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晏驕想了下,幹脆利落的跟尹丘坦白道:“實不相瞞,今日本是我與外子得了太後恩典,提前結束命婦祭祀宴會,帶着犬子來這邊玩耍的。事發突然,我二人不得不先将犬子送往別處,方才分別時已約好一起用午飯。尹大人為官多年,經驗豐富,想來也并非定要我二人在場不可。若是協助,自當應該,至于其他的麽,下官只好先謝過大人美意。”

尹丘非昏庸之輩,為人又穩重可靠,這種程度的案子必然是手到擒來,完全沒有必要大材小用的将三個人都堵在這裏。

對方之所以邀請他們一同查案,恐怕也是覺得“人家都插手了,若貿然攆走恐有搶功之嫌,不妥”,所以才順水推舟罷了。

她這番話可謂粗暴直白,開口就将出現在這裏的前因後果攤開來說了個清清楚楚,光明正大的告訴大家他們兩口子要趕着去接孩子混飯,倒叫習慣了一句話拐三個彎兒的尹丘微微錯愕。

龐牧跟着點頭,大咧咧道:“孩子雖小,也不好糊弄,說過的就得算數。”

尹丘怔在原地,看西洋景兒似的将他們兩個上上下下打量一回,突然有些啼笑皆非,心中莫名輕松許多。

“也好,就依兩位所言,以午時為限。”他笑道,旋即話鋒一轉,“不過午後還得勞煩晏大人來一趟,不然再去刑部請別的捕頭過卷宗又要從頭來過,着實麻煩。”

晏驕和龐牧相視而笑,“自然。”

三人快刀斬亂麻的将權責歸屬劃分清楚,尹丘終于可以放心大膽的主導,晏驕和龐牧很自然的從旁協助。

案發現場是一家開了六、七年的驢肉面館,因做得一手勁道拉面,又有濃白骨湯做底,滋味醇厚,而老板素來舍得給料,端的物美價廉,生意一直十分火爆。

現下臨近正午,城內外許多食客紛紛前來大快朵頤,店內擁擠不堪、熱鬧非凡,便是不認識的也有好些拼桌,一開始還真沒人注意到案件相關的三個人。

與這女子鄰桌吃飯的是兩個進城賣貨的,好不容易手頭寬裕點了,結伴來吃驢肉面,誰知冷不防就被濺了一身血,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真是吓人,”略壯實點的男人苦着臉回憶道,“我正挑了一筷子面要吃,突然就見斜對面那婦人神色驚恐的看着門口,”他指着地上已經停止掙紮的兇手道,“然後就看見他舉着棒槌,劈頭蓋臉的打起來。”

另一人接道:“最初都沒反應過來,那婦人對面的後生都給砸懵了,挨了又四五下還是六七下來着,嗨,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挨了幾下才回過神來,捂着頭就跑。”

“瞧,地上還有血跡哩。”說到這裏,他停了下,努力回憶了下才繼續道:“店裏人多呢,他跑的也不利索,還被這人又追上去打了幾下,然後又折返回來打這女子。”

他穿的是一件簇新的靛藍褂子,如今被從側面濺上去幾滴血和混亂中潑灑的一片油乎乎的面湯,擦也擦不幹淨,眼見着是毀了。

興沖沖吃面,誰知竟遇上當街殺人的,還白白搭上一件衣裳……真是出門沒看黃歷。

晏驕和龐牧交換了下眼神,追問道:“你們是說,他一開始打的是那個青年?”

兩人齊齊點頭,“是呢。”

晏驕微微蹙眉。

單純這麽看,倒還真有幾分像偷情被捉……

“那厮好似聾了啞了一般,”看過兇手的尹丘擰着眉頭過來道,“問什麽都不說,看來得押回大堂好好的審一審。”

審案子不怕嫌疑人話痨,最怕遇上這種死咬着不開口的,因為極有可能意味着他抱了同歸于盡的想法,配合調查的可能性極低。

兇手不開口,受害人之一昏迷不醒,另一人下落不明,為今之計,也只好先查明這二人身份,從他們的家屬身上入手了。

正午春光暖意融融,街邊栽的幾棵茶花葉片綠的發黑,大團紫紅色花朵開得正豔,煞是美麗。可面對一堆新鮮出爐的爛攤子,誰都提不起興致來欣賞好韶光。

“大人,”小六領着滿手是血的大夫上前來回話,“瞧這樣子不大好。”

“下手可真狠啊,”那老大夫一邊擦手一邊搖頭,“怕是傷到腦子了,能不能醒過來都不好說。”

“植物人!?這就麻煩了。”晏驕脫口而出。

見尹丘和龐牧都面露疑惑,她忙解釋說:“分明還活着,卻不能說不能動,但極有可能還有意識,不正如外面的花草樹木一般?”

兩人一聽,果覺十分貼切,不禁又唏噓一回。

好在壞消息過後總算來了點好消息:有人認出行兇者和那婦人身份。

“這男人是城北曲水巷子李家木器的小掌櫃李樹,專賣一應木質家具。”一個老漢說得着急了些,嘴巴周圍的白胡子上都濺了唾沫星子,“那是個老店了,原本是他爹操持的,前些年才傳給他,草民家裏閨女的陪嫁床都是他爹打的,認不錯。”

旁邊也有幾人跟着點頭,也不知是真知道還是跟着湊熱鬧。

尹丘指着地上那女子問:“此二人乃夫妻關系,沒錯吧?”

“正是,”老漢點頭,“成親那年,草民還和渾家去吃喜酒來着。”

尹丘又問:“聽起來你跟他家倒是相熟。”

老漢嘆了口氣,“都是那一片的街坊,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誰不知道誰?”說着,又看了看地上兩人,搖着頭滿臉惋惜,“早前聽人說這小兩口常在家争吵,可誰家不是這麽吵吵鬧鬧過來的?也都沒往心裏去,誰知,嗨!作孽呦!”

随着證據漸漸增多,案件起因好像也越發往感情糾葛的方向傾斜。

龐牧忍不住小聲在旁邊申辯:“我們可從來沒吵過。”

他愛都愛不過來,哪裏顧得上争吵?

晏驕伸手掐他腰間軟肉,尹丘無奈瞅了他一眼,好脾氣的沒說什麽。

尹丘派手下得力幹前去請“李家木器”的人前來核對信息,又問了李樹幾句話,可對方依舊像是死了一樣,眼神渙散,半點反應也沒有。

“暫且帶回去收監,”尹丘又擡頭看了看天,估算了下時辰,對晏驕和龐牧道,“天色不早,兩位大人先去看看小郡王吧,咱們未時過半在衙門彙合如何?想來那個時候李家人也都到了,或許第二名傷者也有消息了。”

未時過半就是下午兩點,不僅足夠吃完午飯,而且還能簡單的休息一下,倒是很合理。

廖府據此地不過幾百米,但龐牧一路上罕見的心不在焉。

晏驕歪頭看着他,在他看回來的瞬間揶揄道:“閑下來不适應吧?”

龐牧噗嗤一聲,拉着她的手苦笑:“還真是,天生勞碌命。”

頓了頓又道:“我還是喜歡前兩年跟你在外邊一起查案的日子。”

之前晏驕有孕,後頭孩子又小,他忙于這些倒不覺得有什麽,可如今孩子漸漸的大了,他們也松快些了,突然就覺得生活空蕩蕩的,一顆心沒着沒落。

這才多長時間呢!他也才三十出頭正值壯年,若以後還繼續在京城這麽呆着,他覺得自己非憋出病來不可。

可也不能真順了聖人的話去領麒麟衛啊。

晏驕忽然就有點替他難過,低聲道:“找個機會咱們再出去吧。”

京城繁華天下無雙,可終究這麽大點地方,處處都是人心紛亂,她都時常覺得憋悶,更何況常年在西北野慣了的龐牧?偶爾看着他,都叫她不由自主回想起後世那些被圈養的雄獅來。

他是雄獅,是雄鷹,天生應該在廣闊的天地間馳騁,屈身京城也不過權宜之計,終有一日還要放歸山野的。

“知我者,你也!”龐牧把她的手拉到唇邊親了下,帶些狡黠的嘿嘿笑道:“放心,回頭我再帶着平安進宮幾趟,估計聖人就巴不得攆我走,攆的越遠越好。”

其實他跟聖人的關系一直都頗穩定,并沒有外界猜測的種種陰謀詭計,聖人把他留在京中,一來是為了有個幫手,二來也确實想替他後半生和子孫後代打算,奈何……顯然自由對龐牧的吸引力超過一切。

見他早有打算,晏驕也放下心來,替聖人默哀之餘不由得對未來的日子多些期待:“你有什麽具體的去處沒有?若沒有的話,回頭我看看有什麽合适的案子,咱們以欽差的身份出去調查一下也好。”

只要能出了京城,一切好說。

龐牧略一沉吟,視線不由自主的往西北方飄了過去,“九月初七是爹的忌日,十一月初八是大哥的忌日,回京這麽些年,也該回去看看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兩眼一直緊緊盯着西北方,視線是少有的遼闊和沉重,好像輕而易舉的穿透了這幾千裏之間隔着的重巒疊嶂,裏面太多太多晏驕可能永遠無法切身實地體會的感情。

“好,”她點頭,故意語态輕松的道,“醜媳婦兒總有見公婆的時候,我還沒見過父親和大哥呢。平安也該去看看祖父和伯伯了。”

兩人相視一笑,突然覺得心中空前寧靜。

世道太平、聖人體恤、活着的家人互敬互愛,他們實在已經足夠幸運,不該有太多不滿了。

夫妻倆都是說做就做的性子,既然有了這個打算,當即便開始籌謀起來。

“既然帶着娘和平安,到時候必然要坐馬車走官道,從京城去西北一帶也有将近兩月的路程,若中間再遇上什麽插曲就更慢了。咱們若要趕上忌日,最遲六月底七月初就要出發,如今已是三月中,”龐牧緩緩吐出一口氣,眼裏閃過一抹光,“時間不多了。”

按理說拜祭,聖人不會不放人,但也恰恰因為聖人太了解他了,知道他一旦出了這京城門,很可能就再也不會乖乖回來,所以才遲遲不肯放手。

所以……下次究竟要從聖人哪兒搶點兒什麽才能令對方跳腳?

龐牧想了下,大約也覺得有趣,突然笑了,“陛下也是不肯吃虧的主兒,如今咱們要出京,少不得也要替他辦上一兩件差事。”

哪兒有只賺不賠的買賣呢?聖人這兩年也夠遷就他們了,如今自己送上把柄去,傻子才不接!

晏驕笑道:“這有何難?難不成不出京就不辦差了?左右都是閑不住的命,忙活點兒心裏更踏實。”

自從有了孩子之後,他們兩個的思想都在悄然發生着變化,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責任心更重了:

他們有了兒子,将來還會有孫子、孫女,所以便會本能的想去做更多,想給子孫後代創造一個更美好的太平盛世。

想好應對之法後,兩人頓覺心頭一陣輕松,說說笑笑來到廖府,竟又在裏頭碰見本該在西山大營的白寧。

“小白?!”晏驕驚喜交加的看着已經許久未見的好友,上前拉着她左看右看,“你不是年前帶着熙兒去西山大營陪雅音去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熙兒和雅音呢?”

熙兒是白寧和圖磬之子,比平安大不到一歲,是個相當俊秀的小子。

誰知一說起這個,白寧就滿面風霜愁苦,一副備受摧殘的模樣,連連擺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子多難帶,每天一睜眼就滿地亂跑,嗖嗖的,跟着他的奶娘和丫頭婆子都一個勁兒的跌膘。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幹脆丢下他們爺倆兒自己折騰去,先回城歇一陣子。”

難,她真是太難了,成親之前怎麽就沒人告訴自己帶孩子這麽累!

說罷,又滿面豔羨的看着董夫人懷中的平安,上前捏了捏他的小手,得了個光輝燦爛的無齒微笑後不禁唏噓道:“孩子果然還是小的時候好玩兒,會跑會走之後真的太折騰人了。”

猴子都不帶那麽鬧騰的!

她這還是有一大群人幫着帶,真是難以想象平民百姓家中自己拉扯會是何種模樣。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到已經開始張着胳膊要抱抱的胖兒子身上,突然一陣頭疼。

可好歹是自己生的,跪着也要養大啊。

兩人被白寧這個小前輩一敲打,心情就有點複雜。

董夫人捂嘴兒一樂,笑道:“你們也有怕的時候?”

兩人齊齊擡頭,尴尬一笑,“有。”

董夫人和白寧都跟着笑起來,“熬過這幾年就好了,怕也是白怕。”

聽見耳熟的字眼,平安立刻仰頭大聲道:“爹不怕!”

衆人哄笑出聲。

龐牧:“……”

真人不說假話,老子還真怕……

正說笑間,廖蓁就從前院轉進來,見晏驕和龐牧也在,面上不由浮現出一點喜色,又上前行禮,“小姑姑,姑父。”

晏驕拉着他看了一回,大力誇贊道:“又長高了,越發是書裏頭寫的翩翩君子了。”又想起來什麽,“榛兒不在麽?”

董夫人道:“被幾個小姐妹拉去文會去了,若是知道你們今兒過來,保準後悔。”

晏驕從她懷裏接過平安,低頭蹭了蹭他的小臉兒,“兒砸,想娘了吧?晚上回去娘給你蒸奶糕!”

“糕!”平安一聽,眼睛都亮了,兩只肉呼呼的腳丫子踩着她的大腿上跳來跳去,渾身上下都寫着想吃。

晏驕口中的奶糕是用五谷雜糧磨成細粉後以牛奶調和,反複按壓成一指粗細的長條,然後入烤爐烘烤到軟硬适度,平時既可以當點心,又能做磨牙棒。別說平安愛不釋手,就連老太太也喜歡,隔三差五就打着孫子的名義沒事兒人似的拿幾條回自己屋裏……

廖蓁坐下之後,龐牧隐約察覺到他情緒不高,便往那邊靠了靠,低聲道:“可是有什麽不痛快了?告訴姑父,姑父給你出氣。”

十五歲的少年最是心思細膩多變,偏廖蓁自小便少年老成,難得能從面上看出點兒什麽來,故而龐牧分外在意。

廖蓁神色微微松動,也順勢側了側身體,才要說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略有些喪氣的道:“罷了,沒什麽。”

不過是自己一點小心思,何苦晾出來給旁人平添煩惱?

可他越是不說,龐牧就越覺得問題嚴重,反而追問個不停。

這小子前幾年就中了秀才,不過廖無言覺得他不大夠火候,接下來恐不得好名次,便壓了三年。今年八月鄉試在即,若心裏存了事兒影響發揮就不好了。

廖蓁給他問的沒法子,況且這些日子以來也着實煩悶,躊躇再三之後,到底還是趁吃飯的時候說了。

“我,我什麽時候才能超越父親呢?”

父親?廖無言?

一聽這話,龐牧幾乎要脫口而出“不可能”!

天下還有人能超越廖先生嗎?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

但當他對上少年這雙澄澈真摯又飽含期待的眼睛後,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咳,”他一邊後悔為何多管閑事給自己弄了這麽個無解的難題,一邊絞盡腦汁的想說辭,可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話,“怎麽突然想起這個?”

孩子,你是多麽想不開啊,超越誰不好,偏偏想超越你爹?這不要命呢麽!

廖蓁的眼神忽然就有些暗淡,悶悶道:“因為似乎不管我多麽努力,不管走到哪裏,大家一聽我的名字便會說哦,原來是廖先生的公子,難怪……”

父親确實是他此生最為崇拜和敬仰的人沒錯,但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大家在意的好像始終只有父親,無論自己做出怎樣的成績,所有人都覺得理所應當,只是因為他是廖無言的兒子,所以才會如此……

久而久之,種種複雜的情緒便化為大山,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胸口,每每想起便覺喘不動氣。

龐牧半晌沒說話,良久才砸吧下嘴兒,“還別說,以前我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

他父親本就是一代名将,自己長起來那會兒恰是名聲如日中天的時候,兼之頭上還有一個同樣優秀的兄長,用來對比的對象比廖蓁還多一個,可不還是這麽過來了嗎?

廖蓁盯了他半天,終于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自己吐露心聲找錯人了。

這位姑父分明就是個天塌了當被蓋的,胸懷寬廣,又怎麽會像自己一般耿耿于懷?

“哎呀,你不能這麽想,”坐在龐牧另一邊的晏驕不知什麽時候湊過來,開始努力澆灌雞湯,“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人無完人,你要善于發現自己的閃光點!”

平安正窩在她懷裏吃的滿臉雞蛋渣,聞聲擡頭,想也不想的學話說:“光!”

剛還郁郁寡歡的廖蓁被他逗得一笑,隔着龐牧幫他抹了抹嘴角,又稍顯迫不及待的追問道:“姑姑的意思是,父親也有缺點?”

明顯這孩子的關注點有點跑偏,已經絕望到寄希望于對手變弱上了……

晏驕想也不想的點頭,“自然!”

廖蓁的呼吸都急促了,“什麽缺點?”

活了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自己,父親也非完人,也有缺點。

晏驕自然不能辜負美少年的期待,于是絞盡腦汁的開始想,然而……

一段漫長到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過後,晏驕終于選擇了放棄。

她面帶沉痛的拍着小少年的肩膀說:“對不起,你爹、我哥、我的偶像,他實在是太完美了,我絞盡腦汁也找不出他的哪怕一個缺點。”

啊啊啊,廖先生,哥!他就是個神!哪怕嘴巴毒,也毒的那樣出色!

廖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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