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北千秋知道自己不能裝傻,只得開口道:“有事兒,我要去幽州附近一趟。”
左陽勾唇道:“恰好順路。”
北千秋轉瞬就想通了:“他把你調到幽州,估計是怕你與我聯手,可我這會兒打算避一避風頭,捉到了她,我就不算白來一趟長安。”
左陽回答的卻是其他的:“我明早就出發,南明王府的馬車裏頭墊了幾層軟褥,絕對足夠舒服。車裏頭你往日吃的那些點心,自然也會備上。”
北千秋愣了一下。左陽忽然也發現自己這話說的實在太蠢了些!
他在幹嘛啊!說了半天什麽馬車的好,一副在誘惑小孩子的樣子!他明明是想讓北千秋一起同行,卻說了半天有的沒的,左陽感覺尴尬的臉都要燒紅了卻強裝淡定。
曲若冷笑一聲:“左郡王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懂是個什麽意思。”
左陽心裏繃緊,對面曲若開嘲諷了,他不能輸。
可北千秋忽然開口問道:“有櫻桃畢羅麽?”
“怎麽可能會有!櫻桃是初春的東西,現在都秋冬了,酥山吃不。”左陽竟然真的在兩方對陣,濃煙滾滾的司命府門口,讨論了起這個。
北千秋笑了起來:“酥山也好!帶上話本子,車裏還能帶個人麽?”
左陽忍不住松了一口氣:“你帶個手下應該是不要緊。”他預想了半天,想着北千秋走了就不會回來,若是為了能讓她回來,就算将親兵叫來,逼她同行也要帶上她去幽州。
結果一盤酥山也能解決啊。
曲若捏着缰繩的手指節發白,北千秋果然還是想跟左陽多共處一段時間,四年間她就沒少提過左陽,除了左陽成婚之時,她去主動找過,其他時候基本都是避而不見。
可曲若心裏比誰都了解得很,她越是不敢見,越是心裏都燒灼的難受了。四年中,幾次左陽追着她,都快到眼前了,北千秋連個頭都不敢回,策馬催着衆人與她一同撤開。
這一次正面重逢,曲若也能感受到許多結被解開,少了那些埂在二人之間的結,她還會像以前那樣避而遠之麽……
“你預計什麽時候到幽州?”北千秋把玩着幕離垂下來的紗簾問道。
“按着路程走,該什麽時候到,就什麽時候到。”左陽扯了扯缰繩,似有幾分緊張的問道:“你有急事麽?”
北千秋搖了搖頭:“明早上走是吧,我去辦點事,明早上與你同行。”
“不現在跟我一起回去麽?”左陽策馬靠近了幾步,曲若隐隐都将手扶在了腰間刀刃上。冬虹可不想卷進曲若他們的事裏,她後退幾步觀望着四周,裝作什麽都聽不見。
“我還要做些事,你先回去準備吧。”北千秋說了這一句就不想多說,轉頭回去。
曲若與她一并調轉馬頭,左陽面上露出幾分不安的表情來:“你确定會來?別到時候我東西都收拾好了,你又跑了。”
北千秋輕笑了一下,沒說什麽,似乎隐隐聽見其他聲音,皺眉輕踢馬腹快走,曲若跟在他身後,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左陽。
左陽忽然覺得自己跟個小媳婦似的,懊悔的都想咬舌頭,左十七已經對着天翻白眼了,曲澄緩緩從地上起身,有幾分悲切的看了一眼燃燒起來的司命府,轉身推開那沉紅色的大門,扶着門框走進去,白色袍子在風中搖擺的就像是揉皺的宣紙。
“左郡王,你應該感覺到幸運的。”曲澄回過頭來,他額頭上還有剛剛磕在地上的血痕。
左陽對他說不上好感,但看到曲澄似乎特別在乎那個盲眼女孩兒,他竟心中多了幾分憐憫。
“在這個誰都被逼迫着往前走的時代,喜歡上一個強者,自己也是個強者,實在是太幸運了。”曲澄臉上又如同往常那樣笑起來,左陽卻覺得太悲涼。他複道:“兩個人既能保護自己,又沒站在對立方上,是幸運的不能再幸運的緣分了。”
左陽垂下了眼。
左十七提醒道:“李慶尋已經抓人抓的差不多了,王爺也撤吧,省的再有人來,說法上過不去。”
左陽點頭。
關于北千秋會不會來,他想她應該不會撒謊。北千秋往往是對着人,沒一句話真實,但承諾的事情,卻從來沒有做不到過。
他讓左十七去十六衛駐地去打探一下李慶尋這件事,自己策馬帶着一隊侍衛回到南明王府,這頭進了王府,就聽水雲說各個屋內已經開始收東西了,長公主以去江南休養一段時間為名,剛剛禀告順帝後直接從皇宮離開長安,前往幽州了。
“那……那替身?”水雲問道。
“她不要跟去,讓她留在南明王府,依然是老地方,就算有人将南明王府掀了,也不許找出她來。她的身份一旦發現,太容易被利用。”左陽整了整袖口,一邊快步往東月閣走過去,一邊說道。
水雲應下:“長公主估計會比王爺早一步到幽州。”看着左陽停在了東月閣門口,挑了挑眉毛站定在東月閣門口:“王爺到這兒來做什麽,那老賊不是跑了麽。”
“進來搭把手,把她常用的東西收拾一下。”左陽走進北千秋屋內,一張長桌對着窗,北千秋之前也在這裏光着腳盤腿坐在凳上翻書,他走過去将那扇窗戶推開。
“這次既然去幽州辦事,路過的地方也多,恐怕幾個月都回不來。最好是能留在幽州一段時間,我想着找個辦法,把她也留在幽州跟我同住,要是東西沒收拾好,她就有理由鬧脾氣了。”左陽說道。
水雲一臉郁悶:“她就呆了那麽一段時間,能有什麽留下的東西。”棋玉也擠進來,問道:“王爺,夫人上哪兒去了。”
左陽拉開抽屜,拿出北千秋放在裏頭的一沓宣紙,說道:“恩……她出去會朋友了,明兒早上就回來。”
棋玉一聽明天早上才回來,整個人臉都白了,緊抓着門框道:“王爺,夫人……夫人不會做這麽不守婦道的事,她今天夜裏一定會回來的。她一個成了婚的婦人家,怎麽可能會在外頭過夜!棋玉跟了夫人那麽多年,可是了解的!”
左陽在陽光下随意翻看着北千秋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看了棋玉一眼:“你要是了解,會沒發現她變了樣?”
棋玉張了張嘴,過了半天才說道:“夫人日子過得苦,雖是不正常了,跟換了個人似的。可是現在挺開心的,王爺也喜歡這樣的夫人,才天天往這兒走不是麽?”
“我有天天往這兒走麽?”左陽聽了這話忍不住轉過臉來反問道。
水雲冷笑了一聲:“是誰說着要看着北千秋,怕她跑了,結果天天就坐在這兒的。”
左陽跟被揭了短似的,老老實實蹲下去,挨個抽屜拉開收拾東西。北千秋真不是一般的邋遢,什麽東西都往櫃子裏頭藏,被水弄濕皺了的話本、偷吃了桃不知道往哪兒塞得核、打碎了的瓷器碎片。棋玉也收拾不過來,幾個抽屜裏都塞的滿滿的了。
全都是垃圾,沒一點北千秋喜歡的東西。
左陽忍不住問棋玉:“她平時慣用的東西沒有麽?”
“以前有個喜歡的團扇和筆山,最近也都扔了,首飾也都沒動過,娘家嫁妝送過來的玉梳也最近沒撿到過。其他的也就看看書,随便畫點東西,愛吃的倒是不少。”棋玉老老實實回答道。
左陽站在原地,竟然也不知道要給她收拾什麽。
想了半天,六年前,她那個身份死後,左陽入軍營前,想進宮一趟,将她的東西收拾出來,進了他們以前住的興熏殿,找了半天,除了幾張放在書架頂上左陽畫過的畫,屋裏頭竟沒有什麽她偏好的小件東西。
左陽對她口味和生活習慣了解得很,卻才恍然發現,北千秋似乎也避免身邊有什麽有紀念性的物品。
她死去再活來,帶不走那些。他人将念想投在物什上,她将念想只刻在自個兒腦子裏。
往常的女人總有幾個重要的人送的簪子或玉镯,以前左陽也買過一對兒刻梅花的銀簪給她,北千秋拿到的時候是很喜歡,左陽看着她似乎還戴在頭上試了試,滿心歡喜,第二天就看着出現在了殿內其他宮女的頭上,她也再沒提起過一對兒銀簪的事。
最後左陽留下的,只有他自己畫的幾張那時候的小像。
“算了。別收拾了。”左陽起身:“你們去把該準備的細節都做好了,讓小廚房多做些點心,備些梅幹。”
“王爺接下來要做些什麽?”水雲問道。
左陽走到北千秋屋裏床邊,直直的倒下去,臉埋進枕頭裏:“我趴會兒。”
水雲只得拉着棋玉退出去,将門掩上了,關于十六衛內鬥,領軍衛接到指令一事,究竟是北千秋故意挑撥離間、順帝懷疑領軍衛下旨絞殺還是……順帝因為某些猜測早就想殺了領軍衛?
這些事情左陽仔細想了想,想了沒多會兒,擁着被子便睡過去。
第二日淩晨,天還未亮一列馬車就已經備好,天光熹微整個長安城都是一片濃郁的藍,只有南明王府門前的燈籠帶着一點暖光,秋末的早晨格外的冷,左陽醒來就被這風吹得一個激靈,想着北千秋,幾乎是一路小跑往外去,外衣被秋風抖得簌簌作響。
他走近最大的那輛馬車,掀開厚重的毛氈車簾,車裏有一張小桌,以及一張大大的軟榻,一雙髒兮兮的繡鞋扔在榻邊,榻上的軟被隆起一截,兩只襪套都快掉了的腳伸出來,似乎因為覺得進來的冷風有些癢,兩只腳并在一起蹭了蹭,那襪套更是要掉了。
左陽鑽進馬車裏,伸手将她襪套摘掉,北千秋似乎又覺得冷了,一雙腳縮回了軟被裏。他随手将手裏的一摞話本子放在小桌上,也脫了鞋倒在榻上,并過去。
她只剩烏發落在被子外頭,蔓延成一片,好像那頭發長得沒有盡頭一樣。左陽伸手将她的臉從被子裏刨出來,用手試了試溫度。
北千秋微微睜開眼來,嫌他煩人伸手就去打他。
左陽捏着她的腮不肯撒手了,臉上滿是笑意,馬車裏昏暗也不能阻擋他眼裏有灑了金一般的晨光,熠熠生輝的看着北千秋。北千秋微微睜開了一只眼,卻又閉上,似是不習慣這麽近的看他露出如此生動的表情,她想轉臉,卻又似乎顯得心虛,強梗着腦袋倚在枕頭上。
“你什麽時候過來的?”左陽問道。
“我來的有點早,馬車才剛拉出來,我都凍得不行了。”北千秋聲音困乏的說道:“結果這馬車裏一開始竟然還沒點暖爐,冷的就跟裹着濕漉漉的衣服似的,我趕緊鑽被子裏了。”
“你直接進屋裏來不就是。”
“懶得了。”北千秋伸手在床上亂摸,總算找到了一把團扇,抓住左陽的手塞進他手裏,抓着他手腕,讓他擡起手來:“扇。”
言簡意赅的要人伺候。
左陽無奈道:“這都是入了秋,剛剛還嫌冷,這會兒又要扇什麽?”他嘴上說着,卻緩緩動起手來給她扇風。
“暖爐燒的太熱了點,難受。”北千秋轉過身子去,只給左陽留了一個後背。
“我想去餘杭玩,餘杭夜市比長安都熱鬧。”北千秋聲音悶在被子裏。
“恩,可以,留兩天,反正也要路過那裏。”左陽伸手拽了拽軟被,将她的脊背又埋進被裏,緩緩搖着扇說道:“那邊我小時候去過幾次,客棧條件都不錯,可以多留一點時間。”
北千秋應了一聲。
沒過一會兒,傳來了水雲呼和的聲音,馬車緩緩颠簸起來。
馬車裏一片小小的空間,又燃着香爐,溫暖而幹燥,左陽合不住眼,想去碰碰她頭發,卻又作罷,另一只手局促的貼着身體。
北千秋似乎在此之前,都故意的裝的更糙,更不像女子一點,怕是讓左陽發現吧。這麽堂而皇之的要他伺候,态度也似乎稍微軟下來,看起來跟幾年前的樣子更像了。
她這樣轉變,恐怕也是猜到或感覺到……左陽發現事實了吧。
縱然如此,她還是沒有走,這會兒安靜的彎着身子睡在他旁邊,左陽才是真的覺得安心到了極點,這一次她明知左陽知道真相,卻沒逃。
看着北千秋的身體跟個熟睡的小雀兒似的,呼咻呼咻卻又平穩的呼吸着,左陽忍不住微微撐起一點身子,稍微靠她近一點,裝作累了,将拿扇的手放了下來,好巧不巧的放在了北千秋身上的軟被上,狀似無意的放着手。
左陽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背對他的北千秋卻一直睜着眼睛,看着眼前軟墊的紋理,陷入了沉思。
她到了幽州就要離開,恐怕……再要幾年不會再見左陽,所以她心裏給了自己一點放縱的空間,這一會兒,就這一路停下來吧,稍微在他身邊坐一坐,歇一歇。
就這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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