕面容正眼神空洞的望着黑的濃郁的天空和霧蒙蒙的遠處宮牆。惠安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來,彎下腰去笑起來。

笑聲愈發響亮,她笑的長期不接下氣,忽然擡起手來,衣袖也跟着風雨翻飛,她回頭指着剛剛停着太後身子的宮殿,笑着大聲罵道:“說你活得比我長!呸!我膝下好歹有兩個孩子!我沒了丈夫,我沒了父母,我還有我的孩兒!你還剩下什麽!”

一身深紅仿佛被被雨水潤的鮮亮刺眼,金色刺繡散發着光,跟周圍的蒙蒙的黑暗在頑強的抵抗,她笑的彎下腰去,左陽卻聽得出,那笑聲理智的可怕。

“你僅有的女兒送去了柔然,你的兩個兒子來長安城送了死,拉上半城的長安兒女陪葬!你的一生除了給長安帶來了禍患還帶來了什麽?!”惠安吐字清晰的說道,聲音恰好穿過雨簾送到左陽這裏。

左陽知道,那個剛剛死了的女人曾給左家帶來了多少磨難。

在左陽的幼時記憶裏,仿佛太後一邊編織着災禍,一面冷冷的旁觀。惠安恨得咬牙切齒,只想着這兩年絕對能叫她生不如死,卻讓別人搶了先。

“我的弟弟贏得了這個位置,他會一直守着這長安——我會一直守着他,我們一家人,你這個可悲的女人,你根本不知道什麽叫一家人!”惠安還在笑着。

左陽的表情冷了一下,他看着笑稱她和順帝是一家人的母親,簡直感覺風雨冷進骨子裏。他娘還是這般的——全心全意的信任着順帝。

皇後走出來看見的就是這一幕,她震驚的站在門口。

左陽拿起傘就要走進雨裏,北千秋攔了他一下,左陽回過頭來。

“你知道麽?太後跟你母親同歲,在她們二人嫁人前,還曾是最好的玩伴。”北千秋看向惠安說道:“從兩人嫁人到現在,二十五年還多了……命真是……可笑。”

左陽愣了一下,卻看着皇後已經率先拿起傘,走進了雨裏,撐着傘走向惠安。

“長公主……”她才開了口,惠安擡起頭來看向皇後。

“丫頭,你真的要羨慕我,你已經沒法這樣笑出來了吧。”惠安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接過傘來:“瞧你那張臉,你以後會一直這個表情到老的那一天吧。”

皇後還是那張端莊的面容不說話,面色溶進霧蒙蒙的黑暗裏。

“人啊,還是快意恩仇一點好。這長安快要壓死我這個老婦人了。”惠安跟個女孩子一樣轉着傘說道:“女人越強大越怕老,幸好我老得快,來不及抵抗就已經年邁了。”

她不過四十卻這樣說道。左陽終究是聽不下去了,走進雨裏扶住惠安,接過傘來。惠安難得有幾分軟弱的倒在他這個兒子身上,往外走去。

水雲沒辦法只得過來給這個郡王妃打傘。

卻沒想到北千秋沉着一張臉,眉頭緊皺,面上隐隐浮現一種嘲諷的苦笑,快步走進雨裏,水雲沒辦法連忙小跑跟上。

北千秋很快就走到了惠安長公主的身後,看着左陽寬厚的肩膀已經完全的撐得起看起來尤為瘦小的長公主。左陽臉上的表情有些難以言狀的絕望,水雲或是旁人都難以猜測這種情緒的來源,北千秋卻心裏頭明白得很。

“此事跟皇後脫不了幹系。”左陽扶了一下惠安,低聲冷靜道:“能靠近的了太後,又近的了皇後的人,在這宮裏就只有兩個——太後和皇後她們二人。如今太後死了,此事除了皇後所為又能有誰?”

惠安點了點頭,扶住了左陽的肩膀站直了身子:“這些再正常不過。我只是最覺得膽寒的是我的晴兒,也要去争那太後的位置。她想要兆振,為的不就是有機會跟太後的位置搏一把麽?”

左陽垂眼。

“她若是輸給皇後,葬身宮裏,也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她若是真是坐到太後之位……才是最可悲。”惠安的眼睛直直望着宮門。

左陽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只用力的握着惠安長公主的肩膀:“我能護着左晴一天,就是一天。她不該去想那個位置,等過段時間,我會去提醒她。”

北千秋眼睛看向了別的地方,沒再言語。

等左陽扶着惠安出了宮門,幾列侍衛列在轎後,惠安疲憊的坐在轎裏。他安頓好了他娘親,剛要回頭,就看着餘光裏一個紅色的身影搶過侍衛的黑馬,抓住被水濕透的鬃毛,一夾馬腹竄了出去——

“北……”左陽差點就将她名字在惠安面前叫出口,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北千秋這麽虛弱的樣子跑到西門禁軍面前去遛彎。左陽将轎簾放下,水雲帶着一路人出宮,他火速借了一匹馬,抱着個防雨的大氅,身後跟着左十七與半隊侍衛,踏出一路水花的往西門趕去。

雨帶來一團一團的濕霧,以至于窄窄的宮道上,左陽還未看到那立着的禁軍,先看到了地上血紅的雨水。

一地屍體,樂器被踏碎,豔麗的服飾染上泥濘,只有幾個人還站在那方陣的禁軍面前,卻都落了傷。其中就有藍裳的冬虹,長發披散在肩上,手裏頭兩把細長如靈蛇的長劍挂滿了濃厚的血珠。

北千秋站在她旁邊,正把自己的外裙解下來披在冬虹身上。

左陽氣的不行,北千秋明明身上還有些燒,臉頰都是不自然的紅暈,還認真的把自己的裙子蓋在冬虹身上!

她能不能惜命一點!

左陽翻身下馬,将手裏的大氅兜頭往北千秋身上一扔,憤憤的罩在她身上,走到了前面。

南六打着一把黃傘,并未騎馬,一身幹爽的歪着頭,看着左陽,率先開口道:“郡王也來捉拿那謀害太後的逆賊了?”

“本王不過來見識一下,也不知道是哪個那麽大膽敢謀害太後。不知道那人是躺着呢,還是站着呢。”左陽從左十七手裏接過一把黑傘來,撐開來狀似無意的把北千秋攏在傘下。北千秋正低頭看着倒在地上人,面色沉得讓左陽心驚。

“啊——就是那個。”南六極為敷衍的擡手,指了一個冬虹身邊還撐着劍站着的男子說道:“沒想到這幫伶人裏頭還有這般厲害的劍客,剛剛站在這兒我可低頭數了,倒在地上已經沒氣的北衙禁衛,就有三十七人。”

左陽也是心裏一驚。這幫禁衛大多數都是各個軍中的年輕精英或是長安權貴子弟,多是武藝不錯或背後牽扯極廣,冬虹殺紅了眼,可真是……連禁軍都難以招架的人型絞肉機。

“哎?你是說冬虹是劍客?”左陽故意一臉吃驚:“她可是宮外有名的樂伎,就這細瘦的胳膊還殺了三十七個禁衛?就這樣還能保護皇上?!”

南六開口笑道:“或許左郡王不知,我恰好跟這柔弱的冬虹姑娘在一個山莊裏長大。在太後宴席上,見到為太後演奏的樂伎竟然是曾是毀了半個劍雲山莊的劍客,我怎能不憂心——縱然沒有皇上的話,我也不會容許這等危險人物出入宮廷。”

——南六也出自劍雲山莊?!

“死了的伶人,共七十一人。”北千秋冷不丁冒出這一句來。

冬虹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左陽才發現她滿臉都是眼淚,只是被雨水化開看不清楚。冬虹面上哪裏有最早見到時候的哀愁溫婉,此刻一咬嘴唇,眼中竟然顯露出歇斯底裏的憤恨。

“冬虹!”北千秋陡然高聲喊道,左陽似乎也知道要發生了什麽,一把抓住了冬虹的肩膀,卻只拽掉了她肩上披着的紅裙,如鬼魅一般身影挾着風雨,就往那一隊禁軍面前而去!

左陽确信是看見南六松開了握傘的手才拔刀的,然而傘還未落到地上,他耳邊就傳來了尖銳的金屬相撞之聲——待到那冬虹踏起的水花與傘同時落在地上,左陽肉眼已經看着這二人交手了三四刀。

南六手裏的是一把色如霜雪硬淨的長刀,直的仿若不是被人手工鍛造而成。

“葉磬修!”冬虹嘶聲喊道:“劍雲山莊的少爺做了朝廷的走狗——你自個兒毀了自個兒家!且看着高興不?!”兩把劍斬斷雨絲,疾迅狠厲,動若雷霆——

左十七自認劍法高超,也未曾見過一個女子瘦薄的肩膀中有這等磅礴的力量,二人刀劍相撞之聲回蕩在宮牆之中,隐隐耳鳴。

南六刀法與冬虹的震怒相比,平靜的如若江海凝光。左十七陡然想起來葉磬修是誰了。

冬虹叛逃劍雲山莊之前,曾和葉榮的長子——那個曾經十來歲的少年天才,在調查的傳言中,這二人曾平手過。

北千秋看着那二人交手,眉頭緊皺,卻将地上其餘幾人扶起來,擡頭看向左陽。

左陽點了點頭,将這幾人交給他身後的侍衛。

北千秋走出幾步蹲下身來,拎起一人的屍體,袖中折扇打開,人頭在手,身子已然落地。她擡手将那頭顱直扔向和冬虹纏鬥在一起的南六。

南六側身躲開,北千秋高聲道:“這就是太後宮裏的那個逃走的近侍!剩下幾人的命我留下了。”

冬虹後退兩步,一半長發被割斷到齊耳處,一半還是長及腰。她紅着眼睛直直望着南六,俯下身子握緊刀柄。

南六沒再看她,轉眼望向北千秋,臉上依然是天真的表情:“怎麽,北老賊你以為你現在還是那個位高權重的人?說了一句話就像是宣布一個命令一樣?”

北千秋笑了起來,他們兩方人馬之間合攏的宮門忽然發出了吱呀的響聲,兩個侍衛推開門來,南六偏過頭去,只看到那門外站了足有千人之多的軍隊,老将慕容邛一身銀甲,緩步踏過門檻走進門來。

南六面上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了一下。

“老臣慕容邛得知太後被害一事,擔憂皇上安危,恐皇上為奸人所害,特帶兵入宮前來護駕——”他拱手對南六說道,只輕輕的看了南六一眼便轉過頭去,對左陽施了一禮:“左郡王,臣在外宮城牆下也見到了前來護駕的南明王府親兵,想來老臣帶了四千人馬足夠将這宮闱護的蒼蠅也飛不出去了,便先讓他們停在了宮外。”

北千秋猛地轉過頭去看左陽。

左陽點了一下頭:“謝過慕容将軍了。本王這就出宮叫親衛歸營,想到有慕容将軍護着宮闱,本王也就心安了。沒想到堂堂北衙禁軍竟都只集結在這西門,旁的地方都抛下,連皇上的安危都不顧了。”

“聽說那毒害太後的內侍已經被捉住了。”慕容邛說道。

“是,頭都已經砍下來,只可惜誤傷了太多伶人。今天這宮內本就足夠多事,不該死了這麽些人的。”左陽将雙手攏進袖中說道:“慕容将軍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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