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7)

查看情況,順便将今晚的任務簡略交代。

“今晚卡爾就繼續休息,我和奈莉兩個人去就可以了。”梅麗莎說着便要起身。

卡爾卻态度強硬地開口:“我也去。”

梅麗莎覺得棘手,為難地扁扁嘴,勸阻說:“你才受傷,大學士也說要……”

魔法師難得毫不避諱地直視勇者的雙眼,重複道:“我也去。”

眼看着兩個人互相瞪着都不準備讓步,奈莉只得介入跳停。她緩和語氣詢問卡爾:“能告訴我們為什麽嗎?”

卡爾輕描淡寫地睨了她一眼,說話聲音很輕,卻一副理所當然的冷然神情:“我覺得你未必戰勝得了對方。”

梅麗莎嘴角抽了抽,打了個哈哈:“啊哈哈,雖然我的确不是很強,但是……”

奈莉聞言卻思索起來:之前與黑衣人的兩次相遇,一次是對方在被發現後主動離開,一次則是與梅麗莎暫時不相上下……她視線游移着便與卡爾對上了,對方卻再無當日對話時的坦誠,幹脆利落地避開視線,再次成了那個恨不得用魔法書隔絕一切外在的自閉魔法師。

“梅麗莎,熊怪那次,黑衣人是怎麽脫身的?”奈莉那時自顧不暇,此時只得向梅麗莎求證。

“我發現你那邊的動靜,沒來得及多想就……就拉着公主殿下往你那邊去了,一回頭黑衣人已經不見了。”梅麗莎察覺情勢對她不利,局促地摸摸鼻子。

“假定昨晚襲擊的就是我們遇見的那個人……你有沒有把握戰勝他?”

梅麗莎嘆了口氣,舉起手說:“好了我知道了,那麽就請卡爾和我們一起去吧。”她頓了頓,關切地朝卡爾傾身:“你身上的傷真的沒關系?”

卡爾從手邊抄起紅皮魔法書就擋在了面前,悶悶地簡略回答:“沒有。”

于是傍晚,梅麗莎、奈莉和卡爾三人就随着子爵啓程。子爵顯然緊張到了極點,親自坐鎮只加劇了他的不安。他一路在馬車裏嘆氣,看着駕車的羸弱車夫,眉毛簡直要塌成一條線。

迷霧塔從傍晚的潮氣中漸漸現身,每一層都亮着燈火,照出封死窗戶一條條鐵杆和巡邏的人影。

奈莉對任何封閉性強的地方都心生抵觸,見到這幅模樣不由皺眉:這哪裏是嚴防死守的堡壘,更像是一座監獄!

進入迷霧塔後這種違和感愈發強烈。鎖住地窖的鎖鏈也好,封住出口的鐵門栓也罷,居然還有刑具一般的不明裝置堵住了樓梯。這些物件的線條都森冷粗暴,有着強烈的侵略性。

西羅子爵顯然察覺到了奈莉的疑惑,尴尬地解釋:“因為實在找不到原材料……所以就從空置的主城地窖拆了一些……”他說不下去了,幹笑幾聲,轉頭擦汗。

“公主殿下在頂層,我就不上去了,免得惹眼。”子爵不安地看了一眼梅麗莎的臉色,“還請勇者大人不要怪罪我的失陪。”

梅麗莎無言地搖搖頭,神情嚴肅地當先順着堵了一大半的樓梯拾階而上,駐足回身:“接應就拜托您了,我會呼喊示意的。”

子爵幾乎是眼淚汪汪地點頭,那态度恭敬得就差點頭哈腰:“是!我明白了,勇者大人!”

奈莉看了卡爾一眼,白發少年正眼神銳利地仔細查看四周。察覺了她的注視後,他微微一滞,默默将兜帽拉下來遮住臉。

她不由被他的态度弄得焦躁起來。很難想象就在一晚之前,這個臉上寫着“所有人勿近”的家夥還靠在她肩頭,似笑非笑地問她介不介意他離開。

不過現在不是糾結這點的時候,奈莉搖搖頭将浮躁甩開。跟着梅麗莎一路登上迷霧塔頂層。

即便看得出子爵努力在為公主殿下營造舒适的環境,但塔樓頂層甚至不适合普通人居住,更不要說含着金湯勺出聲的嬌貴公主了。破舊的挂毯遮住了皲裂的牆面,可織毯的圖樣卻模糊,那一張張空白的臉覆蓋四周,反而給人以加倍壓抑的陰暗感。除了挂毯,偌大的頂層只有一張簡陋的床鋪、一個小櫃子和一面有裂痕的穿衣鏡。

羅莎莉亞站在窗邊,沒有回頭。她一身簡樸的深綠色麻布長裙,頭巾還是離開梅茲時的那塊,邊角有些泛黃。她的身段纖細而婀娜,逆光站着便成了絕美的一副剪影畫。可這不是宮廷繪師筆下的美人肖像,剪影人像後的遠景卻令人不适--冰冷、生硬的鐵欄杆隔絕了絢麗的海邊夕陽。

她是高塔中的公主,被保護卻也被囚禁。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沒有打攪羅莎莉亞,只是陪着她看着落日的最後一抹光輝沉入灰蒙蒙的海波盡頭。水面閃爍起鬼火般的粼光,那是迷霧海岸特有的夜光魚在夜色|降臨後成群而來。有膽大的漁船冒着遭遇海盜的危險出海,小白帆起起伏伏,在整日不散的海霧中穿梭。

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不止,單調而有節律,催人入睡。

就在這時,堵住樓梯口的鎖鏈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梅麗莎三人駭然回首,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洞下。

☆、45

梅麗莎沒來得及如願呼叫援兵就被奈莉扯住了。

羅莎莉亞不知什麽時候也轉過身來,直接從梅麗莎身邊飄過去,裙裾因為飛快的步子向後揚起,如同在狂風中顫抖的綠葉。

她毫不猶豫地直奔黑衣人而去,猛然在對方面前止步,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環住了他的脖頸,緊緊地、緊緊地将他抱住。

這展開實在太過出人意料,奈莉呆了半晌,第一反應是轉頭去看卡爾。

卡爾眉頭緊蹙,紅眸閃爍,顯然陷入了思索。

再去看梅麗莎,她因為太過驚訝臉上一片僵硬,半晌才低沉地吐出疑問:“這是……”

羅莎莉亞依偎着黑衣人的胸膛側轉身,微微一笑:“雖然這很唐突很任性,但能否請您就讓我們這樣離開?”

這是一個耀目到極點的笑,從眼角的弧度、到淡紅嘴唇露出的一半潔白牙齒都是純淨無暇的快樂。這才是薔薇王姬真正的微笑,與之相比,她先前駐留在唇邊的弧度,不過是毫無感情地面具罷了。因為這一笑,她深邃迷人的綠眼睛像是融進了天上最明亮的星辰,璀璨生輝。她的整張臉都像是因為這一笑而在發光。

梅麗莎愈發迷惑了:“可是……”

黑衣人卻直接将羅莎莉亞打橫抱起來,轉身便要離開。

卡爾面無表情地揮動羽毛筆,一道泛着微光的結界瞬時攔在了兩人面前。

羅莎莉亞回首,唇線緊抿,分明泫然欲泣,卻努力壓抑住了不安,一字一頓地說:“求求你們……”

“這是隔絕動靜和聲音的結界,不用擔心會驚動下面的守衛。”卡爾冷靜卻也無情地陳述,對薔薇王姬的懇求無動于衷,“請您給我們一個解釋。不然……”他頓了頓,“不僅沒有抓住黑衣人,還丢掉了薔薇王姬,即便是勇者大人也未必擔得起這個責任。”

奈莉知道卡爾說的在理,但還是不由為他超出常理的冷靜微微一怔。

羅莎莉亞對這個黑衣人明顯是真情流露,即便是奈莉在剛才也有一瞬的動容。能冷漠地對苦命愛侶沖破束縛追求幸福的行為,卡爾實在是感情淡漠到異常了。

“父親想将我關在這裏,将我嫁給……能負擔得起軍隊開銷的任何人。”羅莎莉亞輕而快速地說,“不僅如此……”

她的話還沒說完,黑衣人猛然抱着她向一側閃身。

門洞後站着面目驚恐的守衛,嘴巴開開合合,在喊叫的話全被隔絕在結界外。黑衣人果斷将羅莎莉亞放下,身形一掠,奈莉只覺得一陣疾風擦過,自己被拽着倒退了好幾步。微微低頭,自己的脖子上湊着一把鋒銳的匕首,映出她模糊的輪廓。

梅麗莎低沉地咒罵了一聲。

黑衣人還是沒有開口,但姿态已經表明了一切:奈莉是人質,放走他和羅莎莉亞是條件。

也就這片刻的變故,門洞口已經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堆守衛,雖然各個身形消瘦,但神情卻亢奮到幾乎癫狂--誰不想沖進來邀個頭等功呢?要不是子爵攔在前面,只怕立即就有人要撞進這結界。

卡爾反應卻快,一個箭步走到羅莎莉亞身後,魔導書的紙頁嘩嘩作響。他提筆,筆尖在紙面上将觸未觸,面無表情地看着黑衣人:“我施法的速度會比你更快,你和她都會死。”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羅莎莉亞。

“卡爾!”梅麗莎尖聲喚道,只換來白發魔法師漠然的一瞥。

奈莉并不怎麽害怕,她甚至冷靜地出聲分析狀況:“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如果不帶上羅莎莉亞,堵在門口的守衛你可以輕易解決。”她壓低了聲音:“你大可以改日再來。”

匕首壓得愈發近,奈莉甚至感覺得到皮膚被劃出口子的輕微疼痛。

卡爾垂下眼:“站在原地別動,放開她,我會撤開結界。我只數到十。一,二,三。”

黑衣人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

羅莎莉亞卻動了,她走到樓梯前,對着結界外的子爵做了個手勢,命令對方帶人離開。子爵幾乎是貼在結界另一側,口中不斷說着什麽,神情焦灼。

“四,五。”

羅莎莉亞視若無睹,只是固執地重複同一個動作,最後甚至用手指在自己脖頸上一劃,以性命威脅。

“六,七,八。”

子爵滿頭是汗,咬咬牙一揮手,當先向下走去。那群守衛卻不準備就此撤退,反而有撲上來的架勢。子爵揮舞着雙臂重申命令,像是在破口大罵,卻因為聽不見他在說什麽,看起來反而如同影子戲一般滑稽可笑。只有幾個人一臉不甘地往下慢慢走,一路走一路回頭。

“守衛并不信服這位子爵大人,這對你而言是絕佳的脫身良機。”奈莉再次低聲向黑衣人開口,對方握着匕首的手指明顯收緊,卻仍舊沒有放開她。

“九,”卡爾若有所思地頓了頓,朝門洞的方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唇角一勾,“十。”

一切都是瞬息之間發生的事。

結界驟然解開,幾個守衛直接向羅莎莉亞撲去。

奈莉被大力朝一側推開,半跪在地上。她還沒看清另一邊的動向,眼前一花,她被人壓倒在地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旁邊翻滾。

轟--!

炸裂聲就在近處響起,沖擊的餘波是熱的,噴上肌膚宛如火焰炙烤。奈莉忘了動彈,耳中嗡嗡的只有爆炸聲的餘響,頭暈目眩。

石礫紛紛揚揚地落下,擊在身側,砸在她頭上,奈莉卻聽不見任何聲響。

她有一瞬疑心自己是被方才的巨響震聾了。

爆炸對意識的沖擊終于消退了些許,她這才發覺自己被人護在懷裏。

微微失焦的視線變得清晰,眼前是黑色法袍。奈莉試圖将自己撐起來,一動才發覺全身像被碾碎了一樣疼。

可她到底還是支起了身,有些茫然地看了身邊人一眼,驚懼地發覺卡爾受傷了。可對方卻将視線轉向樓梯口,示意她也先去看那裏的狀況。只見幾個弓弦拉滿的守衛肅容半跪在門洞口,箭尖指向左側。

順着弓箭瞄準的方位看過去,越過幾個倒地的人影,目光最後定在一片殘垣斷壁裏相互依偎着站立的男女身上。

奈莉先看到的是狼狽、滿臉灰黑的羅莎莉亞,她緊緊攬着黑衣人的腰,竟是支撐他的姿态。黑衣人的兜帽終于落下來,露出了底下的臉容。

讓人想起陽光的金發,翠綠的湖水一樣的眼睛,雖然因為胡茬和塵土顯得憔悴,但仍舊是那張屬于王都數一數二騎士的英俊臉龐。

席恩爵士。

奈莉閉了閉眼,眼前掠過觐見時席恩望向對側回廊的神情。

她又想起羅莎莉亞看着中庭時的憂郁,她在席恩離開後便不再觀看演練。還有路上黑衣人第一次出現時,羅莎莉亞的異常……仔細咀嚼,那固然是恐懼,但她是在為铤而走險而來的愛人恐懼。即便是不安,裏面也有着掩藏不住的喜悅:他到底還是為她而來,為拯救她而來了。

她是被關在塔中的公主,他是踏着夜色而來的黑騎士。

留下的疑問只有為何席恩沒有直截了當地将羅莎莉亞擄走,甚至在第二次勇者明顯自顧不暇的時候果斷出手。

奈莉仔細打量席恩的情狀,他的肩頭、右臂都有羽箭的尾巴冒出,雪白雪白的在黑底色上極為觸目。

“這是……”奈莉聲音沙啞。

“子爵其實叫來了弓箭手,其中有個是低等魔法師,用箭引爆了牆邊的爆炸符文。”卡爾咳嗽着起身,狀況也沒好到哪裏去,若不是就湊在奈莉身旁,她險些就要錯過他低低的語聲。

奈莉抽了口氣:子爵這是瘋了嗎?萬一羅莎莉亞被爆炸殃及……

卡爾嘲諷地嗤笑一聲,卻爆發出劇烈的咳嗽,捂唇的手指隐隐見血。

“西羅閣下,請您讓他離開。”羅莎莉亞微微擡起下巴,竭力擺出公主的架勢。

子爵幹澀地說:“請您原諒,公主殿下,在場的各位都看見了……”他瞥了席恩一眼,十分古怪地收了聲。

羅莎莉亞清晰可聞地深深吸了口氣,還沒發話,席恩就倏然出聲:“我明白了。那麽至少請您将我曾經來過這件事隐瞞,不要讓殿下因此被為難。”

“席恩!”羅莎莉亞察覺了什麽,顫抖着緊緊揪住了他的手臂。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聲音,音節支離破碎:“不要離開我。”

金發青年低頭親吻她的頭發,微微一笑,嘴唇長久停留。他因為終于不用壓抑感情,能盡情表露自己的戀慕而如釋重負。宛如終于飛上天空的囚鳥,即便知曉羽翼的傷已不容許更久地翺翔,還是會從心底感到喜悅,墜落也再無遺憾。

席恩反手緩慢擦了擦唇邊的血跡,捧起愛人的臉頰,凝視對方的眼睛,緩慢而溫和地說:“我不能連累父親和家中的兄弟。”他垂下金黃的睫毛,與羅莎莉亞額角相抵,柔聲說:“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情人……如果我能違背騎士的信條,直接将你帶走,而不是因為對手處于弱勢有所顧慮……”

羅莎莉亞眼角滾下晶瑩的淚滴,她努力牽起唇角,搖搖頭:“不,正因為這樣我才愛上你,”她頓了頓,“會一直愛着你。”

席恩和羅莎莉亞視線相交。他們的眼睛都是令人心醉的綠,她的更深一些有林中水澤般幽深的波光;他的是平原盡頭廣闊的綠湖,沉靜而平和。但當他們看進彼此的眼睛裏,一深一淺的綠便湧起相同激烈的潮湧。

“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席恩驟然向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

羅莎莉亞執拗地搖頭,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聲音歇斯底裏起來:“不……不要……”

“答應我。”席恩的語調仍然溫和,卻有些嚴厲。

羅莎莉亞只是搖頭。席恩轉頭看向西羅子爵:“拜托您了。”

子爵臉色灰白,咬着牙點了點頭。

席恩神情缱绻地看向心愛的少女,用沒有受傷的左手堅定而溫柔地掰開她的手指,一根又一根。羅莎莉亞幾乎要站不穩,她所有的力氣都寄托在剩下的、還死死揪住他衣袖的那兩根手指上。她猶如一個在懸崖邊掙紮的人,絕望地不願放開崖邊搖搖欲墜的危石。

“求求你。”席恩平靜地向她索取最後的承諾,緩緩眨動睫毛,一下,兩下,像在倒數羅莎莉亞的放棄。

衣袖從羅莎莉亞的指尖滑出去,她癱坐在地上,閉上眼,表情一瞬如同石刻,喪失了一切情緒。她随後緩緩睜開眼,傾身将席恩的手掌貼在自己面頰,呓語似地低低說:“如果時間能夠倒退,如果一切重新來過,請一定早點來擄走我。或者……或者你可以成為那位化作白鷹的騎士,飛進我的窗口,将我帶走。”

她擡起頭,夜風從石牆的裂口灌進來,攜着黯淡的星光,揉亂了她的頭發,殘餘的光融進了她的眼裏。

羅莎莉亞粲然微笑:“又或者,我不會再在塔裏等着你來救我。我會自己逃離那座囚籠,逃到沒有人的樹林裏,我知道你會在那裏等着我。”

“但是求你了,我的騎士,請一定一定記得來帶我走。”

“遵命,”席恩單膝跪地,虔誠地親吻公主殿下的手背,“殿下害怕黑暗,但在我到來之前,請稍稍忍耐。”

他以踏上錦标賽賽場的姿态,從容地轉身,從高塔頂的缺口步入星光和海潮。

☆、46|45

之後的事在奈莉眼中就像是隔了水的木偶戲,她看見羅莎莉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也朝着牆面的斷口走去,卻被梅麗莎一把拉住。所有人的嘴都開開合合,在說着什麽,但她聽不見。她茫然地回過神時,已經身處子爵的馬車上,車輪吱呀滾動的聲響漸漸慢下來,停在了主城中庭。

奈莉下意識跟着卡爾下車,跟着他往裙樓走去,跟着他要走進門。

白發少年這時回過身來,她差點一頭撞上去。

對方揚揚眉毛,無言審視了她一會兒才說:“這是我的房間。”

奈莉如夢初醒,嘴裏倒着歉往記憶裏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顫抖的手試了好幾次才将鑰匙插進鎖孔,她走進房間,身後卻跟進來一個人。她回頭看着卡爾,迷惑地說:“這是我的房間。”

對方隐忍地壓了壓眉頭,清冷冷地說:“你是被吓傻了?”

奈莉下意識揉了揉眉心,閉上眼深呼吸幾下,知覺終于在迷蒙的夜色裏一點點複蘇。她抽了口氣,低啞地說:“也許吧。”

她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如此受震動。劇情中并不是沒有生離死別的橋段,她此前最多是心中略有酸楚,重複得多了只覺得無奈。可席恩和羅莎莉亞卻不一樣……興許是太過突然,興許是他們之間的羁絆太過強烈而純淨,她竟然到現在才回過神來。

又或許席恩到底是和她有過更多交集的人。

金發白袍的騎士和雪白的鷹一同向深谷墜落,同樣的身影一身黑衣邁向一望無際的大海與天空。

這一刻,奈莉竟然荒謬地感覺不到死亡的重量。如果在一次次重複的世界裏,任何的死亡、相遇、離別都無關緊要;如果他注定無數次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死亡,又或者安詳終老,那麽這一次轟轟烈烈的殉情有意義嗎?所有人認真地、一無所知地活着又有意義嗎?說到底,這個世界的存在又有意義嗎?

她轉身靠着窗沿在矮腳凳上坐下,擡頭看向窗外那幾顆目睹了一切的星,輕聲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席恩死了嗎?”

卡爾的神情一瞬十分古怪,他走近了兩步,窗口微明的天光将緩緩将他的五官從夜色中解放。他平靜地給出答案:“嗯。”停頓了一下,他有些遲疑地輕聲說:“你覺得我做得不對?”

奈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夜晚的雲朵随着霧氣走過窗外,明暗陡然變化,原本有些暗淡的蔚藍雙眼,在灰蒙蒙的陰影中反而顯得明亮,令人無端想起夜光魚游弋的海波。她的視線落定在卡爾身上,聲音很柔和:“謝謝你救了我。”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頭,發絲從耳邊垂下來。

卡爾的手指張了張,像是在控制住伸手去替她将頭發別回耳後的沖動。

奈莉擡眼,也許是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她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幾乎稱得上溫柔:“這麽一想,你救了我很多次。謝謝。”

她從來沒用這種語氣和卡爾說過話,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警惕、冷靜、甚至是有些咄咄逼人的。

卡爾別過臉去,語聲一如往常地平靜:“作為報答,我可以從你這裏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嗎?”

真是個執着的人,随時随地準備從她這裏撬出所有關乎過去的信息。

奈莉怔了怔,背靠着牆面沉默。

“姑且換一個酬勞好了。”他再次開口,聲音裏漸漸彌漫起笑意。

她愕然地望向他,看着他走近、再走近,突破他努力維持的安全距離,一直靠到她面前。他一手撐在窗臺上,微微俯身湊近。

距離近到可以數清對方淡色的眼睫。直到蒙在睫毛下的那雙紅眼睛不滿似地轉了轉,與她四目相交,奈莉才真切意識到貼在嘴唇上的、同樣柔軟而溫涼的觸感。

他索取了一個親吻作為報答。

奈莉沒來得及做出什麽舉動,卡爾已經直起身,低頭向她笑了笑:“如果是不在意的人,我不會費心去保護。”他停頓了一下,舌尖滑過下唇,青澀地回味剛才那個吻,蒼白的臉頰上升騰起淡淡的紅。他的聲音低得像要被海風吹散,卻一字字清晰而有重量地擊在奈莉心頭:

“我早該意識到這點的。雖然大約會讓你困擾,但是,”他頓了頓,好整以暇地觀察奈莉的臉色,“我喜歡你。”

身後張着黑色羽翼的少年從窗口輕盈地翻進來,告訴她“我愛你”,一樣的坦誠,語氣裏有急迫的欣喜和期待,像是發現了寶物的孩子,一秒都忍不住,立即要告訴全世界,想獲得更多的褒揚和嘉獎。

奈莉下意識回頭看了看窗戶,上面蒙着一層水汽,窗內的人影、窗外的輪廓線,一切都不分明。記憶與現實的邊界也漸漸模糊,眉眼重疊。

她搜腸刮肚地尋找合适的措辭。可半晌她都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想給出的是什麽樣的答複。

卡爾垂下眼,纖瘦而秀美的面龐一剎那顯得憂郁而羸弱。他随即平靜地向後退了一步:“梅麗莎今晚要看住羅莎莉亞,不會回來。”他轉身拉開房門,再次回首,門外中庭的火炬投進顫動的暖光,映在他深紅的眼睛裏猶如跳躍的火苗,無畏而熾熱:“晚安。”

“晚安。”奈莉喃喃。

門邊的光影随着鎖芯扣上的輕響壓縮成細細的一條線,一路延伸到奈莉腳邊。她木然地走到床邊,倒頭躺下,盯着地上得那一縷細細的、伸手就可以折斷的光,揉揉眼睛翻了個身。

疲軟疼痛的身體先意識睡去,她的神思還掙紮于缭亂的回憶裏。

醒來時天光已然澄澈敞亮,窗外是個迷霧海岸難得的豔陽天。

奈莉伸手擋住灑在面上的陽光,長長吐了口氣。

新的一天已經到來,冒險還要繼續,再難她也要去面對。

梅麗莎午後回到房間,什麽都沒說就滾進被褥裏。

從她沉重的腳步和罕見的沉默判斷,羅莎莉亞那邊的情況顯然不好。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奈莉想要對這個世界恢複超然的态度,便沒多去打聽,只替勇者掖了掖被角便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奈莉到城中将勇者的裝備整修了一番,順便将一些不用的道具轉賣給了城中唯一一家營業的道具店。回到主城時梅麗莎已經恢複了精神,正拉着卡爾比劃着什麽。

“喲奈莉,回來啦!”梅麗莎從奈莉那裏接過修繕一新的裝備,笑着說,“我正在和卡爾商量之後的路線。我們準備從撒克遜直接進入洛琺林西娅,一路直沖魔窟。”

正常情況而言,勇者在完成迷霧塔任務、獲得藤蔓铠甲後有兩個選擇:繼續沿海岸進入諾曼丢和勃艮第交接地帶,完成那裏的任務後正式進入魔域;或者從山林起伏的撒克遜一路打怪,直接深入淪陷的北方郡國腹地。

兩條線奈莉都走過,前者明顯更容易一些,諾曼丢和勃艮第都是大國,一路的補給仍舊較為充裕。而撒克遜,是身處維爾德亞中北部的小郡國,被山脈橫貫,自然地貌保留得十分完整,修道院比城市更多,商貿并不發達,主要出産金屬和木材。這就意味着勇者必須穿過渺無人煙的大片森林,擊敗出沒的各種猛獸,直面各種危險。

這位勇者大人還真是毫不猶豫選擇困難模式啊……

但這一次奈莉沒反對:“勃艮第正與魔軍在前線交戰,後方未必顧得上我們,從撒克遜走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她說着看了卡爾一眼,對方從額發底下回以注視,反而叫她不自在起來,匆匆轉頭重新對梅麗莎說:

“最快的話今天就能啓程,晚上可以在撒克遜邊界的小城歇腳。”

梅麗莎朝着主城塔樓看了一眼,像要說什麽,最後嘆了口氣:“那就這麽辦吧……”她最後還是沒忍住,感嘆了一句:“希望公主殿下能走出來。”

羅莎莉亞提過,國王想将她嫁給權貴換取軍事支持。奈莉似乎已經可以想見薔薇王姬的未來,她将被關進另一座名為聯姻的高塔,等待那個永遠不會來的騎士。她不動聲色地垂下眼:“要和子爵告辭嗎?”

梅麗莎抓抓頭發,神情有些複雜:“子爵昨晚回來就病倒了……還是不打擾了。”她固然可以理解子爵的難處,卻也為席恩而難過。

于是三人很快啓程。天氣轉陰,回望灰撲撲的雷尼絲城牆,奈莉覺得有些冷。更遠處迷霧塔的輪廓再次消失在濃霧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爆炸遺留的痕跡。即便破敗,這座堅固的高塔将會一直伫立于此,任迷霧開合、海浪起落。

他們在天黑前趕到了撒克遜邊界。離歇腳地還有一段林中小路要走,可還沒走出森林,自然王國撒克遜給予勇者第一波問候就到了:迎接他們的是一隊狼妖。

幽綠的眼睛從四處将他們包圍,貪婪而冰冷。

一聲尖銳的嚎叫,一只足有尋常狼兩倍大的狼妖從樹影中躍出,直撲隊伍最後的卡爾。

☆、47|大小姐

奈莉的一顆心當即高高提了起來。

卡爾卻已經流暢地在魔導書上寫下一串符文。耀目的光球從紙頁上迸發,兜頭将狼妖籠罩。只是一下,兇惡的巨狼都沒來得及哀鳴,就毫無生氣地倒地化作光粒消散。

明明昨天還受爆炸波及吐了血,今天就能使出這樣強大的魔法……這還是之前那個施個小法術都要吐血的病弱魔法師嗎!

察覺到了奈莉的視線,卡爾側首,向着她彎了彎眼角,手中羽毛筆不停,又一道光咒将撲上來的另兩頭狼妖擊飛出去。若無其事地将敵人打飛後,白發魔法師視線不動,仍舊專注地凝視她,唇邊泛起了小小的弧度,倒帶了炫耀的意味。

這一笑殺傷力驚人,奈莉默默無言地轉開頭,覺得耳根有些發燙。她匆忙地去看梅麗莎的狀況,勇者揮動寶劍,雖然花的時間稍長,卻也很快消滅了面前的敵人,旅程過半,如今勇者已經是個頗為強大的劍士了。

“幹得好,梅麗莎。”奈莉并不吝惜誇獎。

聞言梅麗莎嘿嘿笑了兩聲,伸手捋了捋束在腦後的銀色長發,高高興興地一踢馬肚子繼續前行。

卡爾等待了片刻也沒見奈莉再開口,別有意味地盯了她一眼,默默地策馬從她身邊走過。

奈莉愣了一下才明白卡爾是在等她的誇獎,低頭悶悶地将歡快地吃道邊鮮草的馬駒拉回正道。迷霧塔一事之後,卡爾對梅麗莎的态度要親和了許多,不再整天強調保持距離。而對奈莉麽……那個一觸即離的吻再次鮮活地在腦海中在再現,她深吸了口氣才将心緒壓抑下去。已經好幾天過去,她仍然沒有給卡爾答複。

心中并非沒有一絲欣喜和甜蜜,但苦澀的懷疑和考量太濃,很快就将心動神馳蓋過去。奈莉再次理了一遍思路:如果說卡爾的實力和身體狀況之所以會好轉,與離魔域越來越近有關系……

卡爾就是卡爾薩斯無疑。奈莉想不到第二個可能。

但奈莉還是選擇相信卡爾,相信他失憶的說法并非作僞。以此而推,卡爾有可能是因為她在世界重置關頭的介入才丢失了記憶。

失憶的原因不過是細枝末節,讓人頭疼的是下一步。

她該果斷找時機向梅麗莎坦白一切,聯手将未成形的魔王扼殺嗎?

可即便她想,即便她做得到,貿然對卡爾下手也是不明智的。假設他就是魔王,死亡只會讓他再次歸位,世界重置;相應的,取回記憶之後的卡爾薩斯定然沒有現在的魔法師卡爾那麽好搞定了。她已經可以想象那之後擺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有絕路。

奈莉沒想出對策,林中小路卻很快走到了盡頭。一座小而充滿田園風味的旅店出現在眼前,這座兩層的石屋是這片山谷中最為惹眼的民居,周圍散落分布的都是更簡樸的一層小屋,比旅店更高大的建築只有遠處與天際線融為一體的教堂鐘樓。

梅麗莎心情比離開雷尼絲時高昂了不少,晚飯多吃了一碗特色肉羹。吃飽喝足,勇者的聊天欲望強烈,奈何這座小鎮居民稀少,他們一行人更是旅店唯一的住客,梅麗莎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寡言少語的老板娘套近乎。

“如今還是托馬斯大人統領撒克遜嗎?”

老板娘興致怏怏地撩梅麗莎一眼,平板回答:“不,托馬斯伯爵去年就死了,現在是長子約瑟夫。”

梅麗莎聞言陷入了沉默,若有所思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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