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公爺, 大人, ”齊遠從外頭敲門進來,下巴朝波疆一擡, “這小子的妹子來了, 問什麽時候能放回去。”
龐牧和晏驕看向波疆,就見他神色中多了幾分焦躁, 急切地向外看, 可惜從他所在的角度什麽都瞧不見。
龐牧拍了拍手, 示意叫人進來将他帶出去。
天色微暗, 氣溫驟降, 裹着羊毛氈子的妮妮看上去格外瘦削, 見哥哥出來, 她連忙跑上前,“哥!”
這些日子侄兒病了, 她便住在兄嫂那邊幫忙照看,今日哥哥被帶走, 家中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都亂了陣腳, 偏她又不敢跟娘說……
波疆也往前沖了一步,可得了龐牧眼色的小四小五卻提前一步插在兩人中間,一邊一個擋住了。
“妮妮,你回去!”波疆大聲喊道,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妮妮眼眶裏就帶了淚, 在院燈照耀下亮的像星星。
“寶兒要爹, 嫂子也很擔心, ”她抽噎道,又帶些哀求的看向龐牧,似乎有些膽怯,轉而看向晏驕,懇求道,“大人,我哥是個好人,他什麽都沒做,您放他家去吧!”
說着,就跪下砰砰磕頭。
阿苗和許倩都有些不忍,兩個姑娘看了看彼此,下意識拉住手,祈求對方能在自己想開口求情時阻止一回。
有的時候真相未免過于殘忍,維護正義的一方反而顯得像冷酷的惡霸。
百姓見官要跪,這本是規矩,晏驕沒攔着,可等妮妮磕到第二個頭時就把她撐住了,“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找你哥,也知道很多我們很想知道的事,對不對?”
兩行淚從小姑娘臉上滾落,“我”
“紙包不住火,你該明白這個道理,你們知情不報視為包庇,若能盡快叫動手的人投案自首,或許還能減輕處罰。”晏驕在她耳邊輕聲道,又擡手替她順了順亂糟糟的頭發。
妮妮咬了咬嘴唇,本能的看向哥哥,然後就眼睜睜看着他被人捂了嘴,掙紮着帶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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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不能出聲,妮妮也能從他渾身上下看出抗拒:
別說,什麽都別說!
妮妮痛苦的嗚咽一聲,掙紮的臉上滿是淚痕。
她不想哥哥死,可是……
晏驕嘆了口氣,掏出帕子給她擦了臉,“你哥今晚回不去了,甚至可能接下來幾天都回不去。”
見妮妮慢慢睜大的眼睛裏添了驚恐,晏驕不由放緩了聲音,将帕子塞到她手裏,又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的脊背,“天色已晚,趕緊家去歇着吧,若想見你哥,明兒送你娘來時順道見吧。”
妮妮的身體猛地僵住,下意識跟着重複道:“我,我娘?”
晏驕點點頭,慢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她道:“明兒就該傳你娘問話了。”
妮妮仰視着,只覺頭頂半輪明月的女官仿佛絕望的化身。
望着小姑娘踉跄遠去的背影,晏驕半晌沒說話,心裏難受的很。
龐牧攬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安慰道:“事實如此,你我總要求個真相。”
晏驕嘆了口氣,忽然道:“其實我真的挺佩服裴以昭的,這麽多年來他從未有過一分一毫的動搖,那份心性當真世所罕見。”
衆生皆苦,很多事情本就是迫不得已,他們長年累月的經手這些,本身就是一種煎熬。
龐牧點了點頭,“也不知他眼睛恢複的怎麽樣了。”
“有邵大人盯着,想來無妨,”晏驕道,“約莫月底廖先生他們也該來了,必然會有裴以昭的消息。再不濟,外頭就是驿站,寫個信回去問問也不是難事。”
“大人!”在外值守的宋亮進來禀報說,“祝大人撒出去的人回來了,他想問問方不方便現在進來說話。”
龐牧失笑,“這裏可是鎮遠府衙,在人家的地頭上,咱們還是別鸠占鵲巢的好。也不必回話了,我們這就過去。”
兩人當即并肩向外走去,路上晏驕忽然問道:“你猜明天杏仁知道波疆主動認罪之後,她會怎麽着?”
龐牧毫不遲疑道:“她會把一切攬到自己身上。”
裏頭顧宸舟和祝蕭綠都在,見他們過來也不耽擱,就叫那幾個挨家挨戶詢問的衙役講今天的結果。
“卑職帶人分做幾組,将那十三家都走遍了。其他人倒罷了,有個叫卓曦的,沒什麽遲疑就說自己那日早晚都在哪裏吃了什麽做了什麽有誰作證,回答的過于順暢,反而可疑。”
距離事發已經過去七年多,正常人能記得住當年幾件特別的事就不容易了,更何況具體到某一天的?
若卓曦與本案無關,那麽蓋房子那段時間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勞作罷了,根本不會有太深刻的印象。
龐牧問:“這個卓曦是什麽底細?”
祝蕭綠翻了戶籍卷宗出來,對着蠟燭一目十行的掃過,“是炤戎來的流民,當時是爺孫倆,不過爺爺三年前去世了,今年二十三,一個人單過。”
“沒成親?”晏驕有些意外。
二十三在這時候可不算小了,迄今為止她所知道這個年紀還沒成親的,除了她所在的這個異端團夥外,再無他人。
不過龐牧他們是被打仗耽誤了,可卓曦這種普通老百姓實在沒理由。
衙役點頭,“他性子挺獨的,家裏養了兩條大狼狗,經常一個人進山打獵,肉是不缺的,賣皮子倒也能賺不少。算是挺能幹的年輕人,左鄰右舍也時常有熱心人幫忙做媒,可他總是回絕,掙的錢也不攢着,都是随手買獵具或是接濟旁人了,倒也不催着還。”
齊遠抱着胳膊啧了聲,“倒是挺仗義。”
“确實仗義,經常抱打不平,不僅有小義,也有大決斷。”顧宸舟也道,“去年他還跟之前有買賣的皮料販子做了一回生意,托人從中原運了幾車種子和糧食來,都是賠本賣給城中百姓的。”
龐牧搓了把臉,“不好辦。”
衙役又道:“對了,官府組織的集體圍獵他從來不去,說是怕自己去就沒旁人的份兒了,而且也不大瞧得上那些尋常獵物,聽說這兩天也要趕在圍獵之前進山呢。”
龐牧嗯了聲,叫了小八上前,“今晚開始你就盯着他,他進山你也進山,別叫他跑了。”
小八的箭術百步穿楊,尤擅埋伏潛行,派這個活兒再适合不過。
小八當即領命而去,乘着夜色幾個縱身,眨眼消失在黑幕中。
顧宸舟和祝蕭綠齊聲道:“公爺是擔心他要逃?”
“說不準,”龐牧眉頭微蹙,“他孤身一人,無牽無挂,又有山中潛行的本事,若果然是他,又聽見了動靜,說消失也就眨眼的工夫。”
次日一早,祝蕭綠果然下簽子傳了杏仁第二次來衙門問話,妮妮也跟着來了。
杏仁自己倒顯得很平靜,只十分嚴肅的叫妮妮家去,妮妮哭着不走,兩個眼睛桃子似的紅腫。
娘兒倆拉扯間,波疆也被堵着嘴帶了過來,母子兩人乍一見面都驚了一下。
晏驕示意許倩上前将杏仁和妮妮分開,“你兒子認罪了,可我總覺得哪裏有纰漏,所以請你來問個話。”
她一開口,波疆額頭的青筋就暴起來了,一個勁兒的往前沖,可惜被早有準備的宋亮按在原地動彈不得。
杏仁果然搶道:“大人,他撒謊,是民婦殺的!”
堵着嘴的波疆幾乎是從胸腔裏憋出來幾聲嘶吼,然後人就掙紮着順到了地上,一個勁兒的用腦門磕地,三兩下就腫了。
晏驕朝宋亮一擺手,“把人帶到裏頭去。”又指着相反的方向,對另外一名衙役吩咐道,“來啊,将疑犯杏仁拉到那間屋裏去。”
情緒崩潰是案情突破的最好時機,今天必須把這娘幾個單獨問話。
妮妮大哭,站在原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往東追兩步,又猛地朝西攆幾步,可結果哪個都救不下來。
她站在院子中間滿面茫然和無措,伸出去的兩只胳膊微微顫抖,顯然已經完全沒了主意。
“咋了,這又是咋了?”正在此時,葛大壯竟也趕了過來,看着驚慌失措的女兒語無倫次道,“不是問完了嗎?咋,咋又來?”
他本是要去放牛的,可走到半道卻有鄰居追上來,說他婆娘女兒都被捉到衙門去了,看樣子有大事發生。他吓得半死,當即連牛都顧不上要了,憋着一口氣沖了過來。
聽見動靜的妮妮終于找到發洩口,三步并兩步沖過來,哭着沖他又踢又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娘……”
葛大壯任她打,整個人都懵了,最後還是許倩上前用小擒拿手将發瘋的妮妮按住了。
院子裏的其他人誰也沒動,只是眼神複雜的看着這對父女,可葛大壯還是隐約明白了什麽。
他臉上被妮妮抓破了幾處,幾道細細的血痕順着蜿蜒而下,他卻顧不上擦,只是失魂落魄的蹲到地上,兩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虛空,抱着頭翻來覆去的道:
“咋會這樣,咋就這樣了?不能,不能啊……”
妮妮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忽然狠狠咬了許倩一口,然後連滾帶爬的往晏驕腳下沖,“大人大人,是我,都是因為我,是唔唔唔!”
竟是葛大壯被火燒了似的從地上彈起來,猛地蹿過來捂住妮妮的嘴,自己卻又急又快的磕頭,涕淚交錯的哀求道:“大人,大老爺,俺不報案了,不報了,俺不報案了中不中?求求恁都別查了,別查了啊!”
“俺不報案了,都別查了啊啊啊!”
說到最後,他竟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他已經沒了娘,不能再沒有這個家了!
他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如果,如果之前不去認屍……
可惜人命關天,沒有如果。
杏仁、波疆、妮妮,這三個知情人顯然都在保護某個或者某幾個人,而第二天傍晚大家就确定了那個被保護的是誰:
卓曦。
衙役上門之後他就迅速去城中糧店補充了米糧,然後牽着兩只狼狗進了山。
小八悄悄跟着,就見他既不做記號,也不在意中途出現的獵物,且又一個勁兒的往深裏去,當機立斷,就要上前拿人。
誰知卓曦還真是個好獵手,小八剛一動就被聽見了動靜,頭也不回擡手就是一箭。
所幸小八藝高人膽大,半空中強行扭腰,腳往旁邊樹幹上借了力,當空還了一箭。
嗖的一聲破空,肩頭穿過卓曦的皮襖卻沒傷到皮肉半分,箭頭直接沒入樹幹,當場就給他釘到樹幹上了。
主人遇襲,卓曦養的兩條狼狗就發了瘋,嗚嗚叫着朝小八左右包抄而來。
他本十分欣賞這兩條健碩機警的狼狗,奈何什麽猛獸都比不得自己的性命要緊,且這種極具狼性的狗一旦認主就絕不可能再被他人馴服。
小八嘆了口氣,連道可惜,刷刷兩箭就給射死了。
卓曦被綁到二堂下跪了,晏驕和龐牧等人見了,都嘆果然是副好身板。
七年前他十六歲,照這個身板和身手,殺人埋屍确實有實現的可能。
既然早在一開始就把案子交給旁人代勞,此刻顧宸舟也不争功,徑直去下手陪審坐了,且看那夫妻二人審案。
龐牧語出驚人道:“當年你為何不自首?”
卓曦倒也是個好漢性子,也不狡辯,只是冷聲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我是炤戎流民,死的卻是漢人,難不成漢人的官兒反而要護着我?”
這就是直接承認動手殺人了。
龐牧搖頭,指着下頭顧宸舟問道:“你也在城中住了七、八年了,可曾見他偏袒過誰?”
見他提及顧宸舟,剛還刺猬似的卓曦卻瞬間軟了棱角,有些沮喪的垂了頭,“誰又能未蔔先知……”
再說了,他終究殺了人。
龐牧頗愛惜他仗義痛快的性子,此刻倒有些不忍,“你本與王春花無仇無怨,為何害她性命?若果然有苦衷,未嘗不可通融一二。”
卓曦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自覺事到臨頭竟還有心情感慨,“為何你不是炤戎人?又或者,為何我不是大祿人?不然老早就跟着你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哪怕這會兒氣氛緊張,龐牧也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老子當年得勝回朝時你才幾歲?胎毛還沒褪淨就想七想八。”
卓曦一想倒也是,不由重重一嘆,面色微微暗淡。
眼見這倆人話題有些跑偏,晏驕在旁邊出言提醒道:“你知不知道波疆和杏仁母子争着替你頂罪?”
卓曦點頭,又搖了搖頭,“不知道,卻猜得到,他們也是傻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何苦來哉?”
晏驕道:“你們倒是有情有義。把當年的事情說說吧,不然只好判做你們三人合謀殺人。”
卓曦果然不再扯閑篇,略略定神就将事情原委講了。
案發至今已經有将近八年,可這件事就好像一根紮進他心裏的刺,日日夜夜都在腦海中盤旋,拼了命的想忘掉反而越加清晰:
他殺人了,而且殺的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婦人。
“我家當時離波疆和妮妮家隔着幾條街,不算熟,可也見過幾回面,畢竟當時城中甚少有小姑娘,大家都拿着她當自家妹子,一來二去的,也就認識了。”
“她奶奶不是個好貨,整日罵街,我們都不喜歡她……可那日,我一開始真沒想殺人。”
“當時是夏天,樹也沒有現在這樣多,日頭特別毒,晌午大人們都去涼棚裏歇晌,我們幾個小的卻不覺得累,就在遠處的陰涼地裏玩。”
“妮妮過來送飯,可那老婆子又鬼鬼祟祟的跟來,張口閉口吃了他家糧米,又罵杏仁嬸子偷人,說他們都是雜種,還伸手揪妮妮的頭發!”
“妮妮吃痛,往她手上咬了一口,她就一把将妮妮摔在地上!妮妮當時就昏死過去,波疆氣急了,上前推打她,誰知那瘋老婆子竟幾下就将波疆掐着脖子按在地上,說倒不如都殺了幹淨,省的以後污了他們葛家的血脈。”
“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一個老婆子發起瘋來竟會有那樣大的力氣,波疆掙紮了幾下就漸漸不動了,我也拉扯不過,急的快死了。情急之下,我瞥見地上散落的石塊……等我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躺在地上不動了。”
卓曦的語氣終于打了顫,兩只眼睛直勾勾的,好像眼前又出現了那具帶着熱氣的屍體和瘋狂蔓延的血色。
“不是杏仁和波疆幫的忙?”龐牧故意問道。
卓曦用力捂着臉,搖頭,聲音從指縫裏透出來,疲憊之餘竟帶着點塵埃落定的解脫感,“他們确實沒動手,只是……”
只是杏仁久等女兒不回去,十分擔心,便來查看,誰知剛好目睹了這一幕。
當時大家都吓壞了,誰也沒想去自首。
他們腳下踩的畢竟是大祿的領土,是大祿的府城收留了他們,可如今,他們卻殺了大祿人。
“當時我們就想着,事情一旦暴露就完了,我們幾個都得死,說不定還會連累其他外族人,”卓曦深深地吸了口氣,“反正那會兒世道也還有點亂,倒不如,拼一把。”
于是杏仁提議将人藏到土牆裏,并再三叮囑一定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以後他們的往來也不要過于親密,這樣即便一方暴露也不至于被人順藤摸瓜一窩端。
或許戰亂真的能鍛煉人,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們當真做的天衣無縫,誰也沒懷疑這幾乎從不往來的兩家之間竟還同時隐藏着這麽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直到夏日的雨水将地基沖壞,房屋重建……
這可能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在被捉住往回走的路上,卓曦腦子裏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可此刻竟意外平靜,好似期待已久的風暴終于到來,漫長的準備之後反而能夠坦然面對了。
他長長吐了口氣,只覺渾身都松快了。
“大人,事已至此,草民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是杏仁嬸子他們實在無辜,若我不殺別人,別人早晚有一天殺了他們,求幾位大人大發慈悲,恕他們無罪!”
說罷,重重磕了一個頭。
堂上衆人都對他的言行大感震動,良久,才聽龐牧道:“你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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