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你我

邵晉成說,上邊兒來了個人物。

那個人夾的黑皮公文包很有意思,引起不少人注意。

“公文包”這東西寓意特殊,分真皮仿皮,地位高低不言而喻。但這都是九幾年流行的物種了,居然還有人在用。

風堂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叫念舊。

那些人就是這樣的。被提拔了還要回鄉鎮做指導,這叫“不忘本”。

“我們單位那撥人,坐辦公室敲鍵盤的文職争先恐後,要下鄉考察的累活兒全讓給新來的。那小姑娘回來臉都曬皺了,哎喲。”

邵晉成抱怨一句,不再多言。

他也明白,自己座下“含金量”還需要加固。

他是全市最年輕的團委書記,無數雙眼睛都盯着他不放。俗話說宦海沉浮,禍福難測,“德”為立人之本,乃為官之道。

口無遮攔,難成大事。

“誰掌勺誰吃飯。行了,打住。”

風堂摸牌,“要我說,還是從商好……成哥,你看賀情,現在天天玩兒得自己姓什麽都忘了。改名叫‘應情’算了。”

賀情懶得反駁,接嘴道:“哪兒能啊?現在實體經濟不好做,二手車越來越難!哦我是賣一手車的,我男人才是賣二手車的。”

“你把你們倆那兩千多萬的婚房賣了,搞餐飲去。現在餐飲賺錢。”

“賣不掉!這麽貴的房子,産權才四十年,我都覺得他吃飽了撐的……”

賀情愁着掐煙,眉心擰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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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們都會想要把一個“完好”的企業交到孩子們手上,賀情當年接手時,企業也非常穩固。如今四年過去,位置是坐穩了,但大問題沒有,小毛病不斷,又無能為力。

遲刃青聽他們講,難得他一個“飛揚跋扈”的人還沉思起來。風堂注意到他情緒不對,問道:“你怎麽了?”

“想起我哥,哎。其實在外做生意的人,誰都不容易。”

遲刃青是次子,上面還有個哥哥。

才接手第一年,遲刃青把自己公司敗得一幹二淨。二代心氣高,長輩想交班,但又不肯放手。重任落到次子身上,那自然是老大做垮了屋。

風堂偶爾問起遲刃青的那個哥哥,遲刃青只說他在外地上班,很久沒回過市裏。

遲刃青說想搞個私人會所,不對外營業,請大廚掌勺,茶全要上好。裝修巴洛克,風格波西米亞,名字就叫凡爾賽。

風堂損他,巴黎皇灣不夠你住,還玩兒到凡爾賽去了?廚師呢?

遲刃青說,請做火鍋的。風堂無語,這不得請西餐麽?

遲刃青一點兒都不在意,說這叫混搭,反差萌知道嗎?西餐吃不慣嘛。

他們這群二代創業簡單,維持太難。

外人總說他們資歷不夠,不願意合作,給錢都多是看在父輩面子,時間長了,極易産生“自卑”心态。

但風堂覺得,二十四歲有二十四歲的做事方式。每一代人都不一樣,看待問題的角度也有所不同。

風堂經常到車行樓頂的露臺抽煙,想點事情,拿手機在群裏發幾句感言。

賀情常在群裏回複他,你想這麽多有什麽用呢,你看有誰為你着想過嗎?

有嗎?風堂想了想……真正對他好的,不多。一般要麽沖權,要麽沖色,前幾年還沖點兒財,近幾年全沖他這副皮囊和“誰誰誰的兒子”外號,時常打擾。

這一撥“坦白局”散完,風堂說自己能開車回家。他跟衆人道別後,遛着彎兒在市中心廣場的樓盤停了車。這裏又修了個大寫字樓,是上次孟森來看過的盤。想到此處,風堂又“豔羨”起來。這人渾是太渾,但該享受的享受了,不該享受的也享受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過得可比大多數人都舒坦。

可“正邪”總得有人去分辨。

他把煙掐了,關上雙閃,車內一片漆黑。風堂表面上“咄咄逼人”慣了,難得清淨,倒格外喜歡獨自靜坐。最近市裏不少機關的車都換成了紅旗h7,他這奧迪還即将成為“絕版”。

一根國煙抽完,風堂嗆了一鼻子味。

他掏出手機一刷新,看封路凜才發了條朋友圈鏈接分享:【想知道男人征服你的原因?速度點進。】

風堂:……

他深吸一口氣,迅速評論:你什麽毛病?????征服誰啊你???

再一刷新,封路凜删了,發來消息解釋。

泡泡堂:我

泡泡堂:想發給你

泡泡堂:結果發到朋友圈了

玩:可能是哦

他閉眼養了會兒神,想把封路凜從手機裏捉出來。可思慮過後,他又盯住手機,猶豫了。

愛不應該太滿,也不能太深。适當就好,要避免自己成為對方的包袱。這是他看過好多對兒之後,得出的經驗。但都互相走火三四個月了,“物極必反”這個詞,在他和封路凜這裏并不适用。

他身處黑暗裏,感官更加敏銳,想起被封路凜進入的觸覺——

後來風堂想了很久,應該不是說封路凜技術有多爛,而是自己太難伺候。

“今天五月二十七號。日歷上說,忌行屍走肉。”

風堂撥了電話過去。

他一邊說着,一邊舔舔唇角,像幹涸了許久,“但街上行屍走肉的人太多了……我們做點不一樣的吧?喪屍你知道嗎?它們能爬高、能跳躍,跟跑酷一樣。”

封路凜說:“你想怎麽玩?我陪你。”

“我帶你去一個,”風堂眨眨眼,“秘密基地。”

所謂秘密基地,就在市中心廣場旁邊。

那是一處極高的寫字樓中心,樓頂有個大天臺,還放着一些廢舊的器械。

明明是風堂帶他避開安保人員悄悄前往,但爬上頂樓時,倒成了封路凜牽着他在走。

從上高層後,封路凜的手就沒松開過他。

兩個人一起爬梯、翻上頂樓,再過了一面用鐵絲縛成的牆,重重地落到天臺地面。

封路凜環視一圈,确定這地方明顯已被扔棄多年,地上腳印淩亂,塵灰遍布。

風一吹,就散了。

風堂領着封路凜尋了塊空地,兩個人就着欄杆邊緣準備坐下來。因為有點潔癖,風堂還在上樓前買了份報紙。

看他掃掃灰,一屁股怼上去,封路凜說:“你就只買張這麽大的?”

“想你坐近點兒,”風堂指了指腿側的空處,“快。”

兩個人坐下來,開始望腳下一片盛世夜景。

他們身下,是目前市內中心最高的建築物。

雖然說髒且亂,但特別适合俯瞰全市。

這裏不如電視塔高,可地處全市正中心,放眼望去,滿目樓宇林立,燈火通明,高樓大廈鱗次栉比。

如峰險峻,如海洶湧。

連地上那些奔跑的小車,都化作夜幕裏的螢火,渺小而平凡。

城市常被人比喻成“森林”,而人類又何不是洪水猛獸。

誰能想到呢?

一個如此繁華的大都市,它的城市建築最高點,竟然是一片狼藉、無人問津。

“城市真的很大……大到我不知道,是它太大,還是我太小。”

風堂慢慢開口,“我以前不懂事,從沒覺得’社會環境’有多麽了不起……你知道的,曾經論職位,在這裏最大的就是我爸。我就感覺這座城是我的家,得好好愛護它,守着它。”

他說着,忽然笑起來:“風準以前是糧食局的。賀情老怕惹着我,他就會被餓死。你說他傻不傻?我小時候,看見什麽林業局、民政局,教育局的叔叔,我也害怕。總感覺教育局的最恐怖。我還在飯桌上求過他,少給我們布置點作業。”

封路凜問:“然後呢?”

“他說不歸他管……我小學門口有顆樹,快枯死了。我跟林業局的叔叔說,能不能把它養好點兒啊?”

風堂說完,托腮道:“嗳,不過我就沒見過公安局的。工種原因吧?對于部分人來說,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長期處于危險中,我特別崇拜。你說,他們身邊的人,是膽子特別大,還是膽子特別小啊?這種情況長大的,一般就兩個極端。”

封路凜看着他,沒說話。

膽兒大的吧,大到敢把你風堂都給拿了。

晚上就不該看夜景——

人一旦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是好事也是壞事。

不同城市,氣質不同,給人的感覺也就不一樣。

風堂現在坐于高樓之上,半邊臉被四面八方的光照映得忽明忽暗。

他雙臂撐在身側,腿腳搭在露臺邊晃蕩,有如步在雲端。

封路凜忽然想伸手,把他抓緊一些,再緊一些。

“你是交警,你最清楚不過了……”

風堂像察覺到他的目光,往他身上靠了靠,繼續說,“你看路上那麽多車,其實那也是一個個家庭。不是只有不動産才能被稱之為’家’的……車也一樣啊。車甚至更脆弱。”

封路凜決定跟他交流起來:“對,現在小康家庭一般就一輛車,共全家出行用。大多數是緊湊車型。可一出事故,就難有轉機。”

“很多人理解不了你們玩兒車的,但我可以。我當年高中玩摩托,我爸追着我打了兩條街。”他邊說,邊試着去握風堂的手。

你看這個人。

表面做着心冷自私,手掌心卻這麽熱。

“說了這麽多,有什麽用?都不關我事。以前我就是特別愛操心,有好多人來找我幫忙。幫好了就好,沒幫好還背地裏罵我。賀情跟我提起,我都說……”

風堂不忽然停頓,不想再說了,“可能是有人跟我同名同姓吧?”

封路凜側過臉,不動聲色地把手臂攬上他的肩,很想抱抱這個曾經的“小孩子”。

“你很聰明,也很糊塗。”封路凜說,“太多別人不懂你的,我懂。”

“你是來救我的。”

風堂認命般地閉上眼睛,他近乎順從地将頭靠上封路凜的肩,也不去計較誰弱勢誰強勢了,誰讓他就是矮了那麽四五厘米?怪誰嘛。

他做完深呼吸,再用手指抵上封路凜心口,一字一句地說:“我以為……想遇到這樣一個人,要等很久很久。等到大起大落?等到四五十?甚至到死都遇不到。”

在這裏,可以一無所有,也可以擁有一切。

如今城內高空,夜風見月。

偶有一二縷暖風來得魯莽草率、極不禮貌,刮得他好疼,好想流淚。

現代社會,終其一生都沒有所愛之人的人太多了。

所以,風堂總覺得,封路凜是從未來來的。

但這些話,他望着男人沉寂于夜色的側臉,怎麽都說不出口。有些話要慢慢說吧?慢慢說才有結果,才能一步步地來。

這世上,好物常難留住。

他已過了青春妄想的年紀,見了太多是非愛恨,現在只想再多看幾眼當下。就算是終有一別,往後想起來,也會多懷念些。

封路凜忽然說:“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吧。”

風堂沒反應過來,正要說話,封路凜又出聲:“二十七,北方人。”

風堂點頭:“交警嗎?”

“嗯,特別厲害,”封路凜說,“會照顧人,還認真工作。”

風堂:“還會翻牆。”

封路凜:“還會做飯。”

“還愛亂發朋友圈。”

封路凜笑出來,挑眉道:“我沒亂發。”

風堂不管,繼續說:“還會扮豬吃老虎,騙感情騙色。”

“不騙你。”

風堂一震,都快要氣死了。說實話……他又不是傻子。有些關系,冥冥之中,就是覺得有那麽點牽連。

如今自己坐在百米高空,面對着腳下成千上萬的“群星璀璨”,他頭一次生出了一種身處銀河的時空錯亂感。

風堂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了,紅着眼罵他:“封路凜,你他媽撒謊吧?看過八點檔肥皂劇麽?那些男的一撒謊,聲音就變大,你就是口不擇言……”

封路凜眼皮都沒擡一下,悶悶出聲:“你說真的嗎?”

這重點找得不對。

風堂火了,瞪眼道:“什麽真的?”

封路凜又問:“男的撒謊聲音會變大。”

風堂也大聲起來了:“對啊!”

咳嗽一聲,封路凜把本來就低沉的嗓音壓得更厲害。他這段時間在馬路上,聲音都快喊廢了。

封路凜将另外一只手臂也搭上風堂的腰,把他抱得好緊。風堂渾身沒了支撐,搖搖晃晃——

像是下一秒,兩個人就能從這頂樓摔下去。

感覺風堂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封路凜低聲笑了。

而他的笑聲,出口卻已變成悄悄話——

“風堂,我特喜歡你。”

這句收尾時,風堂愣了一下。緊接着,他手臂收緊,下意識将封路凜也抱住了。

他其實,都明白的。

自己心跳的速度原本二十四年如一日,現在卻因為眼前的人而加快了好多好多。

風堂那一張嘴講過太多話,而那些他真正能記住的,往往是說不出話的一瞬間。

有過百感交集,也有怒不可遏。還有現在的繳械投降。

“怎麽了?不愛聽麽?”封路凜嗓子還啞着,忽然慌了。他身上沒帶紙,只得把下班胡亂塞兜裏的白手套扯出來,“我以為你愛聽的。”

風堂被布料接觸到臉,條件反射地往後躲一下,封路凜以為他覺得手套不幹淨,又說:“這是我明天用的,新的。你乖啊,先把眼淚擦了。”

“什麽啊,誰嫌你了?這是風吹的……丢死人了,操……”

風堂說完,吸吸鼻子,抹一把眼睛,再別扭地轉過頭。他面朝着滿眼高樓,軟紅香土,小聲說:“我愛聽!你再說一百遍。”

“把’喜歡’說上一百遍,那就是愛了。”

封路凜問他,“你要聽嗎?”

“明年,”風堂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又低頭看一眼手機,認真道:“明年的五月二十七號晚上九點零九分,你再跟我說這一句。”

封路凜被捂着嘴,還是繼續講:“如果想一年說一遍,還要說一百遍。那也不是愛了。”

“你歪理挺多啊?”風堂感覺掌心熱熱的,“快說!那是什麽?”

封路凜說:“不說,我明年再告訴你。”

“呸,”風堂瞪他,“不說拉倒。”

兩個人都在同一時間,迫切地希望時間快一點。希望歲月長河,瘋狂地向前奔流,流得頭也不回。

剛剛那幾滴淚,風堂都覺得是生理反應了……根本下意識地就沒控制住。他悶悶地栽進封路凜懷裏,腦內一片混沌。

他想了又想,這才掐着封路凜的臉,認真添一句:“我也是。”

封路凜裝傻:“你也是什麽?”

“我也……”風堂的純情全用到“告白”這種事兒上了。他喉嚨哽了又哽,努力控制住內心澎湃,才說:“那個你啊。”

封路凜根本不買賬:“哪個啊?說清楚。”

“喜歡你,粉你,沉迷你,”風堂豁出去了,不要臉了,“愛你。”

“還粉我,要我出道麽?”

“不行,不能出道,”風堂一巴掌捂他臉。一巴掌不夠兩巴掌,兇道:“要麽出家要麽出人命,不許出道!”

風堂記得封路凜摩托車後座的軟硬度,記得“騎士”可靠的體溫。

他那會兒,第一次有種想要做“惡龍”的沖動。如果是他,定要把寶藏獻給騎士,再放公主回去。

跟什麽公主?

跟我吧。

在天臺又待了一會兒,風堂才站起身。趕緊跳幾下,腿都坐麻了。

他說,現在十一點了,你得跟我再去一個地方。

封路凜怎麽也沒想到,風堂會拉着自己飛奔下樓,打了個出租跑到市中心的城市雕塑前,要保證他們的愛情。

從車上折騰着下來,兩個人裹着夜風又一陣跑。風堂牽住他站定了,隔一條長街仰望夜空裏零碎的星點,說:“生活嘛,總得需要點儀式感!”

“行行行,都依你。”封路凜看街上人少,把他悄悄攬住。

風堂臉紅起來,感覺封路凜好像特別喜歡動他的腰。他轉了個朝北的方向,對着那城市雕塑打量了幾次,說:“這是我們這兒的象征,特別吉利。”

他一放松下來,整個人便有股慵懶意味,勾得封路凜目光挪不開了。封路凜湊近些,特來勁兒地掐他腰上軟處,哄一般地語氣:“要怎麽讓它見證?”

風堂說:“在這裏發誓你愛我,不然天打雷劈!”

封路凜點頭,補充一句:“你也說。”

“好!我對天發誓,”風堂立定稍息,盯着那雕塑,認真道:“封路凜愛我!不然天打雷劈。”

封路凜:“……”

他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沒憋住笑。

片刻後,他站定,挺背,戴上兜裏揉皺的白手套。

朝風堂敬了個禮。

①引用書名:石川啄木《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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