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喬暮雲聞到了林茂身上散發出了一縷幽香。
分明是冷香屑和着瑞香的氣息,一種是爐子裏燒的,一種是布料上熏的。然而偏偏極熟的香氣又與以往不太一樣,多了一絲纏綿的香氣。
似花,似甘蜜,似南方枝頭碧葉間熟透的果實。
啊,原來着便是這少年自有的氣息。
每個人生來身上都有若有若無自個兒的一抹氣息,是從骨子裏皮肉裏透出來的氣,有的人臭些,有的人卻香些,喬暮雲接手金樓的香料生意已有三五年,這些道理自然都懂。春風裏慣來在房間裏熏濃香,喬暮雲随随便便就能點出那些或催情或迷神的香料是什麽——他畢竟是內定的繼承人,早早得便吃了母親尋來的各色解毒丹,莫說是尋常助興的熏香,便是那要人命的毒藥等閑也奈他不得。
這個道理他還是懂。
他不懂的是,為何如今他聞着這一縷纏着林茂肉香的氣息,卻會是這樣神魂劇震,幾乎要斷了他的呼吸截了他的心脈。
林茂卻是沒理會這位大少爺那霎那間的恍神,從軟榻上跌落下來時他恰好壓在了喬暮雲的身上。他身上的衣料是春風裏特制的一種軟紗,看着與普通布料略微相似,摸着卻極薄極滑,林茂這般與喬暮雲滾作一堆,皮肉貼着皮肉,少年人極高的體溫明晃晃透過衣料傳給了林茂,即便是林茂這樣老朽遲鈍的人也覺得十分不堪。
林茂以手撐地便要從喬暮雲身上起來,奈何這尋歡用的房子裏實在是錦緞堆一般,他剛剛用力,掌下的薄紗便是一滑——林茂只來得及悶哼一聲,又重新往喬暮雲身上倒去,掙紮間他還不小心扯了掩着軟榻的一襲幔帳,這實在不結實的布料邊如同緋雲一般徐徐落下,将林茂同喬暮雲兩人齊頭蓋腦攏了個嚴嚴實實。
燭光從那半透明的幔帳外透過來,林茂異常蒼白的臉頰上邊染上了一些紅,一些發絲被汗浸濕了,貼在他的額角和鬓邊,烏黑茂密的睫毛下是清澄的眼瞳,瞳孔中倒印幔帳透的那點紅痕,竟像是雙眸中燃着火。喬暮雲睜着眼睛,做夢似的看着身上這個人,只覺得幔帳之下那股甘美的香氣愈發濃郁,現世種種竟像是融化一般化作模糊一片,只留着胸口一顆心髒砰砰作響,不聽使喚。
先不說喬暮雲陷入那般如夢似幻的境地,林茂這邊卻是心中暗惱,他被這香軟輕柔的紗布弄得有些束手無策,揮着手幾番想要掙脫出去都沒成功,反倒往喬暮雲身上摔了好幾下,總算是摔出了這位少俠的一聲悶哼。
一只手按上林茂的肩膀,喬暮雲慢吞吞地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
“別着急。”
他聲音極為暗啞地在林茂耳邊開口說道,又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慢慢地将那層層紗幔從兩人身上撥開來。
林茂咳嗽了兩聲,掙脫出來後竟然覺得之前還覺得沉悶香膩的房間裏空氣竟然是如此清新。
喬暮雲又細心地摟着他,将他抱回到了軟榻之上。
其實林茂此時心中還在生氣喬暮雲之前那番侮辱人的話,可是經過剛才的一場意外,卻已經過了發脾氣的時機。林茂骨子裏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做不出少年人那般蠻不講理的蠻狠模樣,只是被自己胸口的那股惱怒之意堵得喘不過氣來。
而就在此時,喬暮雲一邊幫着林茂掖了掖被角,一邊慢慢地開口道:
“之前若是我言語之中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希望公子你能見諒。”
“?”
林茂隐約察覺出喬暮雲有些不對,然而那人帶着那副面目可憎的人皮面具卻看不出具體是什麽神色。
“你……”
喬暮雲還想說什麽,卻被門外一聲呼喚打斷了話頭。
“大少爺。”
從林茂的角度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布料外面隐約有個身影俯下了身。
“忘憂谷的人找過來了。”
喬暮雲的動作一僵,随即又恢複了正常。
“好,告訴雲媽媽我馬上去過去。”
與之前那魯莽蠢笨的少俠模樣不同,這一刻喬暮雲聲音低沉眼神冰冷,竟隐隐有了一絲狠辣的味道。
林茂也聽到了那人的話,“忘憂谷”三個字落入耳中頓時讓他心中一喜。眼看着喬暮雲就要抽手離開,林茂趕忙伸手,卻有些虛弱無力,只用指尖勾住了那人的一只袖子。
喬暮雲連忙回頭,眼睛極亮地看着林茂。
“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們将你帶回去的。”
他沖着林茂斬釘截鐵地說。
林茂氣極,幾乎又要噴出一口血,他還待開口,喬暮雲卻已經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林茂的唇間。
“乖一點。”
喬暮雲輕聲道。
他聲音低沉語氣柔軟,同樣一番話若是落在小姑娘耳朵裏怕是能抽走一半魂魄,偏偏如今他對上的是林茂這個死而複生的老怪物。
林茂眉頭皺得緊緊的,還未來得及探究為何自己聽着那三個字竟然覺得頭皮發麻胸口發悶,就被喬暮雲一指抵在穴上,重新又暈了過去。
喬暮雲站在軟榻前看了那少年片刻……
“大少爺。”
匍匐在門外的人影終究沒忍住,又喚了他一聲。
喬暮雲這才如夢初醒一般退後兩步,擡手拉下屋頂那燈上的琉璃流蘇中的一根。
只聽到“吱吱”一聲響,林茂躺着的那張軟榻竟然平平向前移了一丈,露出了軟榻下一處暗室。
喬暮雲将一動不動地林茂抱入暗室,小心翼翼地将一切都布置妥帖。
那少年暗室內睡得甜美,一只手稍稍垂下,喬暮雲看着那人白皙如玉的指尖,想起之前他勾着自己袖子的模樣,心跳又是快了一拍。
“少爺!”
又是一聲急促的呼喚,憑着喬暮雲的耳力,已能聽到樓梯那兒傳來的陣陣喧鬧。
喬暮雲不舍地又看了林茂一眼,這才從暗室中一躍而出。
那軟榻悄無聲息移回了原位,喬暮雲佝偻下身子,地上的狼藉堆積在一起的布料稍稍收攏在自己的懷裏,再看他,已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妓樓下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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