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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做的東西就是真材實料, 微微透亮的高湯裏加了大量鴨肉和鴨腸、鴨肝等鴨雜, 鴨血又彈又滑, 粉絲軟糯又不失勁道,整個口味就很醇厚中和, 端的是老少鹹宜的美食。
林伯幾人嘶溜溜吃的笑眯了眼,“鴨子常見, 卻從沒想過還有這麽個吃法。”
“是哩,這一只鴨子也沒幾兩肉,粉絲也常見,單吃卻無甚吃頭, 湊在一處倒是妙得很。”
除了林伯之外,鎮遠府還有不少肢體殘缺的老兵,雖然臨走前龐牧都幫忙安排了, 可絕大部分人卻都留着一把硬骨頭, 不好意思拖累旁人,事後又紛紛請辭, 轉而去做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
但一來年紀上來了, 二來大大小小的舊傷更是讓身體狀況雪上加霜, 日子過得十分清貧。
沒道理百姓們的日子漸漸好轉了,而締造歷史的英雄們卻日益落魄……他們不該被遺忘,更不該被淘汰。
晏驕心頭一動, 轉過臉去跟龐牧商量:“哎, 你說, 咱們幫着大家夥開個小吃店怎麽樣?”
民以食為天, 只要有人的地方總要吃飯的,城中經濟眼見着起來了,且每年總有許多商人來此地收購皮貨、牛羊,外部的香料等物也必要從此處過的。
以往中原百姓一提起這一帶便是個“苦”字,可如今環境好了,再把吃的喝的住的搞一搞,不就不苦了嘛!
假以時日,鎮遠府必将發展為邊貿重地,還愁沒人來吃?
正替平安夾粉絲的龐牧微怔,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肯教他們?”
晏驕點頭,“有什麽不肯的?我又不指望這個吃飯。”
然後晏驕就看見他的眼睛裏迸出光來,繼而那光落在自己身上,便都成了濃得化不開的情誼。
“驕驕呀驕驕……”他輕輕嘆了口氣。
這些老兵的安置不僅是他的心病,就連聖人私下提及,也是頭疼的緊。
“養着?應該!可天闊,在你面前朕不怕說句丢臉的話,一天兩天也就罷了,可長長久久的下去?真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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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應該替他們尋條活路,可士兵群體長期脫離正常生活,絕大多數除了殺人什麽也不會。
如今太平了,這些人最好的時候也過去了,即便想學點兒謀生的法門,也不得不承認腦子跟不上,體力也跟不上,甚至連與人打交道都要重新适應。
不是沒人開過飯館,可這事兒沒人指點總是不成的,所以大多開不幾天就關門大吉,殘存下來的也不過勉強糊口罷了。
沖鋒陷陣的将士是大祿子民,普通百姓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聖人也不可能強迫人家将賴以生存的秘法兜出來共享……
晏驕沒自謙也沒自誇,只是認真合計起來,“左右咱們要在這裏待幾個月的,總不會天天查案子吧?正好過些日子就封山了,外頭活兒也少,就把人召集起來練一練,待到來年開春……”
要是真淪落到天天查案子的地步,別說他們要崩潰,估計顧宸舟和祝蕭綠先就要自刎以謝罪了。
龐牧聽得入了迷,連喂兒子都忘了,急的小胖子啪啪拍他胳膊,蹬着腿兒的去搶他手中的筷子。
爹不中用,還得自己來。
如今他用特制的小筷子已經相當熟練,鴨血一擊即中自不必說,就連滑溜溜的粉絲也可以撈起來一些,只是掉得多吃得少,吃個飯都能折騰出一身汗。
“這小胖手還挺有勁兒,”冷不防被抽了一根筷子去,龐牧笑着摸了摸兒子腦袋上炸起來的呆毛,又輕輕彈了彈小家夥微微鼓起的肚皮,戲谑道,“還沒吃飽啊?”
他本是随口一說,卻不料此言一出就立刻遭到圍攻:
“少将軍小時候吃的比這可多多啦!”
“小孩子長身子的時候,這還算多?”
“咋好這麽說孩子!當年元帥在時,您可沒少從他碗裏搶飯吃!”
幾位老人一開口,龐牧哪裏還敢還嘴?老老實實挨訓,冤枉也不敢大聲說。
“我小時候就沒見我爹幾回,去哪兒搶……”
都說隔輩親,可你們這也太偏心眼兒了!
齊遠等人在後邊抱着碗吭哧吭哧的笑,十分幸災樂禍的添油加醋道:“可不是麽,我們都作證!”
龐牧不敢跟長輩回嘴,卻敢打死這些以下犯上的,當即罵道:“放屁,老子小的時候你們還沒出娘胎呢!做個屁的證!”
然而話音未落,岳夫人就一巴掌呼在他後腦勺上,黑着臉罵道:“當着長輩和孩子的面,滿嘴說的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
龐牧給她打的往前一撲,只覺腦後火辣辣的疼,整個人又懵又慫,心道我究竟是如何淪落到這般衆叛親離的田地?
平安嘴裏咬着幾根粉絲,含糊不清的學道:“烏七八糟……”
龐牧好氣又好笑的捏了捏他的腮幫子,“小東西!”
平安就連湯帶水噗嚕嚕噴了他一身粉絲。
龐牧目瞪口呆:“……反了天了!”
齊遠和小四他們先是一驚,繼而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感慨:
這小子是個人物,痛痛快快幹了他們一直想幹卻又沒膽子幹的事兒!
老太太帶頭笑的前仰後合,直接把孫子抱到懷中喂食,“他吃得好好的,你偏去捏臉,不吐你吐誰?”
說罷又摟着平安親了又親,“哎呦奶奶的好寶貝兒,咱不理你爹,還想吃什麽?奶奶給你夾!”
龐牧給她肉麻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抱着胳膊跟晏驕抱怨道:“聽聽這都什麽動靜?我活了小半輩子都沒跟我這麽說過話……”
這酸的,他都沒想到他娘還能跟個小姑娘似的聲音嬌嫩……太吓人了。
衆人鬧了一回,龐牧就順勢把晏驕的提議跟大家說了。
林伯幾個面面相觑,十分不好意思,搓着手道:“哎呀,這,這多不好。”
話雖如此,可他們眼中卻已不受控制的冒出來幾點渴望。
都是戰場上下來的真英雄好漢子,但凡能自食其力,誰願意後半生邋遢?可一想到要勞動少夫人,他們就難免羞愧起來。
一個綽號“張老槍”的嘆了口氣,“終究是我們無用,臨了臨了還叫少将軍和夫人記挂着。”
他戰場上一根鐵槍使得出神入化,橫掃千軍如入無人之境,不知絞殺多少亡魂。如今僥幸留得一條命在,卻不料晚景凄涼,令人唏噓。
晏驕就笑,“我是偷懶呢,回頭大家都學會了,可不必我再操心了,想吃什麽盡管點去。”
衆人知她說笑,也都領情,痛痛快快的答應了,預備飯後就細細劃算一回,看這頭一波叫誰來、怎麽弄。
無意中解決了老大難問題的龐牧瞧着精神格外煥發,三口兩口吞了幾碗粉絲湯,又單獨叫了一碟鴨雜吃,琢磨一回道:“小四,等會兒你去衙門走一趟,跟顧大人要個公文來,叫波疆來問個話。”
小四挑着小酒窩應了,麻溜兒一抹嘴,撂下碗就走。
見晏驕望過來,龐牧一咧嘴,“老老實實站在這兒等不是我的菜,忒也憋屈。左右他跟本案脫不了幹系,索性直接提來問問,有棗沒棗的,先打兩杆子試試。”
當年的兇手若想自首早自首了,幹等絕對不成。
葛大壯一家喘氣的不喘氣的他們已經見了四個,唯獨嫌疑最大的波疆始終沒露面。
小四的動作麻利的很,從出門到提着一個幹瘦的年輕人回來,統共不過兩刻鐘。
真的是提着。
正如之前小六所言,波疆是個非常矮小瘦削的男人,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偶然間一陣風吹來,幾乎都能從表面看到肋骨的痕跡。
若說是他十三歲時單獨将王春花殺死并藏到牆裏……除非神鬼上身!
他先跪下行了大禮,擡頭就瞧見一張板着的臉,登時吓得一哆嗦。
此人是定國公,當年他也是見過的。
那時的定國公還不是定國公,所有人都喊他龐元帥,入京當日,鎮遠府的老百姓自發送出去幾十裏地,哭着,喊着,求他早些回來瞧瞧。
當日波疆也被娘親拖着去了,七八年過去,記憶中那個畫面卻依舊光亮如新: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後是随他出生入死的部衆。人數不多,卻擋不住通身殺伐之氣。哪怕已經遠離戰場,他們還完美的保持着行軍時的陣型,腳步一絲不亂,整齊劃一的馬蹄聲清晰的回蕩在空曠的天地間,如死神的鼓點震懾人心。
那天日頭很好,陽光璀璨,黑馬上的元帥走出去老遠也沒回頭,可身後的百姓卻好像被刻着“鎮遠府”三個字的界碑擋住,站在原地眺望良久,忽然嘩啦啦跪了下去。
洶湧的人群如海浪一般,在熾烈的陽光下潮水般伏倒,又好似成熟的稻穗,沉甸甸的垂了頭。
波疆看得出了神,像被閃電擊中一樣僵在原地,某種新奇的情緒游遍全身,令他不自覺戰栗。
定國公分明帶人殺了許多赫特人,但娘親卻總是說他是個好人。
一開始波疆不明白,可如今長大了,卻隐約有些懂了。
戰争不是好東西,一旦開啓,如無絕世猛将難以收場,而每多拖出來的一天,都是無辜百姓的血。
然而現在這個好人卻在冷着臉問自己,“你知道主動投案和被抓的區別嗎?”
波疆不敢看他,忙垂了眉眼,“小的,小的不知。”
晏驕微微蹙眉。
第一打落空了,沒詐出來。
不少心理素質差的犯人往往會給出“不懂您的意思”之類帶有狡辯和回避意味的話,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而波疆這樣直接的否定反而顯得很無辜。
“擡起頭來!”龐牧突然擡高了聲音,像白日驚雷一樣在他耳邊炸開。
波疆猛地一抖,本能的照做,可一對上對方的視線就好像被燙了一樣,猛地抖了下。
“你愛護妹妹,照顧妻兒,孝順母親,”龐牧繞着他走了一圈,不緊不慢的念着,然後突然捏了捏他的肩膀,輕聲嘆道,“你是個好小夥子。可做人不能這麽自私,男子漢大丈夫,連累別人就不好了。”
波疆的牙關緊了緊,可一聲不吭。
龐牧彎下腰去,直勾勾看進他眼睛裏去,“那天王春花去找你做什麽?”
波疆不說話。
龐牧逼問道:“所以,那天你的确見過她。”
波疆還是不做聲,好像聾了啞了一樣。
龐牧歪頭跟晏驕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小子反應不太對。
“你,你娘,還有你妹妹,”晏驕忽然開口道,“你們跟王春花素來不合,這是滿城皆知的事情,她死了,你們的嫌疑最大。”
“其實按照地點來看,你是兇手的可能性最高,”晏驕突然話鋒一轉,“但是考慮到你的年齡和體力問題,只能是你娘。”
波疆刷的擡起頭來,“不是我娘!”
他幼年來到大祿,如今的漢話已經說得非常好了。
龐牧一龇牙,啪的拍了下桌子,“不是她還能有誰?你又證明不了她的清白。”
波疆一急,似乎要說什麽,可話到嘴邊卻又剎住了。
龐牧在心裏暗罵一聲,“我們不會錯殺好人,今兒叫你過來,本也是想問個明白。你娘那頭說不出什麽來,這嫌疑可就洗刷不清了,本想你或許會知道什麽,可既然你也不說,那就沒法子了。”
“這也沒什麽,只是可惜你娘,辛苦了一輩子,先是為了你們殺了婆婆,如今還是為了你們,幹脆性命也要丢掉了。”
說到這裏,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又重重的捏了捏波疆的肩膀,“我也有娘,可我跟你不一樣,我會好好孝順她,你娘,啧,你娘就慘了。不過這也沒法子,命不好。”
他就是欺負波疆不懂法,故意說些似是而非的胡話,步步緊逼。
就目前來看,即便波疆不是本案兇手,也絕對牽連其中。
只是他始終不肯開口,究竟是為了保護誰?
波疆急的眼圈都紅了,“不是她,真不是她!”
“那是誰?”
波疆的嘴巴張了又張,兩排牙齒都跟着磕碰起來,情急之下,他仰頭喊道:“是我,是我!是我殺了她!”
“我恨她,她看不起我娘,看不起我,也罵我妹妹,我忍不住了,就殺了她!”
然而龐牧毫不猶豫的搖頭,“不是你。”
“真的是我!”波疆青筋暴起道,突然眼睛一亮,聲音急促道,“是我,我用石頭砸的她,你們都是打仗的,懂傷口的,肯定看得出來的!”
龐牧嘆了口氣,幾乎是帶了幾分同情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這幾句話證明了什麽?”
“證明了你确實只是幫兇。”
波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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