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現場有瞬間死寂, 緊接着便從各個角落迸發出混雜着各地口音的驚呼尖叫:

“俺的娘咧!”

“老天爺!”

“吓煞人了!”

“什麽玩意兒,真是要了親命了!”

甚至還有兩句番邦外語……

晏驕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 原來鎮遠府真的是一座各地百姓大雜居的城市。

抓着骷髅頭的漢子嗷的叫了一嗓子,臉一下子就白透了,甩手丢出去老遠,然後拼命往褲子上抹。

要說這戰争前線的百姓就是膽子大,畢竟誰沒見過死人呢?最初的驚恐和混亂過後, 竟都不約而同的湊上前去,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瞧着有些年頭了,別是當年誰埋錯了地方吧?”

“估計是。”

“你們這不胡說八道嗎?擺明了是從牆裏掉出來的!再咋出錯也不至于那樣吧?”

“都散開, 散開!”顧宸舟問詢趕來,趕鴨子似的驅散人群,又叫手下幾個人先把現場保護起來,“叫那個誰, 小綠?小綠!”

他揚着嗓子喊了幾聲,終于有個灰頭土臉的青年從外圍鑽進來。

來人約莫三十歲出頭,一身灰色袍子被塵土染成雜色, 半邊臉上滿是油汗混着黑灰,壓根兒瞧不出本來模樣, 只是一雙眼睛倒是溫和透亮,“大人,出什麽事了?”

頓了頓又有些無奈道:“大人, 說了多少年了, 您莫要在外頭一着急就這樣稱呼下官, 下官姓祝,字息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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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名不是叫祝小綠?”顧宸舟完全沒聽進去,一個勁兒朝他招手,又那腳尖點點地上骷髅頭,“可能有案子,你是咱們府的推官,看找幾個人查一查。”

“是祝蕭綠,”這種對話顯然不是第一次出現了,難為祝蕭綠竟還很有耐性,末了又有些為難道,“可是大人,下官還兼任通判,如今還要督促百姓們蓋房并加緊秋牧、儲草、儲糧等諸多事宜,已是腳不沾地,實在分身乏術。”

一般來說,知府下共有司馬、通判和推官三名副官,前者分管軍事,通判管民政,推官主刑獄司理,但也存在配置不齊全的情況,就比如現在的鎮遠府衙門。

并非朝廷不重視,實在是鎮遠府衙門成立至今已經有八年了,這期間記錄在案的案件也才不過十九件,兩對巴掌就數得過來。

究其原因,無外乎剛從戰争中解脫出來的鎮遠百姓們都忙着重建家園過日子,一個兩個窮的叮當響,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壓根兒就沒滋生出硬性犯罪的心思。

那些衙役們平時幹的最多的就是幫東家找牛,給西家抓豬,再不濟就是誰家的羊群被狼咬了,東街口李大爺家的房子被大風刮塌了,需要人搭把手……

在這種情況下,單獨設立推官非但會造成機構臃腫,而且也浪費國家俸祿,顧宸舟就直接叫身為通判的祝蕭綠兼任了。而過去八年的事實也證明,這種設置沒有任何問題,直至今日踢到鋼板。

顧宸舟一品祝蕭綠話裏話外的意思,是他去查案的話,這一大攤子事兒估計就都得砸到自己腦袋上,登時頭都大了,“不成不成,你不能走。”

祝蕭綠誠懇道:“其實說來下官也實在不長于此道,不過眼下大人又何必為難?”

畢竟作為一名八年內只處理過十九起案件,其中最嚴重的也不過兩個鄰居因争搶付賬而推搡過度,結果打破了頭的推官,提及經驗和政績委實有些臉紅。

如今冷不丁蹦出來這樣一看就很棘手的陳年舊案,祝大人就覺得即便要實現職能轉變,也必須得有個前輩在前面帶一帶。

說着,他便朝龐牧所在的位置望去,結果詫異地發現對方竟然正帶人朝這邊走!

他愣了下,忽然問顧宸舟,“大人,之前定國公說他們此番出京打的什麽旗號?”

顧宸舟微怔,頓覺醍醐灌頂,旋即快步迎了出去,“公爺,晏大人,這邊走。”

晏驕看着灰頭土臉的知府大人,直接就樂了,“您這倒省了交接的流程。”

顧宸舟拍了拍身上滿是塵土泥水的舊棉襖,坦然道:“天降奇兵不外如是,二位切莫推辭。”

頓了頓又很誠實的說:“說來慚愧,到底事情雜亂,偏又是這個時候。”

他嘆了口氣,當即掰着指頭數起來:“秋天到了,野獸俱都狂吃長膘,皮毛蓬松水滑,我城司馬也要最後幾次組織人上山,好搶在下雪前多弄些皮子、珍草,多少百姓就指着能賣出好價錢過年哩!”

“十月就要入冬了,牲口和人的糧草儲備都要緊抓着,這是大頭。”

“……更要防備赫特等部死灰複燃過來劫掠,還有這眼下的房屋改建,哪一處都缺不了人。統共這麽幾個人,一個蘿蔔一個坑,幾位若是不來,說不得我們也要去外頭借兵。”

龐牧點頭,“你們這幾個官兒真是拿着一份的俸祿,幹着三份的活兒,聖人也是知道你們不易的,約莫年底就能下來免稅的旨意了。”

包括鎮遠府在內的三座新建府城迄今為止都沒納過稅。

早前說的是免稅五年,可後來龐牧等人請旨,說邊關苦寒,百姓生活艱難,硬是又延長了三年。

眼見着今年就是最後一年,原本顧宸舟也是壓力如山,生怕來年開春後百姓們左支右绌,如今一聽這話,頓覺喜從天降,“此話當真?”

龐牧笑道:“沒事誰又同你開這樣的玩笑?其他兩座府城好歹在關內,糧食都收了兩茬,老天爺賞飯,實在比不得。”

就顧宸舟他們這麽玩兒命似的忙活,鎮遠府也才在近兩年略略有了生機,卻又哪裏來的餘力納稅?

祝蕭綠主管民生經濟,聽了這話先原地皈依念了幾句阿彌陀佛,當即感慨萬千道:“衙門裏賬房先生都沒一個,卻哪裏夠得上納稅的資格!”

晏驕好奇道:“那這偌大一座府城的財算?”

祝蕭綠苦笑幾聲,拱了拱手,“區區不才,正是在下兼任。”

晏驕:“……您辛苦。”

這可真是一個人掰成八瓣兒用。

祝蕭綠搖頭,正色道:“到底比不過廖先生,許多事情還是當年得他教導。晏大人可知廖先生的綽號?”

晏驕搖頭。

“千手觀音。”祝蕭綠微笑。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和齊遠等人,一群大老爺們兒就都撓頭摸鼻子,倍感心虛。

還觀音,那分明就是個金剛,是個羅剎!罵起人來捅刀子似的,字字見血……

可誰叫他們他們都不是文官的材料!不然少将軍當年為何冒着被邵離淵一罵十多年的風險,還非要死乞白賴的拐廖先生來邊關?

許倩和阿苗在後面小聲道:“廖先生太不容易了。”

龐牧幹咳一聲,麻利道:“行了行了,這案子交給我們吧,不過你們也得留個人,好方便問話。”

顧宸舟爽快點頭,把祝蕭綠往前一推,“他借給你們,不過話先說在前頭,只能就地支援,實際跑腿辦事兒交給你們和下頭的人來。”

外面一大攤子事兒,他待不久,基本上都得祝蕭綠盯着。

晏驕點頭,“可以,外面這次帶了不少侍衛,個頂個好手。”

可惜林平正式入了刑部,不方便帶出來,不然就更好使了。

龐牧一拍手,熟練地分派起來:“晏大人帶人去瞧瞧屍首,我在這邊把戶主和最初發現的百姓召集起來問問,看能不能盡快定下來死者身份,等會兒去衙門開會。”

至于老太太和平安,就先回家去休息。

衆人齊聲領命,當即分頭行事,都隐約有種回京之前幹活的亢奮感。

晏驕先派人回去取箱子,自己則帶着阿苗去看屍體。

她将被丢出去的骷髅頭撿回來,發現因為水分和脂肪都基本消失,死者的皮膚呈現黑褐色皮革化,緊緊貼在頭骨上,五官輪廓非常清晰,是典型的大祿中部偏西居民長相。

她又試圖掰開口腔查看牙齒,卻因為被肌膚牢牢鎖住而暫時放棄,看來只好等稍後動刀片了。

“師父,是這堵牆!”阿苗提着衣服在廢墟中找了會兒,很快便鎖定目标。

屍體是被人整個橫放封在牆體內部的,而本地早年幹旱少雨的氣候也達到一種吸水風幹的效果,整體保存情況非常好,甚至沒怎麽來得及腐爛就直接幹癟了。

若非近年來氣候變化,牆體歪裂,受害人還不知能不能有見天日的機會呢。

因為牆體被外力強行推倒,嵌在裏面的幹屍也随之跌成幾段,有幾根比較長的骨頭已經斷裂,露出蒼白的茬口。

晏驕抓了點牆體碾碎,“是就地取材用泥土、碎石和幹草夯的土磚,幸虧沒有石灰。許倩,叫人弄點水來,把幹屍周圍的泥土泡軟了摳出來。”

“好咧!”許倩麻溜的去了。

幾個人戴了手套,忙活了将近一個時辰才将碎掉的幹屍從化成一灘的泥水中撈幹淨,順便把腦袋也洗了洗。

“呃,有點惡心……”許倩看着那一大團濕漉漉的長發,只覺得嗓子又幹又癢。

“習慣就好,”阿苗老神在在道,“師父,頭發花白,死者的年齡應該挺大了啊。”

“也不能排除少白頭,”晏驕啧了聲,“等會兒帶去仔細解剖下,把年齡範圍進一步縮一縮。”

“大人,”專門跑腿兒的宋亮小跑着回來,“祝大人說衙門裏沒有專門的仵作房,不過已經派人收拾光線好的屋子了。”

晏驕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畢竟連衙役們的日常生活都充斥着諸如抓豬、追牛之類的活計,仵作房這類一年也用不到一回的配置實在太難為他們了。

“你去問問天闊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晏驕對小六道,“差不多的話大家先一起回衙門。”

鎮遠府的日曬格外強烈,百姓們白日外出時都要在塗抹特制油膏,此時晨霧盡散,晏驕就發現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膚已經微微泛紅,忙将外衣披着防曬。

小六很快就帶着龐牧回來,一張臉也是曬得紅且亮。

“戶主說好像剛住進來那一二年似乎聞到過有怪味兒,可你也知道,那會兒這附近也不算清淨,山裏還有野獸,他們打掃過幾回,沒發現異常也就沒深究。到了後面幾年,味道消失,直接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這家人正忙着将家當運送到臨時居住點的帳篷內,還是祝蕭綠派人叫回來之後才知道自家牆裏多年來都嵌着一具幹屍,驚得臉都灰了,差點兒當場把眼珠子瞪出來。

晏驕回憶了下牆壁所在位置: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廚房?

任誰知道自己對着一具幹屍硬生生吃了八年飯,估計也夠反胃的。

真是太慘了,各種意義上的慘。

“房子是八年前蓋的,之後一直沒動過,這種情況自家人動手的可能性還是比較高的,”晏驕一邊洗手一邊道,“他們家之前有沒有人無故失蹤?”

“問過了,都健在,”龐牧幫她遞手巾,“中間也沒有親戚朋友來過。”

晏驕想了下,又問:“那當時負責建房子的人呢?”

最有機會動手又不被察覺的也就這兩類人了。

“難就難在這裏,你瞧,”龐牧有些無奈的往四周指了一圈,“這裏是一家有事百家忙,更別提蓋房子了。而且當時這一帶幾十間房子都是同時蓋的,估計當年沾手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有得查了。我已拜托息幽去找卷宗,看那幾年失蹤和遷走的都有誰。”

晏驕點頭,“确實,不光失蹤的,遷走或是外出長期未歸的也很有可能。”

剛建府那幾年正值各地經濟回溫,不少人也打聽到親戚所在,世道太平後就跑去投奔了,人口流動相當大。而各地通訊不便,保不齊兇手就利用了這一點:

本地人以為死者走了,而目的地的人卻不知死者要來,當真兩頭懵。

宋亮把馬牽過來,夫妻兩個翻身上馬,看着周圍議論紛紛的百姓,都是既緊張又亢奮:

這是鎮遠府自打建府以來爆出來的第一起謀殺案,如果不盡快破案,長久以來的太平和安定局勢必然受損。

顧宸舟如此倚重祝蕭綠确實是有原因的:

不過短短小半個時辰,他還真就從已經不堪重負的衙門內擠出來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還貼心的排了兩張大桌做解剖臺。

只是……晏驕怎麽看那兩張大桌怎麽覺得像書案。

接收到她詢問的眼神後,祝蕭綠爽朗一笑,“無妨,過後洗洗就好了。”

他們腳下的整座府城都是建立在無數亡魂和鮮血之上的,區區一具幹屍又算得了什麽!

晏驕滿臉敬佩的沖他抱了抱拳,正式開始解剖。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三次解剖具有相當風幹程度的屍體,雖然沒有新鮮屍體常見的臭氣,但實際操作起來不是一般的麻煩。

因屍體的皮膚和肌肉組織都完全幹燥,很難下刀,需要極強的耐心和專注力。而且屍體顏色變暗,許多原本分明的顏色和界限全部模糊甚至消失,為了不遺漏線索,晏驕不得不進一步湊近了看……

初次接觸幹屍的阿苗直接淪為打下手的,晏驕久違的承擔起最繁重也最要緊的任務,直接導致工作時間翻了一番,最後腰腿僵硬無法挪動,長時間拿刀片的手指也抽了筋。

阿苗和許倩都心疼的了不得,當即伺候着人去外頭躺下,又捶又揉,甚至不由分說的幫忙洗了澡……

這一忙活就錯過了午飯,稍後大家索性就在夥房小院兒裏開會,抓緊時間交換信息。

打過仗的人都對夥食有種特殊的執着,顧宸舟也不例外:辦正事的時候就得上硬菜!他絲毫不擔心有誰會因為案情關系而吃不下,直接就叫人殺翻一頭肥羊,整個架在火上烤了。

廚房大師傅原先就是軍中夥夫,如今烹饪手段一如既往的簡單粗暴,可偏偏就是這樣,反而保存了羊肉最樸實的香味。

此時烤羊通體金黃,上頭結結實實灑了許多鹽巴和香料,不斷有晶瑩的油脂滴落在柴火堆兒裏,發出噗嗤噗嗤的爆裂聲,香氣伴着青煙飄出去幾裏地,極大的撫慰了勞碌半日的人們。

祝蕭綠很好的履行了陪查陪吃陪聊的義務,用小刀割下來大塊大塊的肉,熱情招呼道:“糧食菜蔬不多,好在從去年開始漸漸地牛羊不缺,諸位盡管吃。”

晏驕打了個充滿原始羊膻味的飽嗝,将剩下的半條羊腿塞給龐牧,擺手表示自己實在吃不下了,“我說說發現吧。”

衆人點頭。

“死者女,大祿人士,慣用右手,通過恥骨聯合和牙齒磨損程度判斷,年齡應該在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左邊最後方兩顆下牙情況很不好,死者生前可能時常感到牙痛。生過孩子,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腦後發現鈍器打擊痕跡,顱骨嚴重骨折。因為過分風化的關系,她的髒器全都嚴重萎縮,無法延展,沒辦法判斷生前是否存在疾病、是否受過內傷、是否還存在其他直接作用于肌肉和內髒的穿刺傷。而考慮到縮水的關系,我個人比較傾向于她的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誤差不超過兩寸。”

“她的頭發沒有全白,我們在頭發裏發現了一根嚴重風化腐蝕的木棍,應該是死者生前當成發簪在用的。”

“很可惜,她身上的衣料都已經看不清原貌,也沒有其他任何配飾,無法通過這方面取得更多線索。”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晏驕拍了拍手,指着自己右手掌心的位置說,“我發現死者中間的兩根掌骨有斷後愈合的痕跡,截面非常整齊,應該是生前被刺傷過。”

說着,她順手拿起旁邊用來切割羊肉的小刀,做了個穿刺的動作。

如果是外力導致的骨折,斷面不可能這樣整齊;而若是砍傷,傷口必定會由內而外,不太可能會直接出現在中心。

衆人齊齊點頭,顯然都非常認同她的判斷。

“還有一點,”晏驕繼續道,“傷痕的位置非常特殊,最外沿的掌骨沒有斷裂,但一側有明顯的劃痕,應該是帶倒鈎之類的兇器,不然直上直下的刀刃不可能形成那樣的效果。”

又薄又鋒利又有類似倒鈎的裝置,答案呼之欲出。

“北部幾小國的彎刀。”龐牧抓過布巾擦了擦油膩膩的手,神色中有明顯的厭惡,“入體後再□□會造成二次傷害,很陰損,但實際對陣中殺傷力不大。”

“所以死者可能在逃亡過程中被敵軍追殺過。”他轉臉問同樣面臨喜色的祝蕭綠,“在這個年齡段的婦人有幾個?”

祝蕭綠略一思索,“五人。”

龐牧點點頭,“牙疼和最後這一點太關鍵了,等會兒咱們再找家屬詳細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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