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8)
下頭,半晌才應了一聲:“這樣啊……”
這不是一個老板娘喜歡的話題,回答完她就雙手插在圍兜中走到另一邊擦拭櫃臺去,梅麗莎則繼續怔怔出神。
昨晚沒睡好,奈莉一手撐着頭聽着聽着就迷糊起來,頭磕到一旁的立柱才清醒了些。一睜眼,她就對上雙隐隐含笑的紅眼睛,她窘迫起來,抿着唇別開臉,問片刻沒言語的梅麗莎:“你對撒克遜很熟悉?”
銀發少女低頭扯扯嘴角,一瞬間顯得憂郁。她旋即擡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撒克遜是我的家鄉,不過……離開很久了。”
這是梅麗莎第一次說起梅茲生活以前的過去。奈莉沒有追問下去,轉開話題:“假如順利打敗了魔王,梅麗莎有什麽打算?”
“不要用假如嘛……”梅麗莎用胳膊肘搡了奈莉一下,笑着說,“我也沒仔細想過。”
奈莉有些驚訝:“一點都沒有?”
梅麗莎紫色的眼睛閃了閃,唇邊的笑容凝固了,聲音有些飄:“嗯,這兩年我都只是在等待殺死魔王的那一刻,只為此而活。其他的事……其實根本沒想過。”她随即幹笑了幾聲,低下頭去:“很沒志氣吧?”
“反、反正不急的啦……”奈莉覺得自己似乎再次無意觸碰到了不該過問的東西,慌亂地安慰。
卡爾這時驀然開口:“我一直很想知道,女神派來的精靈在勇者成功後會去向何方。”他平靜而坦然地看向她,等待的姿态無端有逼仄的壓迫感。
奈莉在他的注視中肩膀微微一縮,聲音比方才低了不少:“當然是回到女神身邊。”
卡爾明顯沒相信,卻不追問,只靜靜看她一眼,便站起身:“我上樓了。”
旅店底層頓時只剩下奈莉、梅麗莎和老板娘。天色不早,老板娘卻頻頻看向蠟燭,好像有幾分心疼,梅麗莎和奈莉便幹脆也上樓休息。
梅麗莎毫無睡意,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夜色下的山谷,忽然說道:“其實我很害怕回到撒克遜。”
奈莉原本正在整理道具欄的物品,聞言愕然擡頭:“害怕?”
對方點點頭,明明在笑,卻顯得悲傷:“因為我的家園和家人,都早就不在這裏了。”
撒克遜的夜空顯得寥廓而深沉,潔白的上弦月宛如嵌進了山坳的下陷處,将黑色的山脊微微點亮,映出密布其上的林木弧線。梅麗莎的手指貼在窗戶上,沿着山谷的起伏緩緩描摹,輕聲說:“雖然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但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的姓氏。”
她回過頭來,紫羅蘭色的眼睛好像融入了一點幽藍的天光,熠熠的攝人心魄。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節:“海爾德家的梅麗莎,這是我的名字。”
※
梅麗莎的家鄉在沃爾姆斯,一座撒克遜與上洛琺林西娅邊界的北方重鎮。
海爾德家雖然是貴族,卻不過是個男爵,傳到梅麗莎父親這一代已有敗落的跡象,與沃爾姆斯另外一族布蘭特家相比略顯遜色。即便如此,梅麗莎的童年和少女時代依舊稱得上無憂無慮。
除了梅麗莎,家中還有一個年長她三歲的哥哥彼得和小她兩歲的妹妹茱蒂斯。因為家中只有長子,彼得無需和同齡的次子一樣被送到其他貴族家中接受教育;他自小向往成為戰無不勝的英雄,也的确學得一手好騎術,在受封騎士後于錦标賽上大放異彩。茱蒂斯貌美內向,早已與布蘭特家的長子芳心暗許、定下婚約。
梅麗莎受哥哥影響更多,從小就更喜歡馳騁城外郊野,而不是和妹妹坐在一處繡花聽歌謠。
但是這些回憶都已經面目模糊。
梅麗莎能記得的,腦海中一直閃現、閉上眼就能看見的,只有被火焰熏黑的天空。那是五月的蒼穹,那麽藍那麽清澈,卻被屋瓦燃燒的黑煙抹得一團糟。
從郊外騎馬歸來,梅麗莎幾乎以為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
沃爾姆斯城化為一片吃人的火海,鮮紅的火苗宛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從四面八方圍攏,嘶嘶地吐出嗆人的煙氣。
她逆着驚惶逃竄的人流策馬狂奔,一路弛進城西的家。又或者她只是任由識途的愛馬疾行,已經全然忘了要控制坐騎奔向何方。
熟悉的屋舍毫發無傷,梅麗莎提在心頭的一口氣還沒吐出,妹妹一頭撲進梅麗莎懷裏,哭得說不出話。每一聲細弱而悲抝的抽泣都将梅麗莎的心髒狠狠一擰,她粗聲問:“發生了什麽?父親呢?母親呢?”
從門洞中搖搖晃晃走出一個形容憔悴的中年人,梅麗莎險些沒認出自己的父親。海爾德男爵儀态全無地倚在門邊,嘴唇哆嗦了幾下,唇齒開合,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彼得死了。”
那個意氣風發的彼得,海爾德家的獨子彼得,在不明身份的入侵者出現在撒克遜邊界的第一時間馳上戰場,被烈性的毒箭射穿了心髒。
梅麗莎從仍舊掩面哭泣的妹妹身邊走過去,從一下子蒼老的父親身邊走過去,穿過暗漆漆的門洞。曾經擺滿佳肴的長桌成了彼得安眠的最後一張床。他的臉色是那樣蒼白而僵硬,幽幽的燭火映照下宛如不近人情的石像。蒙面的隐修會修女輕聲吟誦着贊美詩,她們圍着長桌一圈圈地緩步而行,掌中托着小小的蠟燭,雪白的長袍及地,拖曳着發出窸窣的輕響。
梅麗莎那時想的只有一句話:這不是彼得。
她僵硬地轉過頭去。縮在牆角的母親正無聲地哭泣,慘白的臉襯得紅腫的眼睑愈發明顯。男爵夫人的眼神微微發直,即便梅麗莎走到了面前,仍舊一動不動地看向長桌的方向,視線像是穿過了女兒的身體,黏在了她無法面對的冰冷輪廓上。過了一會兒,這位容貌美麗的貴婦人猛然尖聲大笑,凄厲的笑聲蓋過了修女們的吟唱,在空曠的飯廳中久久回蕩。
那一天,梅麗莎失去了哥哥和母親。她走到門邊,黑煙漸漸散去,天仍是一碧如洗的天。
傍晚的時候這場動亂的始末才在城中傳開:魔王卡爾薩斯降臨,魔軍一舉吞并了北方兩郡,虎視眈眈要繼續南下,撒克遜首當其沖,而魔物們瞄準的第一個獵物便是北境的沃爾姆斯。一時間大人物們如臨大敵,徹夜商談時局,而失去了繼承人的海爾德家則被城中的權貴排斥在外,聲勢一落千丈,甚至沒被邀請參加議定出軍路線的夜談。
幾乎是第二日清早,布蘭特家就提出解除茱蒂斯與長子的婚約。
當夜茱蒂斯不見了蹤跡,剛下過雨,她的腳印一路向西,終止于河邊。
三天後,茱蒂斯發脹變形的遺體在城外的河灘上被發現。
海爾德大宅陷入絕望的暗影。女主人瘋了,将自己關在房中整日大笑;男主人忙碌往返于城中與家中,進門的步子一次比一次重;廚娘偷了一桶酒連夜逃跑,其餘的仆役也散散漫漫、目中無人起來。城外有消息傳來,海爾德家領地上的農奴一夜逃走了大半,周圍小領主一聲不響接受了送上門來的勞動力。
宅子裏的空氣裏彌漫着潮氣,昭示着海爾德家如沉船般腐爛的命運。
梅麗莎決定南下前往國都,學習劍術、重振家業。這雖然是一條難走的險路,但十一國并非沒有女騎士的先例。她有良好的騎術底子,她相信假以時日,她的成績一定能讓父母親重展笑顏。
男爵沒有反對,無言地給唯一的孩子準備行裝。
梅麗莎離開的那一天是個晴天。
男爵捋了捋發白的胡須,無言地撫了撫梅麗莎的頭發,難得顯露出溫存。他沒有說話,眼神和動作足以表達一切。
馬車緩緩開動,父親的身影與寥落的宅邸融成蔚藍天幕下的黑影。
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
在梅茲學習劍術一年不到,遲滞的消息從北方傳來:統領撒克遜的托馬斯伯爵對海爾德男爵的無能大發雷霆,将他的封地、頭銜與家産全部收回。男爵自願成為僧侶,進入深山中的本尼迪克修道院。沒有男爵夫人的消息。
“帶在身邊的金銀用盡,無法支付學費,我只能在梅茲另謀生計,然後……”梅麗莎将銀色的長發別到耳後,“然後就是和你說過的、僥幸在饑荒中活下來的事了。”
“所以我很相信女神在眷顧我,多虧了女神佑護,我不僅活了下來,還能夠親手報仇。”梅麗莎的手指攥緊成拳。
奈莉不想表露出過多的同情:這是一個即便經歷了那麽多,仍然堅強而樂觀的姑娘,憐憫并不适合她。猶豫了一下,奈莉還是給了梅麗莎一個擁抱。
“梅麗莎一定能打敗魔王的,成為英雄之後再好好考慮未來吧。”
房中半晌寂靜,山中的夜枭在鳴叫。
“奈莉,謝謝你。”
月亮已經完全沉進深谷,外面是鋪天蓋地的暗夜。不能繼續對卡爾的身份之謎置之不理了,奈莉想,假如梅麗莎最終發現自己尋來的夥伴就是死敵……
原本短暫存留的、與梅麗莎聯手的念頭緩緩消散了。
夜色從窗縫中溜進來,即便是初夏,撒克遜仍舊寒氣凜凜。
奈莉打了個寒顫。
☆、48|新希望
深入撒克遜林谷大半月後,遮蔽天日的枝桠終于漸趨稀疏。
參天森林終于走到盡頭,面前便豁然開朗。隔斷上洛琺林西娅和撒克遜的瓦爾山脈在漸沉的日光中顯得靜默而悄怆,北返的鳥兒以翅膀描摹山巒起伏的線條,它們身後直入雲端的峰頂耀眼奪目,終年不化的白雪蒙蒙地化作一團将群山籠罩的聖光。
可這雄奇景觀卻因更遠處的天色而失去了魅力:
濃豔而不祥的血紅是黑山白雪的底色,稀薄的雲朵低垂,卻猩紅如泣血。
“魔域……”梅麗莎不自禁握緊了缰繩,聲音低沉而緊繃。
奈莉上一次走撒克遜一線已是很久之前,見到這比記憶中更為嚴重的狀況不由吃了一驚。但她沒有将驚愕表露出來,而是再次确認了一番爛熟于心的路線,鼓勵勇者說:“沿着前方的古道就能正式進入洛琺林西娅。在那之前要休息一下嗎?”
慣性使然,奈莉說着多看了卡爾一眼。
對方像是早有預感,從容不迫地與她對上視線,眼睛裏浮上亮晶晶的笑意。在奈莉窘迫得立即轉開頭前,卡爾以素日的聲調緩緩說:“不用。”
“那、那就出發吧……”奈莉輕輕蹬了一下馬肚子,率先朝着策馬行過水流潺潺的淺灘,走上古道。
古道直接開在崖壁上,另一邊便是萬丈深淵。奈莉走貫了并不覺得害怕,梅麗莎則膽大無畏,卡爾更是沒有絲毫動搖,因此三人雖然走的是險道,腳程卻快,日落前便靠近了古道中段的歇息點。峽谷深流之上,一座三層的石拱橋屹立不倒。夏日的水流豐沛,穿過橋洞一路奔湧而下。在橋對岸的山谷深處中,一座古樸的修道院靜靜屹立,只要走過石橋便可在那裏歇腳。
梅麗莎走在最前,當先到達對岸。她回轉了身等待同伴,天光卻猛然變暗,大地搖撼。天空生生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撕開,一只黃色的眼睛破繭而出。
是那只魔之眼!
這邪惡的眼睛轉了轉,向着梅麗莎的方向定去。
卡爾的魔導書嘩啦作響,一道明亮的符文從筆端滑出,化作光球直取魔眼瞳仁。魔眼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過去,目光與光球相接,頓時爆裂出火花。力量急劇波動,灼熱的氣流驟然釋放,将石橋震得左右搖晃,砂礫亂飛,噗通噗通地砸入激流。
卡爾咬牙支撐了不過一瞬,光球便猛然碎裂。
轟地一聲,水霧四散。
奈莉被這爆炸波及,從馬上滾落。她顧不上身體的疼痛,在搖搖欲墜的橋面上起身,努力尋找卡爾的身影。水汽漸漸散去,先映入她眼簾的是巨大的斷口,幾乎占據了橋面的一半。她臉色白了白,慌張地定睛四顧,在斷口邊緣尋到了倒地的卡爾。
她撲到他身邊,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氣。
對岸的梅麗莎這時也下馬奔來,幫助奈莉将卡爾托起,走過搖搖晃晃的危橋,迅速撤離到岸上。
三人才剛剛抵達,身後崩塌的聲響震耳欲聾。古老的拱橋散逸着石塊和米分屑從中坍塌,拍打起的水花将他們澆得濕透。
奈莉跪在卡爾身邊,取出手巾擦拭他的面龐,手指微微顫抖,輕聲喚了幾遍他的名字,沒有回應。卡爾的臉容慘白到了極點,揪起的眉眼和緊繃的唇線都昭示着軀體的痛苦。奈莉氣息也急促起來,連忙将他扶起來靠一邊的石壁上,取出治療湯劑,緩緩喂他喝下去。
四五瓶高級魔法藥劑見底,卡爾卻仍舊昏迷不醒。
梅麗莎站在她身旁幫忙,間隙時她冷然擡眼看向天空。深紅的雲朵密布天幕,那只魔眼已經不見了蹤跡。梅麗莎紫色眼睛深處宛如燃起了冰冷的火焰,閃爍的卻是決意和無畏。她咬牙切齒地說:“魔王……”
少年的呼吸急促,體溫卻一如往常的涼。奈莉将他濕透的披風解下,從儲物空間中取出以前獲得的毛毯,将他嚴嚴實實地裹住。
除了等待藥效起作用以外,奈莉一籌莫展。她再次感覺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無力。深呼吸幾下将消沉的念頭趕走,奈莉眼前浮現出方才那只明黃的眼睛。
系統一直對如今魔王的身份含糊其辭,而上次諾恩宮上方的魔眼又是在卡爾離開後出現的……系統是否已經找來了新的代替品,身處史洛斯的魔王已經不再是她認識的卡爾薩斯?
如果真是如此……她側首怔怔看向昏迷的白發少年。卡爾口中的複仇,難道是奪回魔王的身份和力量?
奈莉久違地歡欣鼓舞起來:魔王的孤獨和力量已有別人承擔,那麽卡爾便沒有必要成為魔王卡爾薩斯。她到底還是有私心的。即使清楚魔王的負擔對任何一個人都太過沉重,但只要她挂懷的人毋須再次踏上無盡的循環,她就不由得由衷地感到喜悅,根本顧不上為那個代替品感到悲哀。
那樣的話,只要殺死魔王,她願意放棄引導者的身份,不再回溯時間,而是為了卡爾在結局後的這個世界留下來……
她第一次在無盡的重複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身邊的人猛然動了動。
奈莉立即關切地向卡爾俯身。白發少年的眼睫顫動數下,半眯着眼睛看向四周,一臉茫然。興許是處在背陰面的緣故,他的眸光比此前都要晦暗,幾乎要泯滅的光掙紮翻湧的深紅中,無望而慘淡。他定定看了奈莉一會兒,再次阖上眼。
“卡爾?”奈莉的嗓音微微顫抖。
他過了片刻才再次睜開眼,和她對上視線,聲音靡啞地緩緩喚她:“奈莉。”
簡簡單單兩個音節,從他口中念出來便有了萬千的重量。
不知為何,奈莉竟然有流淚的沖動。她彎唇答:“我在。”停頓一下,她掩飾似地轉開話題,“梅麗莎也沒事。你身體怎麽樣?”
“還好。”卡爾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奈莉頓時有些緊張,對方卻伸出手看向掌心,五指蜷起複張開。重複了數次相同的動作後,他将羽毛筆化作手杖,掙紮着便要起身。
奈莉和梅麗莎還沒來得及阻止,卡爾便已經站穩了。雖然臉色仍舊蒼白得可怕,可他的神态舉止都不像是受了重傷。
“我們盡快趕到修道院休息吧。”奈莉有些為難地打量了一番四周,“可是……”如今三人的坐騎中,只有梅麗莎的馬駒在岸上幸免于難。但傷病員能否承受得住馬匹行走的搖晃還是個謎題。
卡爾卻已經開口:“我可以走。”語畢甚至往前走了幾步證明自己并非在逞強。
梅麗莎和奈莉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
緩緩牽馬走了半途,卡爾竟然真的毫無異狀,像是并未受傷,甚至比略顯疲憊的另兩人還要敏捷。奈莉大感慶幸的同時,愈發堅定了自己的猜想:與魔王相關的力量接觸,曾經是魔王的卡爾自然不會受到重挫。
三人不久後便靠近院牆,梅麗莎取出獸角號吹了一記,充當過路人期望借住的信號。
不久院門悄然打開,一個白袍的修士謹慎而謙恭地從門後向外張望。
梅麗莎取出神殿贈予的文書,同時彬彬有禮地請求說:“願三位女神與閣下同在,我奉命前往魔窟剿滅魔王及其爪牙。我們剛才受到襲擊,同伴不幸受傷,想在這裏暫住一晚。”
那位修士清了清嗓子,語調有些生硬,仿佛太久沒有出聲已然忘記了說話的竅門:“我等是熙篤派信徒,發誓不與世俗再有任何往來。”他頓了頓,流露出一分猶豫:“但既然是諾恩宮的來客,又有傷者,還請讓我請示一番再做答複。”
說着他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後,過了一會兒以同樣的靜默姿态出現,将門打開,垂頭做了個歡迎的姿勢,無言地領着三人到空空蕩蕩得馬廄中将坐騎拴好。
“西蒙修士将會帶三位到西邊的空屋休息。願女神保佑您。”這位修士似乎因為終于能夠告辭松了口氣,謙恭地行了個禮就飛快地遠去了。
而那位西蒙修士,也很快循着修道院的門廊走近。他一路低着頭行來,面目隐匿在寬大的罩衣兜帽之中。他的身形羸弱到了病态的地步,幾乎撐不起雪白的羊毛修袍。他低低地開口,聲音雖然低啞,卻掩不住原本清亮的底色:“請跟我來。”
梅麗莎聽到他的聲音震了一下,喃喃地念出一個名字:“喬治?”
對方孱弱的身軀明顯因為這短短的音節搖晃了一下。他終于擡起頭,兜帽下露出一張堪稱英俊的臉龐,卻因為過于消瘦而失去了本應有的魅力。他瞥了梅麗莎一眼,視線旋即飛快地垂落到地面,一掠間棕色的雙眼如林中鹿般羞怯而澄澈。
梅麗莎臉色已然轉為慘白,她緩緩眨眼,再次重複同一個問句:“喬治?”
西蒙修士謙卑地後退躬身:“我皈依熙篤派門下,族姓和名字已然成為過去,如今我不過是神明足下最卑微的仆役,被喚作西蒙。”
梅麗莎搖搖頭,聲音哽咽:“不,你活下來了……真是太好了……”
對方沒有答話,默然地轉過身,一步步朝着修道院用以擱置用具的西廊屋走去。他走得很快,為三人打開房門後便轉身離開。
梅麗莎看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後沉默。
勇者和這位顯然是舊相識,只是其中的彎彎繞繞,奈莉卻不敢細究。她預感得到,這又将是一段苦澀的過往,而這個世界展示在她面前的不快樂已經太多,本就不需再多這一筆暗色。
卡爾若無其事地追上來,與奈莉并排而行。
他忽然伸手與她相握,像是安慰又像是點醒似地用拇指按了按她的掌心。
☆、49
少年手指淡涼的溫度在這一刻說不出地熨帖,奈莉過了片刻才想起要擺脫這太過暧昧的姿态。可她一試圖抽手,白發少年便側首凝視她,紅眼睛中波光幽幽地流轉,惑人又委屈。
只是這一眼,便足以令人生出十足的愧疚來。倒好像占理的是卡爾而非奈莉。
奈莉心虛地看向走在前面的梅麗莎,幸而勇者顯然還沒回過神,一時沒空回頭顧及後面的狀況。
方才旁觀到的暗湧讓人覺得澀然,手掌肌膚相貼的熱度卻激起截然相反的柔軟心緒。奈莉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過一下,她垂下頭,再多的考量和不确定都在這一刻隐匿無形,敗給了交握的手指傳遞來的溫存。
走到屋邊,卡爾便悄然松開手,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沉默地轉入這排小屋的另一頭。他态度切換得太過自如而迅速,留奈莉在原地怔忡了一下才去關注梅麗莎的動向。
這排矮屋有四間,除去放了餐桌的長廳,還足以給隊伍的每個人足夠的空間。白袍的修士在此時再次出現,卻不是方才的西蒙,他留下三人份的面包、清水和一些傷藥便離開了,比此前兩人要更為沉默寡言。
用過簡單的晚餐,梅麗莎确認了卡爾的傷情後,強打起精神準備出門,說是要“在大自然中散個步”。這行為于她而言無疑罕見。
一輪滿月突破層層紅雲,灑落遍地的光輝。月華被揉碎在小溪的水波之中,這條清流自西向東橫貫修道院北側,水邊郁郁蔥蔥地開着雪白的仙女木,細長的花莖在夏夜的風中搖搖擺擺,散播出輕盈恬淡的香氣。
梅麗莎在溪流拐彎處的一棵橡樹邊俯下身,手指拂過仙女木纖弱的花瓣停在花枝上。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将這遍布北國的小花摘下,而是俯身輕嗅熟悉的花香。
身後傳來衣袍與花葉摩擦的窸窣聲,梅麗莎怔了怔,極慢極慢地回頭。只見橡樹的另一側露出雪白的袍角,來人沉默片刻,輕聲說:“勇者大人?”
梅麗莎閉上眼,微微笑了一下,以相似的語調輕聲說:“西蒙修士?”
對方發出一聲壓抑的苦笑,停頓很久,才再次開口。他的聲調壓得極低,幾乎要被潺潺的水聲蓋過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這裏。即便明知此後要花上數倍多的時間為這一刻的沖動忏悔,我還是……”
“你還是來了。”梅麗莎垂睫微笑,月光從茂盛的枝葉間灑落,勾勒出她側顏的輪廓,也落進她的眼底,缱绻而明亮。這一刻,她不再是勇者梅麗莎。正如他也不再是修士西蒙。
梅麗莎向後靠了靠,背脊緊緊貼着樹幹,不過方寸的距離外,曾經名為喬治的青年維持了相似的姿态。他們也曾經在樹林中背靠背,享受不令人尴尬的沉默,但如今他們之間多的卻不只是一棵樹的阻隔。
“上次見到你……”喬治夢呓般地回憶起來,話說到半途便遁入了寂靜。
梅麗莎沒什麽起伏地回答:“是在哥哥的葬禮上。”
喬治的嗓音中透出一絲痛苦:“你們家之後的事,我很久後才聽說。”
梅麗莎垂下頭,半晌才柔聲問:“那麽你呢?又怎麽會成為修士?”
“魔軍出現後洛琺林西娅很快淪陷,我從撒克遜北上,抵達家鄉時一切早就毀滅殆盡。我再次南下尋找家人的下落,也的确找到了他們。他們投奔了奧古斯堡的親族,所有人都平安無事,但……”喬治猛然收聲。
梅麗莎徐緩地追問:“但是?”
初夏的夜色迷蒙,幾只早早醒來的蟲兒隐匿在暗處淺吟低唱。喬治意味深長地沉默了很久,梅麗莎只聽得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聲,踩着蟲鳴收捎的空當一聲又一聲地傳來,宛如嘆息。他終于開口時語聲艱澀:“各方消息不通,謠言不胫而走,都說海爾德家已然全滅失勢,族中人便想要我……和奧古斯堡的權貴另結婚約。”
梅麗莎倏地站起身,一手扶着樹幹,一邊向着喬治的方向邁了半步。對方擡頭看她,兩人的視線在障礙物的拐角處相會,于半空膠着了片刻,他們各自顫抖着回避開。梅麗莎背光站立,面容融化在黑暗之中,只有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熠熠生輝。她的聲音顫抖得變了調:“然後呢?”
“我不願意。”喬治好像低聲笑了,“之前奔波積勞成疾,我便大病了一場。”
“你的身體一直不好……”梅麗莎喃喃。
“我原本想要等待你的消息,但是沃爾姆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我最後無法再等下去了。”說到這裏,喬治的語氣反而平靜了下來,“我選擇放棄一切,皈依與世隔絕的熙篤派,改名西蒙。”
溪水從容不迫地繼續流淌,滿月漸漸隐匿在猩紅的雲層後,天地沉入黑暗。
“你不必這樣選擇的。”好像過了許久,梅麗莎才坐回原位,輕輕予以回應。
“我與你締結過婚約,曾是你的未婚夫,這是我理應做的。”喬治笑了一下,隐約有了當年那個文雅而博學的年輕人的風度,梅麗莎甚至可以想見他溫和卻堅定的笑容,他确定無疑地說:“我并不後悔。”
梅麗莎呼吸一滞。
黑暗中,喬治向後摸索着找到了梅麗莎的手。手掌與手背交疊,喬治的五指瘦得硌人,而梅麗莎的指掌上也多了粗粝的繭。他們沒有更多的接觸,有限的肌膚相貼卻勾起了太多鮮活的回憶。
修道院的房舍中驀地傳來吟唱聲。
喬治笑了:“我逃了晚課。”
他們都擡起頭,圓滿無缺的月亮在那一刻掙脫了雲朵的束縛,露出了皎潔的面龐,聖潔的月光傾瀉而下,竟像是能洗清所有的污穢與苦痛。
“你相信神明嗎?”喬治忽然問了一個與身份不符的問題。
梅麗莎凝視着天空,颔首說:“相信。如果不是神殿,我不可能活到現在。”
喬治聞言發出意味難解的笑聲,他緩緩将手收回去,語聲中含着濃濃的苦澀:“我也曾經以為存活便是三位女神給予的恩澤,想就此将一切獻給神殿。但在這無人的荒野中待的時間越久,我就越懷疑。”
他鞠了一把月光在手中,看着這光亮被移動的樹影吞噬,聲音克制:“如果神明真的愛世人,又為何會容忍魔王侵犯自己的子民?神殿告訴我們這是對罪孽的懲罰。可如果一開始神明就選定了哪些人的罪可以被赦免、會被救贖,那麽相應地就會有人注定落入地獄。”
喬治安靜地轉過頭,看向梅麗莎的方向,他知道她在傾聽,正如往昔無數次一樣。他輕柔的語聲中有最深的疑惑與絕望:“如果真是如此,我們又怎麽能确定,我們是被選定的被救贖者、而非無可救藥?”
“喬治……”梅麗莎繞到他身邊,語氣裏帶了一絲懇求,仿佛在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而那些死去的人真的得到救贖了嗎?他們真的也生來帶着罪孽嗎?所有無辜在戰亂中死去的人,神明真的确定他們應該得到這樣的宿命嗎?”喬治咳嗽起來,語氣卻越來越急,像是想把心中的問句一口氣傾倒出來。他緊緊盯着梅麗莎,緩緩地問:“彼得,你的父親,你的母親,還有你,真的應該遭受這樣的痛苦嗎?你們……”
“夠了!”梅麗莎捂住臉,從指縫間有些無助地四顧,顫聲說:“想這些有用嗎?”她的雙手頹然滑落在身側:“我只能親手為他們報仇。”她仔仔細細打量曾經的愛人,目光與神情盡皆悲恸。
她放柔了嗓音:“複仇後也許我會去想你剛才說的那些事。可在那之前,我唯一的目标只有手刃魔王。”
喬治沉默了片刻,他緩緩站起身。夜風拂動他寬大的白色長袍,他顯得形銷骨立,從袖中伸出的手指已然皮包骨頭。他唇角勾了勾:“知道我信仰并不虔誠後,你還願意接受我的祈福嗎?”
梅麗莎低下頭去,沒有拒絕。
白袍的修士伸手,在銀發少女的頭頂上方虛虛劃了幾下,口中念起祈禱的長句。吟誦聲止歇,西蒙修士沒有再開口,只無言地再次注視了梅麗莎片刻,向旁踏了一步,再次隐匿在樹幹後。
梅麗莎知道他還沒有離開,明知應當挽留,可她竟然生不出再面對他的勇氣。只有在剛才遇見的一瞬她真心實意地歡喜過,之後只有被時間加深的分歧産生的驚愕與痛苦。況且她什麽都做不到,只能眼看着相隔的距離無盡地拉長,最後成了心與心間整片寂寥的荒原。
一陣涼風從林間走過,梅麗莎向樹後看了一眼,空無一人。
彷徨中她擡頭,凝望那全知的圓月。恍恍然她覺得,即便彼此都已改變,不再能肩并肩,只要方才有共望蒼穹的一瞬,便已然足夠。
不只有水邊的人在向明月索取心安與答案。
奈莉在梅麗莎離開後回到房中休息,卻片刻都坐不住。她挂懷卡爾的傷情,卻不想貿然前去探望。在房中徘徊了一陣,她步出門外,正見着廊下的光影驟然變得分明,一擡眼便瞧見從屋角露出的月光。
衣袍的窸窣聲猛然變得清晰。奈莉聞聲回頭,卡爾從回廊的木柱後現身,側目看了一眼這寧靜卻有些朦胧的夏夜,忽然向着她微微一笑:“我發現了一個賞月的好地方。”他說着伸出手,做出邀請的姿态。
奈莉猶豫了一下,還是将手交給他。
白發少年就勢托起她的手,蜻蜓點水地落下一個吻。
☆、50
這是一個太過熟悉的姿态。
白發少年與記憶裏的人影重合。奈莉的心狠狠一抽,垂下眼;卡爾卻走近一步,同時捏着羽毛筆随手畫了個圈,輕而易舉地喚出風的魔力,拉着奈莉穩穩地飛上屋頂。
紅雲随着夜色漸深悄然散去,只餘墨黑的天幕上一輪明晃晃的圓月。
兩個人才坐下,山風便裹挾着涼意撲面而來,奈莉不由縮了縮肩膀。卡爾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挪地離她更近了些許,見奈莉沒什麽反應,便又靠近了一些。
這下兩個人幾乎是緊挨着,衣物相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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