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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平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不遠處的男人。
剛才有個小娘炮上來搭讪,他心煩,就推開人起身坐到了角落的卡座裏,沒想到,正好方便了此時不動聲色的打量。
……是陳朔吧?
是的……是陳朔。元一平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陳朔。
今年元一平27歲,那麽陳朔——陳朔該是33歲了。想到這元一平心裏有些嘲諷,前天老媽還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地提起,陳家老兩口現在着急呀,陳朔這麽大了還沒結婚,以後要是成了老光棍可怎麽辦?
陳家老兩口一定想不到,此時此刻,他們的兒子,正摟着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熱吻。
元一平所在的卡座和陳朔所在的吧臺之間隔着一張圓桌,圍坐在桌旁的男男女女,也都若有若無地扭頭看向陳朔那邊。
這家酒吧并不是gay吧,雖然氣氛熱鬧觥籌交錯,但當衆熱吻的,也只有陳朔和那個男人。
元一平就這麽靜靜看着,看着陳朔和那個男人——怎麽說,像兩只動物?可以。陳朔和那個男人像兩只動物一樣瘋狂接吻,陳朔的手在男人的腰上來回摩挲。
元一平覺得惡心,不會摸到一手軟綿綿的肥肉麽?
幾分鐘後,陳朔和男人站起來,一前一後向外走。
于是元一平也起身,開口叫道:“陳朔!”
陳朔的朔是四聲,再加上元一平的普通話是一級乙等,故而這一聲“陳朔”格外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果然,陳朔一哆嗦,猛地轉過身。
元一平上前兩步,又沉沉地叫一聲:“陳朔。”
此時酒吧裏明黃色的光束恰巧掠過陳朔的臉,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元一平還是看得清清楚楚:陳朔瞪大雙眼,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元一平無聲笑了笑:“我是元一平,你還認得吧?”
陳朔的表情凝固了好幾秒,才粗着嗓子,遲疑地叫道:“一平?”
元一平心想你是誰呀叫我一平,你也配叫我一平?但不待他說話,那挽着陳朔手臂的男人開口了:“哥哥,咱快走啊……”
這男人看着得有四十歲了,聲音卻尖細尖細的,繞着圈兒,仿佛撒嬌。
陳朔覺得有點惡心。
“我——”陳朔不自然地動了動被他挽着的手臂:“一平,我們出去說吧?”
元一平點頭,跟着陳朔和男人走出酒吧。
一出酒吧男人就摟着陳朔直向前方的如家走,陳朔推了推他:“那個……今天就,算了吧。”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男人直接湊到陳朔胸口,一面試圖解陳朔的扣子一面含糊地說:“別啊哥哥,好不容易今天咱們碰上了,你讓你朋友等一會兒,咱們速戰速——”
陳朔推開男人:“真算了,你不是有我微信號,有空再聯系吧。”
男人看看元一平,低聲罵一句髒話,轉身走了。
從始至終,元一平安靜地看着。
陳朔把被解開的扣子扣好,扭頭看向元一平:“一平,你怎麽在這兒?”滿嘴的酒氣。
這酒吧街上各色霓虹閃閃爍爍,路燈也是明亮的橙黃。元一平沒回答陳朔的話,細細打量他的臉。
陳朔33歲了——他老了。元一平想。
11年前的陳朔又幹淨又清爽,像冰箱裏剛取出來的涼冰冰的雪碧。元一平記得他第一次見陳朔的情形,在元一智逼仄雜亂的卧室裏,陳朔坐在電視前打超級瑪麗,他穿一件淺藍色的腈綸襯衫,剃個板寸,脊背筆挺。
而現在,元一平清清楚楚看見了陳朔眼角的細紋——陳朔的眼角竟然也微微向下耷拉了。他的确老了。
“我來長沙出差,”元一平說:“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學習——單位組織的。”陳朔回答。
“哦。”
“……诶,”陳朔笑了,側臉看着元一平,有些感慨似的:“一平,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我們有幾年沒見了。”
是,是有幾年沒見了。
元一平上一次回甘城是大四寒假,那是五年前。元一平想,那時陳朔好像沒這麽顯老吧?怎麽五年變化這麽大?還是說,五年沒見,所以哪怕有一點點變化,都格外明顯?
或者是——
“你是不是縱欲過度?”元一平直白地問:“老這麽快。”
陳朔腳步一頓,伸手摸了把臉:“……是麽?”
元一平說:“是。你真的老了。”
陳朔放下手,輕輕笑了一聲:“嗨,誰不得老呢?”
他這話讓元一平一陣火大,想也不想就嗆道:“你也知道自己老了啊,剛才和那男的那麽激烈——陳叔叔張阿姨都等着你結婚你不知道?”
陳朔臉上還挂着笑,也不惱,只是慢慢地說:“你也看到了,我怎麽會結婚呢?”
元一平冷笑:“那可說不定,你這随便找個男人都能上床的德性——騙個小姑娘結婚也沒心理障礙吧。”
這話實在尖刻,陳朔沉默了。
兩人都不說話,順着公路往下走,沒一會兒就到了湘江邊上。晚上的江水暗沉沉的,初夏特有的夜風輕輕拂在皮膚上,很舒服。
陳朔的胳膊肘支在欄杆上,面向湘江,他輕聲說:“這些事,你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元一平心裏本來有些後悔,聽陳朔這麽一說,卻怒意更盛:“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哎,”陳朔語氣無奈:“我明白,但是,我們這種人,也只能……這樣了。”
陳朔仍然是這樣,元一平想,他對陳朔說了再惡毒再刻薄的話,陳朔也是淡淡地接下。就像一灘幽深的死水,哪怕一塊磚頭擲進去,也聽不見“嘭”的入水聲。
而道理元一平明白:殘酷的人,總是看似柔和的。
“你這幾年怎麽樣?”陳朔從褲兜裏摸出煙盒,掀開蓋子湊到元一平面前:“來一支嗎?”
“我不抽。”元一平硬邦邦地拒絕。
“唔,挺好的,”陳朔“嗒”一聲點燃了煙:“我發現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抽呀,單位新來的小孩都煙酒不沾的……不錯,對身體好。”
陳朔怎麽這麽絮叨?他沒別的話可說了嗎?
元一平看着陳朔指間明明滅滅的煙頭,煙頭下方便是緩緩流動的湘江,再遠處,燈火幢幢。
“你還在甘鋼?”元一平問。
甘鋼是甘城鋼鐵有限公司的簡稱,在元一平小時候,甘鋼是甘城最大的國企,進了甘鋼,等于抱住鐵飯碗。然而這些年整個鋼鐵行業都不行了,元一平聽說甘鋼的效益也一年不如一年。
“還在甘鋼。”陳朔說。
“還是工人?”
“嗯,”陳朔頓了頓,接着說:“不過前兩年調到維檢部了,平時基本不幹活,很清閑。”
“那是不是賺得也少?”
“五千不到吧,”陳朔笑笑:“肯定比不上你在大城市的。”
元一平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想了想,又問:“國企人多眼雜的,你這麽亂搞,沒被發現?”
陳朔在欄杆上抖了抖煙灰,語氣輕松:“一平,你真是在南方待久了,說話也像南方人了,‘搞’這字兒北方人不怎麽說啊。”
元一平:“而且甘城那麽大點地方,出個門碰見的都是熟人,你是不是憋得很慘?趁着出差瘋一把?”眼前又浮現出剛才陳朔和那男人接吻的情景。
“你說得對,”陳朔偏過臉去,後腦勺對着元一平這邊:“所以我麽……有時候去鄭州啊石家莊啊什麽的,去了就做,做夠了就回甘城,哈哈。”
他的聲音似乎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低低的,幾乎要被江水聲掩蓋過去。
元一平咬牙道:“你也不怕得艾滋。”
陳朔還是後腦勺對着元一平:“嗨,我們這圈子就這樣……我今晚,喝得有點暈……”
元一平終于忍不住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蹦出來:“陳朔,你太惡心了。”
陳朔又是兩聲若有若無的“哈哈”,然後便不再說話了。
元一平默默看着漆黑的江水,他知道自己說話難聽——太難聽了——可看見陳朔這幅德性,他就忍不住。不,也不是看見這幅德性忍不住,是看見陳朔,就忍不住。他有五年沒見陳朔,可如今見了面,糾纏的恨意竟然還是像雨天裏探出水塘的魚一樣,不受控制地翻湧上心頭。
沒過多久,陳朔手指夾着的煙燃到盡頭,被他摁滅在欄杆上。
“一平,我回酒店了,明天上午十點過的火車,今晚得收拾收拾行李,”陳朔嘆口氣:“沒法和你細聊了,對不住啊。”
元一平心說你放屁,如果不是被我撞見,你今晚不要去約炮麽?你收拾個屁的行李。
見元一平不說話,陳朔竟笑了一下,然後轉身邁開了步子。
元一平就這麽站在原地,看着陳朔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明明暗暗的夜色裏,身後的江水聲仿佛成了他們分別的配樂,低低沉沉嗚嗚咽咽,道出很多,他們兩個都閉口不提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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