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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直至百年以前,都是鐘鳴鼎食,勢可絕倫的修真大家。相傳凡是修真大派,多多少少都會與虞家有牽涉。虞家最鼎盛時,三大門派的長老十有六七出自虞家。民間相傳的唱虞家的曲子,直至今日都還不衰。即使五百年前虞家盛極而衰,也沒人覺得它會破敗。畢竟,車木雖衰,亦非螳臂可當。
而虞九少爺,便是虞家還未破落前的一位奇人。其人為“梓”輩,本名虞梓吟,是虞家公認的修真奇才。六齡入道,而立築基,百歲金丹,年至三百,竟已結成元嬰。且不說他結嬰速度超其餘元嬰老祖兩倍,卻說那九轉金丹,九品元嬰,就已是同級修士中萬裏挑一的。更不用說他豐神俊朗,容貌昳麗,更成了人人口中樂道的人物。
樊典當年曾被判為終身不可結丹,郁郁不可終日。幸得虞梓吟看顧,心境打通,自行修煉了二百年,終也結成金丹,在載玄宗有了一定地位。
二百年前,虞家家主過世,兄弟閻牆,家産割為九份,虞梓吟竟主動離開,只索了些無關緊要的資源,不欲與其兄弟争搶。之後再無人知曉他的消息,樊典私心裏想着,虞九少爺這般好的人物,定是已登仙途,哪還用得着和俗人一般争搶?怕是這煙塵擾擾的修真界,也是配不上他的。沒了虞梓吟,樊典也不再關心虞家消息,徑自閉了幾十年死關,出來後竟發現虞家已幾近滅亡,重現于眼前的虞九少爺,也成了這般模樣,連身邊暗衛都不知所蹤……
樊典帶虞梓吟回了他自己的洞府,費了些心思糊弄門派,又在二人周圍設置層層禁制,這才放心詢問。他知自己不該過問過多,但又着實擔心,便從別人講起,問起了他的暗衛。
虞梓吟的暗衛從來只有一人,而那人修煉速度事實上與虞梓吟相差無多,卻自願隐藏身形,侍奉于虞九少爺身側。按理說,他若未死,應當不會背棄虞梓吟才對。
虞梓吟暧昧答道:“我已落得什麽境地,期待什麽暗衛。”心下裏卻不禁道:“暗衛?我落逃至此,可全都是他韓墨的功勞。”想着,卻覺寒意襲人,擡頭看樊典,卻無甚反應,便知是自己心思繁雜所致。
樊典見他臉色又白幾分,知曉自己問錯了問題,便沉默不語。虞梓吟尚在神游,也無言語。一時間尴尬異常。
直至虞梓吟輕嘆一口:“有疑惑,但問無妨。”
樊典幾經猶豫,還是開口:“虞九少爺可是正被人追殺?”
“是。”
“修為跌落至此,也是那人所害?”
“是。”虞梓吟答得毫無猶豫。
樊典額角青筋暴起,罵了聲“豈有此理”,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只道:“虞九少爺如此通達直諒,得是心思多麽險惡龌龊之人,才能忍心傷你至此……”
虞梓吟想抽抽嘴角,最終還是忍回去了,只是自嘲了兩句自有緣法,便打算掀過此頁。一則他自認為是無情狡詐之輩,二則那傷他的韓墨……他還真不忍心說他險惡龌龊。
樊典見他沒說出那人名諱,也不強求,怕自己貿然行事反而給虞梓吟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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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梓吟又解釋了自己使用傳送符被截,恰巧落入那密林,樊典雖覺湊巧,又實在想不出虞九少爺欺他有何好處,便打消了心底那點疑慮,恰逢道童拿了法袍來,樊典便退了出去。
虞梓吟見那道袍隐隐瑩着些靈氣,便知樊典着實為他花了番心力。雖比不上他以往在虞家的穿着,但他此時也沒興味去計較這些,只把那淺青袍子随意挂在身上。無意間牽涉到傷口,又倒吸了一口冷氣。
仙家法器,果不虛傳,過了這麽久,這丹田的傷還是毫無好轉跡象……虞梓吟想着,垂下眼簾,眉頭鎖的更緊。
辟谷期,處于築基期與結丹期之間,也是虞梓吟如今修為停滞的階段。雖說入了辟谷期,修士便無需飲食睡眠,但奔逃二旬,虞梓吟疲憊不堪,便也應了樊典好意,于他洞府偏房中睡上一覺。
虞梓吟自知無法安眠,果然意識消沉不久,面前便出現一副場景,正是韓墨剖他金丹那時。二人相對而立,他已顧不得顏面,只差跪着求韓墨放過他,然而那人只是無言,冷眼看他。
韓墨身量本就長他一些,站在那毫無生息,便像一塊巍峨巨石。虞梓吟臉上帶了悲怆神色,看起來更是氣勢弱了幾分。更別提,他此時渾身上下都在打顫。
“韓墨,我求你……”
“吟少爺,折殺我了。”
虞梓吟咬緊牙關,試圖做最後一次嘗試。他奪步試圖扯住韓墨的衣袖,“別的什麽都好……唯獨這金丹……求求你……放過……”說話間,已是面目猙獰。
他前半生幾百年,都沒有這麽低聲下氣地求過人。
然韓墨不着痕跡後退一步,躲過了他,忽然笑道:“吟少爺。”
韓墨生性淡漠,極少微笑,虞梓吟總覺得他那張臉總要笑一笑才不浪費。此時虞梓吟見了他的笑,臉色卻黑了起來。
虞梓吟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那個自己,只覺得心跳得無法忍受,忍不住就要大叫一聲“不要繼續下去”。
夢中韓墨卻聽不見他叫喊,自顧自勾起笑容,唇片幾開幾阖,吐出一句話來。
此話一出,夢中那虞梓吟瞬時間被抽去血色,傀儡般無生氣地伫立,旁觀的虞梓吟卻抑制不住,跌坐在地。
靜。片刻之間,無人言語。
韓墨也不動,注視着虞梓吟,那目光裏還帶了點虔誠。虞梓吟亦不動,眼中似有水波攢動。
良久,他顫抖着啓唇道:“好啊,你挖啊。”
韓墨毫不猶豫,召出仙器,利索将手捅向虞梓吟的丹田。
這劇痛如此熟悉,入骨錐心,且,依舊不可忍受。
直到這時,旁觀虞梓吟的抗拒才起了作用——他自噩夢中驚醒,缺氧般大口呼吸,眼眶已有紅潤。
丹田疼痛又犯,虞梓吟咬牙蜷縮起來,眼中閃過一抹恨意,很快又被迷離渙散取代。
裏衣早被冷汗浸潤,大約半個時辰光景,虞梓吟才稍緩了痛苦神色,無力癱在床上。啐出一口血後,他方後知後覺地感到牙痛——這牙關,他已咬了半個時辰。
夢中情景發生于大約一月前,韓墨剖了他金丹。虞梓吟拖着傷軀,尋了個機會逃出來,到如今業已二旬時光。他如今靈力低微,若是混入尋常修士中,怕是也難尋到——這便是為何虞梓吟偏要跟着樊典。不過這番推測僅适用于平常,若是神魂被下了追蹤,不要說躲進一堆修士中,便是奪了別人的舍,這苦主也逃不了。
虞梓吟不忍再憶起那日過往,便思索起與樊典的交談來。這小子三百年前便耿直,不通人情世故,因而心眼不會太多,虞梓吟倒也不擔心樊典會對他做什麽,白日裏他說明自己來由時,樊典雖疑惑,也沒起大疑心。只是昨日在林中見到的那名女修,若是仔細觀察破除僞裝,便可發現她的眼神分明來來回回在說同一句話:“我要把你千刀萬剮。”
從未謀面的女修,對他有如此深刻的恨意,虞梓吟不禁呵了一聲——她是為了什麽恨他,昭然若揭。
虞梓吟心念幾轉,總得想個不幹礙樊典,又達目的的兩全之法來——私心裏,他還想讓那個所謂“通達直諒”的虞九少爺在樊典心中多活一會。
想到自己的目的,虞梓吟又翻出腰間乾坤袋來,呆看半晌。這乾坤袋還是韓墨的,未印上虞梓吟的神識。他當時失了金丹,只堪堪将韓墨的神識刻印抹去,哪還有心力管它別的。後來再想标記時,卻發現這乾坤袋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不肯臣服于他。虞梓吟無奈,只好勉強與乾坤袋建立了聯系。
又怔半晌,虞梓吟賭氣般将乾坤袋一扔,心道:“什麽引魔,手腳恁慢!這耽擱的也太久了。”
心裏一空,又想起韓墨的模樣來。從初見時不善掩飾的惡意幼童,後來幾乎隐藏不見的俊俏少年,然後,便是……虞梓吟又咬緊牙關,雖痛,猶不松開——便是那,滅他虞家,阻他渡劫,死他元嬰,剖他金丹的冷血男人。
……其實,也不能全怪韓墨——畢竟是要怪一點的。剩下的絕大部分,還要歸到他虞梓吟身上。
虞梓吟也不知韓墨究竟是否冷血,只嘆他自己似乎與“求”這字犯了沖。他這一生,所求無多,卻偏偏是個費盡心思,求而不得。
“當真如此嗎?”虞梓吟神思恍惚,想道,“我所求的,早已握在手中。只是時時刻刻提防着失去罷了。這樣,也算求得了嗎?”
不多時,又低笑:“韓墨啊……我該如何是好……開弓可沒有那回頭劍啊……”神色中,滿是苦楚。
又想了一會兒,卻是韓墨與他雲雨時那認真表情,虞梓吟臉上發燙,趕忙念了幾遍清靜經,放空自己,不再想他。
反正再想,那人也不能現身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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