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何如此見

朝廷的爾虞我詐與風波,那是一種人死不見血的惡浪,官場中人個個膽戰心驚,生怕站錯位,引來殺身之禍,但民間卻并無受到多大的波及,京城的各處依舊繁忙喧鬧。

京城最大的一家貨棧,許多南來北往的貨物都暫停放在這裏,有皮貨,有鹽,有棉,有鹽有米有油,甚至活雞活鴨都有,每一天都是忙碌而喧騰的,工人們熱火朝天地搬運着貨物,恣烈剛剛搬運完一百包皮貨,拿了錢,來到貨棧旁一家羊雜店裏要了一碗羊雜,慢慢地喝着,一邊聽店裏的客人們說話,在這裏可以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這個店價格适中,味道又不錯,因此既有販夫走卒,也有一些青衣商人或是一些小康家境的人在此消遣,三教九流聚集地,自然信息靈通。

“本月的十五,聽說皇後娘娘為皇上祈福,要在廣安寺親自舍粥,不許平常百姓參加,但是貧弱無依的人,還有販夫走卒都可以去領一碗粥,你們去不去?”一個挑夫說到“皇後娘娘”,不亞于說天上神仙下凡般崇敬。

“聽說皇後娘娘長得很美,啧啧,那天我不幹活不拿錢也要去的!”

“看了又怎麽樣,看了你能娶到皇後不曾?”一陣猥瑣的話聲馬上引來不少熱心觀衆:“皇後不過才十四歲,再美能美過春紅院的小麗嬌?”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在這種人群中卻百無禁忌,但能活皺了皺眉頭,心動了一下,聽到“皇後”二字,想起那雙柔亮得像花瓣一樣的手,那樣靜靜地開放在她并攏的膝頭,聽這話,不知怎麽有些不舒服,他的身邊有兩個青衫人的低語清晰地傳入他耳中,讓他擡了擡黑得觸目驚心的逆眉,聲音很小,在喧鬧的人聲中,旁人根本聽不見,但是他的耳力極敏銳,聽得一清二楚。

“皇上病情甚是嚴重,恐怕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都難說,唉,國家多難,聽說外夷趁機入犯,聽說都是些食肉飲血的蠻人,朝廷裏的大将個個推诿,都沒有人敢往前線作戰,聽說前線就靠幾個年長的将來死撐着。”

“朝中局勢嚴峻啊,只有幾個國舅爺倒是不錯,很忠心,可惜因為是外戚,所以名不正言不順,佐國理政大受質疑,說外戚大權獨攬。”

能活斜眼瞄去,見是兩個青長衫的文人,頭湊在一處,低聲說着國事,牆上挂着一張大字“莫談國事”。

“說到這幾個國舅還罷了,沒有什麽亂政奪權的事,說起來,還是皇後比較聰明,始終不曾給自己的兄弟封侯,要是封了侯,估計三王爺等人又有的話說了。

“說起來,三王爺如此時刻不忘奪權,怕是心裏也有着篡位之心吧?先皇在世怎麽不一舉除了這個禍根?”

“張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你有所不知,先皇的皇位可說是從三王爺手上奪來的,先祖皇帝去世時,再三要求先皇手中不得相殘,否則便不是先祖爺的子孫,此事朝廷中人盡皆知,本朝又素以‘仁孝’治天下,所以,先皇不好對三王爺下手,以致養虎為患。”一個下擺有一塊裰補痕跡之人嘆道。

“說道皇後,皇後雖然聰明,不過十四歲而已,怎麽鬥得過三王爺?如此看來,國家竟是時刻有換君之嫌?”那稱為張兄的人驚道,裰衣人眼疾手快,一把掩住他的嘴:“悄聲,被三王爺手下抓到就糟了!”

正說着,門外進來幾個公差,腰佩大刀,兩人對視了一眼,默契地談起了這一期的科考文章。

皇後,十四歲了嗎?他想起那雙蓮花一般的手,粉紅的顏色,放在大紅的膝蓋上。

“咯啷!”,把幾個銅板往桌上一丢,轉身出了門,“這位爺,您慢走!”勢利的小二不知為何,見到這個搬夫卻從不敢怠慢,揚聲喊了一聲恭送他出門。

說到皇帝的病,由來已久,自從立為太子,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太醫們束手無策,人們都覺得奇怪,皇上應天上星像而生,傳說是紫薇星下界,為何卻是這樣病弱?國師親自夜登星像臺,苦思三天三夜,終于對皇後獻策,說大趙國開國之初曾活埋前朝将士三萬餘人,這一番血光殺業如今報應在現任皇帝身上,請皇後在四月十五那日大赈貧民,同時天下凡在人喊冤的案子一一重審,以消解帝王罪業,同時多為天下百姓謀福址,大趙國活埋三萬前朝将士此事天下人盡皆知,皇後也覺得當時太過慘酷,不管對皇上的病有無幫助,這一番殺業她都是極樂于消彌的。

皇後還下令開設“孤民局”,這筆錢由內廷撙節開支省出來,專門養活那些貧苦無依的孤兒寡女等無法謀生的人,上令一出,百姓無不叫好,同時皇後下令後宮三個月內不得濃妝,節儉開支,官員三個月內不得宴席,以此為皇帝多謀一分福,皇後不過十四歲,連續幾道命令下來,天下大悅。

本月十五,廣安寺門前從前夜便開始排起了長隊,天亮時,烏鴉鴉的一片看不到盡頭,能活來到門前時,看到幾乎已經排不上隊了,然而憑着他的一雙淩厲的眼睛一掃,輕而易舉地擠到了靠前的位置,等待時辰到來。

“皇後駕到!”一個太監一聲高唱,接着又是一聲鳴鑼,萬人寂聲,寺院重門層層打開,人們跪迎接皇後,能活卻擡起了頭。

他突然覺得口幹舌躁,風息雲止,全身上下,除了心跳,沒有一個地方能動,!

他瞠大了眼睛看着珍珠一樣素淨卻優雅的人兒,他看見了,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她,那一雙蓮花玉手的主人,當年她不過還是個小小的十歲孩子,如今卻挽起讓他礙眼的髻,為皇上祈福之故,她沒有穿華麗的紅袍金絲大禮服,卻穿着一件繡滿雪青色蝴蝶的淺金黃長襟衫,那淺金色只有在太陽下才隐隐顯出金色來,隐露幾分皇家富麗,不失皇後的尊貴,長襟衫的綢帶在腰間打了一個美麗的蝴蝶結,蝴蝶兩翼直垂到地面,随風輕輕擺動,耳邊是一副簡單的白玉小蝴蝶,“蝴”者,諧“福”也,為夫君——為一國的皇帝祈福,她對着面前的跪着的貧苦人們微微一笑,說了一聲:“大家都起來吧,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每天有飯吃,有衣穿。”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讓貧苦人們聽不懂的之乎者也,只是這淡淡的一句像極了安慰的話,讓無數人的心都暖了起來,能活只覺得耳中一片嗡嗡直響,她清脆悅耳的聲音像一記悶雷打進他的胸口,他大聲喘息了一下,捂着胸口,眼前似乎晃過無數兵吼馬嘯,還有飛煙騰空,最後,便是一雙泠泠雙目在腦中揮之不去,清露般的眼睛與不遠處含笑的雙眼漸漸重疊,他突然有種找到了的感覺,說不清為什麽有這種感覺,他覺得生在這個世間,是為尋找一樣東西,現在他看到了,他同時也明白了,他要找的就是她!

是的,是她,一國皇後,被萬民景仰,與他生長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裏的皇後!

尊貴的皇後。

他一個低賤的貧民,為什麽要找一個尊貴的皇後?

他怎麽配得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後?甚或,他怎麽走近那個美麗的皇後?

很幹脆地,他全然不管這些,他只知道,他要她,要定了她。

而且他還知道,他一定有辦法走近她!

他深究地看看着她,銳利的目光捕捉到她笑得甜甜的紅唇彎起一輪美麗的紅月,一副長在深宮,不知疾苦的嬌嫩樣,但是眼中卻分明顯露出一種輕愁。

“嘡!嘡!”金鑼響亮地敲了起來,傳聲官揚聲喝道:“皇後娘娘有旨——百姓人等肅靜!”

現在靜得只剩下風聲,皇後微笑道:“也不是大事,只是想通知大家一聲,近來征兵開始,招收有志為國的勇士,不管從前是什麽出身,是衙役,是奴仆,甚至是犯過罪的,只要從軍入伍,一切往事勾銷!況且入伍從軍,一應口糧衣裝,便是軍中供給,至少是餓不死,凍不着的。只要在戰場上為國立功,按軍功封官領賞,不分貴賤!有本事的盡可以去一試身手,為我大趙效力!只要得了軍功,封妻蔭子都不是難事,大家可想好了,機會難得,從前戰場上立了軍功的,礙于身份,頂多得點錢,現在卻可以為官了,封侯拜相,全憑各人本事,而不是靠祖上身家!”

說話間,寺中又擡出幾張桌子,在廣場一角擺開來,放上登記薄,書吏們筆墨紙硯備妥,單等人來報名,許多人開始低聲議論起來,大趙國的等級森嚴,衙役之子不得念書,商人之子不得為官,貴賤不得通婚,所以有志者往往因其家世不清貴而不得入仕,遺恨萬分,當了奴仆的,永遠是奴仆,誰不想一翻身而成為高官?一時間,人群中的嗡嗡聲越來越大,皇後看在眼中,又笑道:“大家先來領粥吧,大家吃飽了,喝足了,才有力氣為國效力!”

她自己挽起袖子,開始分粥,一人拿一個碗,一人一勺,那粥因為是皇後親臨,竟然稠得像小康人家的飯,她滿意地看了一下粥,又看着面前分粥的人,含笑間全無驕矝意味,能活随着人群往前擠,現場在全副武裝的士兵的維持下,秩序井然,只是個個睜大着眼睛,拼命想多看一眼他們原本這輩子也見不到的皇後娘娘。

泠鳳看了眼有不住增多趨勢的人群,知道今日不到太陽下山,是不要想将粥分派完的,但為皇帝祈福,本來就是越苦越能顯示出心虔,擦了擦額上的汗,又舀起一勺倒進面前的土碗中,順便擡頭對眼前的人笑了笑,但是這一次,那笑來不及擴散到唇角就消失了,她的心撲嗵一跳,這個人身穿破爛的衣裳,皮膚被太陽曬得油亮,一塊塊發達的肌肉從破布下鑽出,幾乎讓人望而生畏,他的眼睛定定地注視着他,緊緊鎖住她的神魂,四目相對,就在剎那間,她的手一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奪路而逃,好容易壓抑這種極端失禮的沖動,她已經有些面色蒼白,她聽見他小聲說了一句:“我要你。”

“啊?”

像是被電了一下,她整個人都呆了,她愣愣地看着他,頭腦反映不過來,手上的勺子停在半空中,這樣大逆不道,該當場斬殺的人,不知為什麽,在看到他眼睛時,她竟然沒有勇氣喊人把他拿下,蒼白着臉看着他離開,消失在人群中,心撲嗵嗵直跳。

那寬厚的肩膀,攝人的氣魄是她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強勢,尊貴與氣魄的公子王孫她見得多,早就不以為意,然而這人卻讓她明白了什麽叫“陽剛”什麽叫“殺氣”!

最讓她驚慌的,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娘娘!您怎麽了?”宮女有些驚慌的聲音響起,她們發現皇後娘娘的面色有些蒼白,似乎要暈倒,于是她馬上便被人扶到一邊,暫且休息,泠鳳順勢把剛才失态的原因掩飾過去:“不要緊,只是有些熱了,頭暈。”

一把黃蓋傘把上張開在她的頭頂,她是萬人之上的皇後,與剛才那個看起來有些野蠻的男人怎麽可能認識?她笑自己有些糊塗,這種人存在感這麽強,她若是見過他,不可能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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