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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茂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忘憂谷的人早已去得遠了,他也被人騰挪到了另一處屋子。與那香豔旖旎堆滿錦繡紗幔的房間不同,如今他呆的這地方卻是清淨了許多,地上鋪着整塊平整的青石磚,上好的竹木窗欄,他的床上披着月白細麻的帳子,踏腳前立着半舊的淡青屏風,那屏風上繡着一叢翠竹,竹葉上一只蟬活靈活現,似乎能叫出聲來。林茂睜開眼睛後也沒做聲,依在那枕頭上靜靜地将房裏仔細打量了一番,而後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雖然說周圍的擺設都透着一股清高的文人氣,林茂卻沒錯過案幾上插着的那叢新鮮杏花,還有帳子上蝶撲牡丹的暗紋。
他怕還是在春風裏這該死的妓樓裏頭……
“你醒了。”
恰在此時,喬暮雲推了門進來,恰好對上林茂恹恹的視線,一張極英俊的臉上瞬時露出了個極燦爛的笑容,看着竟然透出了幾分傻氣。
他今天總算沒戴那張瞎眼的人皮面具,只是林茂看着他還是覺得糟心。他今天穿着一身極華麗的玄色織金長衫,腰帶頭飾上都有鎏金托綴着拇指大小的碧綠翡翠寶石,看着沒有半分江湖氣息,倒像是哪裏來的冤大頭富家公子。
林茂實在是不喜歡這幅扮相,再想起這人之前的所作所為,就愈發覺得喬大公子這幅模樣十分礙眼,偏生那人還故意要坐在他床沿,将那張讨人嫌的臉湊得極近。
“木,木公子,之前是我太唐突了……”
他沖着林茂開口道。
林茂愣了半天,瞪着喬暮雲那不知為何越來越紅的臉,死活沒搞明白這一聲“木公子”指的是誰。
那喬暮雲對上他的眼神,鼻尖上沁出了些許細汗,極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揉了揉鼻尖:“那個,之前我令人換了你的衣服,這才知道公子的名諱……”
林茂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死前穿着的那套衣服上确實是有個“木”字。
只是一想到那個“木”字的由來,林茂的額角卻是跳了跳。
他死前那段時間病得厲害,不愛見人,暈暈沉沉間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皆由常小青打理。等到他回過神來時,那江湖中武功第一人不知為何竟然便迷上了制衣——林茂從裏衣到外袍,一針一線皆出于常小青之手。
林茂是真心覺得這樣有些不大妥當,然而看着那孩子一幅極認真的鑽研模樣,難免少了幾分底氣同他說這回事,便尋了一個機會,同他開玩笑道“這份活計自古以來理應是由自家媳婦兒經手,小青你卻是辛苦了。”
偏巧,那一日恰好金靈子也在一旁伺藥,那人來瘋的二徒弟不僅沒幫着林茂打消常小青這份熱情,反倒積極地慫恿他多學些繡花花樣——
“你老是讓師父穿着這樣素淨的衣服怎麽行,若真是哪家的媳婦兒,總要在那袖口衣襟上弄些精巧的花樣才對."
林茂當時聽着就覺得眼皮直跳,第二日再見到到小青,就看到那高大健壯的男兒面目凝重地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根細如牛毛的繡花針,正小心翼翼對着花樣往林茂的裏衣裳繡花。
當時林茂實在沒忍住,将小青叫到窗前罵了一頓,恨他不好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每日在自己床前做這些婦人般的伺候之事,說着說着平白心中多了七分心酸三分無奈——他也知道是常小青天性孝順才這般細心守着他這沒用的師父。後來糊裏糊塗的,常小青的繡花大業便止于這場沙啞低沉的喝罵。他往林茂裏衣裳繡的,原本應當是個“林”字,不過因為繡得慢,到最後也只繡了半個字,歪歪斜斜一個“木”字繡在了袖口。
林茂那一日罵他罵得胸,到底體諒他的心意,日常便常常穿着這件裏衣,直至他病得藥石無醫,病得在常小青的胸口斷了氣,直至他冷冰冰硬邦邦裹着這層衣下葬。
想來喬暮雲看到的便是那個“木”字便産生了誤會。
林茂從記憶裏回過神,正想解釋,喬暮雲又搶先在他前頭開了口。
“如今你喉嚨受傷略重,怕是不方便講話。我令人拿些筆墨過來,你要是想說些什麽寫下來可好?”
他小心翼翼地說,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了一些羞赧。
說來也是,自從與這位木公子相遇之後,喬暮雲就愈發覺得自己像是着了魔。那人一颦一笑都被他刻在腦海之中,沒事便忍不住從心底翻出來細細地品嘗一番。那美少年之前伸手在自個身上手指輕劃的場景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喬暮雲将那一日場景翻來覆去沒日沒夜地回想了許多遍,漸漸地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味。再然後,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木公子當初恐怕是想以指代筆,好同他溝通,只是他當時滿腦子都是那等龌龊下流的事情,理所當然便想歪了——倒也難怪後來木公子再看他時,視線總像是帶了小勾子,略有些刺人。
偏偏木公子就是那樣帶着幾分惱意瞪着他,他也依舊是覺得心口甘甜。喬暮雲一邊覺得自己當初竟然有那般龌龊的想法實在該死,一邊又被木公子瞪得全身酥麻,便不敢多擡頭,拍拍手令人擡了竹制的小幾到了床上。
小幾上整整齊齊放着一疊天青色撒金箋,羊脂玉的筆托,湖州簡家狼毫筆,一方明制古墨。
林茂暗自皺了皺眉,知道光是這套文房具所費怕是要三兩金不止。他先前在溫泉旁見着喬暮雲,還覺得這孩子雖說出身富貴,衣着配飾上卻看得出樸素刻苦修身——只是沒想到這喬暮雲到底是金樓喬家的人,行事自然一如他記憶中那般嬌橫奢靡。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拿起了那支筆準備寫下自己的真實身份,沒想到原本極為簡單的事情,如今卻是難之又難——他手肘無力,手指更是酸澀不堪,光是拿起這支筆,整只手便顫抖不已。
“啪——”
還麽來得及反應,那支筆竟然直直從林茂手中脫落,摔了下去,筆尖落在紙上,落下一團烏黑墨團。
(這是怎麽回事?)
片刻後,林茂滿臉慘白将筆放了回去,他左手扶着自己右手手腕,心中一半詫異一半驚慌。他早就知道死了一遍之後自己身體情況十分不好,卻沒有想到筋脈堵塞內息虛浮到了如此境地,竟然連雙手持筆都做不到,那麽他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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