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廖先生辭館了。”

一聽這話,正喝梅子茶消食的一家三口都怔了怔,然後異口同聲道:“果真?什麽時候的事兒?”

怎麽聽怎麽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早晚的事兒!

小五面無表情的回道:“大約半個時辰之前,院長和幾位先生挽留了一回,到底不成,估計再過兩刻鐘就能到家了。”

自從去年廖無言勉為其難去了太學教書後,那裏的學生們就過上了冰火兩重天的日子:

喜的是先生名動天下久矣,多年來希望聆聽教誨者不知凡幾,如今能來授課實在令人激動;

憂的是……先生教誨未免過于嚴苛了些。

“嚴苛”二字充分體現在廖老師短暫教學生涯的方方面面,最突出的一點就是點評犀利不留情面。

年前有位二品大員的孫子自信滿滿地拿着一篇文章給廖無言看,結果被當衆批的一無是處,那倒黴孩子也算天之驕子,從出生到現在哪兒受過這種委屈?淚灑當場,回家之後把這事兒一說,祖父回頭就請了廖無言吃飯,軟硬兼施,然後……

祖孫倆組團挨罵。

聽說當天那家酒樓的營業額創下近年來新高,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伸長了脖子聽的。

龐牧失笑,“廖先生确實不大适合幹這個。”

他哪兒有那個耐性和好脾氣伺候滿堂學生啊。

晏驕補充道:“他适合小班教學。”

龐牧笑了幾聲,跟她擊了下掌,“精辟。”

兩人吃吃發笑,眼睛裏都透着歡樂的光,好似破解了什麽千古難題一樣,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廖無言此人天縱奇才,頗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等閑根本入不得他老人家法眼,這麽些年下來也只收了衛藍一個弟子,就連任澤也因一句“心不誠”而晾在一邊,雖然時常點撥,但到底沒有正經師徒名分。

太學號稱彙聚天下英才,在他看來也不過魚龍混雜罷了。

老太太含笑看他們鬧,有些無奈的搖頭,又問了小五幾句話,這才放他走了。

“原本聖人還打算點他當今年秋闱的主考官,奈何棘兒是今年的考生,廖先生要避嫌,如今又辭了館,算是徹底沒幹系了。”龐牧道。

晏驕點頭,“不過聖人會肯嗎?”

“牛不喝水強按頭,難不成誰還能綁了他去?”龐牧笑道,“再說了,古往今來天下名士多得是,有幾個真老老實實在學院裏教學生的?折騰一回死了心也就罷了。”

誰敢逼着廖無言去教書,只怕最後兩邊都甭活了。

晏驕一琢磨,還真是。

“也好,正好他們爺倆好好聊聊,”晏驕道,“別給孩子憋出病來。”

廖先生挑這個節骨眼兒辭館,未必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她看了看天色,又吩咐小金,“去烤爐那邊瞧瞧我的蛋撻好了沒。”

要說這兩年在廚藝方面取得的最大進展,就是熟練使用土爐之後的晏驕終于向一些比較簡單的西點伸出罪惡之手。目前制作最成功,反響也最好的就是蛋撻。

因為沒有現成的配料,晏驕花了很長時間一點點摸索,中間失敗了很多次才的得出如今的配比。口味固然跟現代社會販賣的商品稍有出入,但反而獨具風味,不失為佳品。

外酥裏嫩細膩綿軟,口味多樣老少鹹宜,彙聚種種優點于一身的蛋撻剛問世就受到熱烈歡迎,如今俨然已經成了定國公府的一面招牌,三天兩頭就要烤一次。

說起來,這還要感謝馬廄旁邊養着的那頭大奶牛呢,不然也沒有那麽多鮮奶給她霍霍……

“今兒是什麽味兒的?”老太太很積極的問道。

哪怕現在午飯還沒消化,但問問飯後點心沒壞處。

“昨兒廚房不是買了老些杏兒和桑葚麽?咱們也吃不完,送人又不夠體面,我就都熬成果醬了,擱在冰窖外間能吃三五天呢。”晏驕笑道,“正好那杏兒有些酸呢,倒是酸甜口的。”

老太太滿足的點頭,笑的滿臉褶子,“酸甜口的好,不膩人,我就愛這個。杏兒的多給我留些,桑葚的給平安留一個,他雖愛吃,到底小孩兒家家的,多吃不好,略嘗嘗就得。”

這可真是丈八燭臺,照得見孫子照不到自己。

晏驕抿嘴兒樂,“您也不能多吃。”又叫老太太的兩個丫頭盯着點兒,“一天最多吃仨。”

說話間,小金過來回話了,“第一爐再有約莫一刻鐘就好了,還是照往常那樣一樣的包兩盒子給您帶去衙門嗎?”

晏驕好廚藝是舉國皆知的事情,她如今不缺銀子,城外莊子上每月送進來好些瓜菜又吃不完,就愛做了東西到處分,刑部上下沒少受她好處。

常言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兩年下來,她的人緣倒是名列前茅了。

晏驕點點頭,“就怎麽辦吧。”

說着,又對老太太道:“還得麻煩娘看着點兒,回頭第二爐好了,您掂量着給各家送些去,不是什麽精貴東西,隔三差五吃個稀罕。”

能跟定國公府有日常往來的也都是差不多的等級,誰也不缺一口兩口吃的,不過是個臉面和心意罷了,可不就是日常交際麽?

“我曉得,你安心去吧。”

“廖府那頭我去,”龐牧忽道,“正好也問問廖先生的意思。”

老太太點點頭,“也好。”

晏驕帶着幾盒子熱乎乎的蛋撻溜達達去了刑部,分別前白馬追雲還攆着聞了好幾口,試探着想咬一下子。

“你還記得自己是匹馬嗎?”晏驕啼笑皆非的按着它的大腦袋推到一邊,“怎麽什麽都饞!當心壞人藥倒你。”

追雲狠狠打了幾個響鼻,從腦袋延伸到脖子的油亮鬃毛在日光下生生甩出洗發水廣告的效果,大眼睛裏還有點委屈。

晏驕笑着拍了一把馬屁,“得了,晚上回去給你加好料,上好的黃豆。”

追雲這才哼哼唧唧的給人牽着走了。

“大人。”晏驕正目送追雲離去,匆忙吃完晌午飯回來的郭仵作就瞧見她了,忙上前行禮。

跟晏驕已經在刑部站穩腳跟不同,身為新人的郭仵作還面臨三個月的試用期,若是回頭考核不過,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所以他一直十分緊張刻苦,恨不得晚上弄副鋪蓋睡在這兒,午飯自然也是去外頭胡亂找個地方解決。

刑部乃是天下刑偵相關人員心之所向,在認識晏驕之前,郭仵作這輩子都沒奢望過自己能踏進來瞧一瞧。可如今既然來了,哪怕為了不辜負對方的信任和期待呢,他也不想走。

晏驕随手抽了一盒蛋撻給他,“最近感覺如何?”

郭仵作本能的推辭,又一如既往的推辭不過,帶點兒不好意思的收了,然後老實道:“很累,可卻莫名覺得舒坦。”

來到這裏之後他才發覺以前的自己是何等渺小可笑,而外面的世界又是多麽的遼闊絢爛,當真除卻巫山不是雲。

“那就行,”晏驕笑笑,“我剛來那會兒也是,再加把勁兒,熬過去就好了。”

郭仵作抱緊了手裏的蛋撻盒子,鄭重點頭,“是。”

他不怕吃苦,只怕沒有吃苦的機會。

如今有人給了,他就要死死攥在手中。

“對了,邵大人在嗎?”晏驕問道。

“應該是在的,大人不妨去卷宗庫那裏瞧瞧,晌午我隐約聽誰說邵大人要去找什麽卷宗。”郭仵作不大确定的說。

他這種級別基本上不會與高居尚書之位的邵離淵産生交集,所以對對方的行蹤還真是沒譜。

晏驕點點頭,與郭仵作分別後果然在卷宗庫裏找到了被文書淹沒的邵離淵。

“又把吃食帶到這裏來,像什麽話!”還沒瞧見人的,聞到香味兒的邵離淵就已猜出她的身份,埋頭在書山文海中抱怨道。

還真忘了,甜點帶油,萬一弄髒卷宗就壞了。晏驕一拍腦袋,順手把幾盒蛋撻塞給許倩,“先放到大人書房內。”

“大人找什麽呢?”晏驕又用帕子擦了擦手才進去。

“有兩個陳年舊案,突然有了點線索。”邵離淵說着就又卷了卷袖子,撩着袍子要往梯子上爬。

歷年卷宗太多,下頭的人要麽沒有權限動,要麽沒他記得牢,一般這種級別的案件卷宗都是邵離淵親自保管的。

“我來我來,您在下頭站着指揮就成。”晏驕連忙把他攔下,二話不說挽着袖子蹭蹭爬上去了,“是這本嗎?”

好歹也五十多歲的人了,萬一摔了不是耍處。

邵離淵沒推辭,只是站在下面滿臉無奈,“是另一排架子。”

晏驕:“……”那您不早說!

邵離淵一眼就猜透她的想法,毫不留情道:“我倒是得有機會說!”

手腳倒是麻利,他還沒來得及張口的,這丫頭就上去了。

晏驕只得滿臉尴尬的又爬下來,小聲嘟囔道:“那我剛才看您又是挽袖子又是撩袍子的……”

“我是要搬梯子!”邵離淵都給她氣笑了,退開兩步,指着上頭道,“第三格右邊第二本。”

晏驕吭哧吭哧爬上去拿了下來,一拍,竟然沒灰?!

她驚愕的表情很好的取悅了邵離淵,老頭兒呵呵幾聲,捋着胡子挑眉道:“這裏每隔兩日便有人進來打掃,自然是幹淨的。”

既然是別人經手的案子,晏驕也不好細問,不過還是難掩好奇道:“是有人從外頭回來了嗎?”

留京的幾個捕頭最近手裏都沒活兒,肯定是跑外線的。

“裴以昭,”邵離淵眯着眼翻了翻卷宗,大概是看不大清,又往窗口走了幾步,末了才想起來什麽似的看回晏驕,“你們還沒見過吧?”

晏驕點頭,小心的把梯子推回牆角,“我都來了兩年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哎,也不對,去年好像遠遠看過兩眼,但一句話也沒說過。”

交通不便,幹他們這行的又要上天入地的跑,交集真的太小了。不光裴以昭,如今刑部挂號的天地玄黃共計十四位捕頭,算上她自己也才見了十位。

邵離淵唔了聲,似乎是漫不經心的說道:“這幾日他都在京中,有機會見見也好。”

晏驕點頭。

裴以昭雖然只是天字丙號,但名聲卻一度壓過天字甲號的燕櫻,很受聖人和邵離淵器重。

不過跟此人遠播四海的名聲一樣大的,還有他固執到沒救的原則性。

分明才三十來歲的人,但論起固執和較真兒卻令許多老頭子都甘拜下風,偶爾邵離淵提起他來也覺頭痛。

“對了,差點兒忘了正事兒,”晏驕問道,“死囚屍體解剖的事兒,您那邊怎麽樣了?”

這件事堪稱史無前例,晏驕深知單靠自己的力量不夠,就又拉了邵離淵下水。

反正說到底都是刑部的事兒麽,老頭兒咋能不管麽!

邵離淵從卷宗上面瞅了她一眼,意味深長道:“其實這事兒,本不該由你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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