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這時候林茂正坐在床邊怔怔發呆……那常小青尚在房內時,林茂見他只覺得心中煩悶, 可如今小徒弟直着腰板出了門, 林茂卻怎麽想怎麽覺得那孩子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蕭瑟與凄涼, 倒惹得他惴惴不安, 又有些心疼了。

結果等他聽到那砰砰作響的聲音, 心頭一墜,連忙站起來撲倒窗前一看,已經是晚了。從小樓上看得正是清楚, 那常小青已經橫着斷劍, 将最前邊靠着竹樓的那一線桃樹盡數給砍翻了。

“小青,你幹什麽?!”

林茂眼見着常小青不歇氣地繼續往那後面的一排桃樹走去, 不覺驚怒出聲。

常小青背影一僵, 分明是已經聽到了林茂的聲音, 可是他卻連頭也不回,依舊如同之前那般将劍橫在手中, 随後提氣凝神,以內力灌注劍尖,平平掃出一劍。

只見那枯樹叢最開始仿佛只是被微風輕撫了一瞬, 枯枝敗葉上積下的雪花簌簌而下,緊接着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大腿粗細的枯樹齊齊從腰間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随後便一棵接着一棵倒伏在地,激得地上積雪騰然而起,在空中化為一團團白霧。

林茂身體一顫, 幾乎覺得那一棵一棵枯樹全部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常小青!”

他一字一句怒吼出聲,急急沖下了樓去,只往那提劍砍樹的白發男人狂奔過去。

“你砍樹幹什麽?你是在發生什麽瘋?你……”

林茂一把扯住常小青的袖口,一疊聲接連問道。

常小青緩緩回頭,對上林茂的眼神,只見林茂臉頰已是氣的通紅,雙眉倒豎,眼中含着一團怒火顯然已經是動了真火。林茂越是這樣急切,常小青的臉色就愈是冰冷,仿佛他臉上不知道啥時候給人貼了一張膚色鐵面具,五官都鑄得冰冷凝實了。

林茂一愣,緊接着便聽到常小青平穩無波地開口道:

“這些桃樹枯朽已久,已是不會開花了,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用……師父你之前不是也說,讓我沒事不要再纏着你,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那你也不能砍樹啊,這些樹可是——”

林茂差點兒脫口而出,不過話未說完,反倒是他自個兒先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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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樹……已經什麽都不是了。

其實道理就像是常小青所說的那般簡單,不會開花的枯樹,并沒有什麽用,砍了也就是砍了。

常小青所做所為并無差錯,然而林茂卻宛若有一口舊日的淤血梗在了咽喉之中,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

他表情變幻莫測,站在桃樹的殘骸之中環顧周圍,一時間竟是有些茫然。

在這期間,常小青始終凝視着林茂的容顏,見師父沉于記回憶面上隐隐有些悲意的模樣,抓着劍柄的那只手無聲無息地握緊了一些。

“…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許久,林茂才黯然說道,聲音細不可聞。

“那就好。我看這些枯樹實在礙眼,不如砍來當柴火也是好的。”

常小青佯裝未曾見到林茂面色難看,強撐出一派平靜模樣說道。

林茂卻猛地一擺手,摔開了常小青的袖子。

“那你就砍吧。”

他啞着聲音說道,接着便往那竹樓回轉過去。

常小青一言不發,看着林茂頭也不回地離開,卻并未追上去,反而是持劍在雪中呆立了許久。

細雪紛飛,枯樹遍地。

“惡心——”

常小青忽然低喝了一句,持劍毫無章法地往身邊一棵尚未砍倒的桃樹重重劈下。

他這一下用力不當,那氣力順着劍柄反噬回來,将他的虎口震出一道暗紅色的血線來。

血珠一滴一滴沁到了雪地之中,好似一朵徐徐綻開的殷紅惡花。

******

冬天裏日頭短,那白晝像是只在窗外一掠便過去了。近處的桃林被砍了一小圈,倒下的枯樹很快就被雪給掩蓋了,遠處依舊飄着雪,灰蒙蒙,暗沉沉,将那天地都凍在了一起。

“嘎吱——”

房門響了。

林茂偏過頭,看見常小青抖落一身雪花慢慢地從門外走了進來。

一時之間,他竟然有些恍惚。

早些年常小青越長便越與那常青相似,到惹得林茂時不時就有些出神,如今這孩子滿頭白發,反倒是與常青不大像了。

“師父。”

常小青跟之前一樣在門口脫了衣,然後從衣服裏摸出一個水袋。

林茂本以為那裏頭依舊是鹿血,沒想到常小青拿了一只陶碗出來,再将口袋打開來倒出裏頭的液體,空氣中竟然騰起一股甜滋滋的酒香來。

林茂抽了抽鼻子,不由自主就坐起身來。這時常小青已經端着陶碗過來。

“師父。”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

林茂沒吭聲,但還是擡手接過了常小青遞來的碗——難得碗裏不是紅彤彤的一片。

那碗裏淺淺地盛着一層半透明的乳色液體,微稠而甜香,表面還有些許金黃的幹桂花浮浮沉沉。

“這是……”

林茂舔了舔嘴唇,終于還是繃不住臉上表情,微微笑了笑。

原來常小青給他倒的不是別的,而是林茂最愛的桂花稠酒。這種酒酒液乳白,香甜綿軟,而忘憂谷內更有秘法在其中調入蜂蜜,米酒和桂花,喝起來愈發出醇厚。林茂身體尚且沒壞時,一日三餐都要就上這麽一小壺桂花稠酒下飯,奈何後來身體轉弱,那常小青聽着醫生的話,便攔着再不許林茂飲酒。這樣說起來,林茂倒是有快要十年都未曾沾過這桂花稠酒了。

“我都不知道谷裏還存着酒,已經許多年都沒喝過了。”

林茂忍不住說道,然後便将碗抵在嘴邊,珍惜異常地啜飲了一小口。那甘甜酒液一入口,倒覺得全身上下毛孔都齊齊舒展開來。

“我每年都釀了好幾壺,”常小青看着林茂放柔的面容,自個兒也放松了一些,開口道,“你喜歡喝這酒,我便想着先存在後院的酒窖裏,等師父你病好了便能喝。"

說到這句話,常小青便打住并不往下說了。

但林茂卻已經是明白了常小青的未盡之言……常小青當初一門心思還盼着他病好,誰又知道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再沒能喝到他備下的酒呢。

想到這裏,縱然林茂之前對常小青有再多不滿,這一刻也是盡數放下了。他能夠有遇到這裏死而複生,返老還童之奇遇,于他而言或許是福禍難說,對常小青來說,倒真是這世間最大的幸事。而多少憾事本會遺憾終身,如今倒是有了彌補的機會。

“是你有心了……等下,你該不會是去挖土了吧?”

林茂忽然停下話頭,他思及之前常小青所言,那稠酒本是存放在後院酒窖之中,但是林茂分明記得之前探查時候便看到那酒窖已經半數坍塌了,常小青又是如何将酒挖出來的?林茂一驚,連忙拉過常小青的手一看,只見常小青雙手指尖滿是泥土,手心處更是血肉模糊,讓林茂心痛不已。

“你,你,你怎麽就傻成這樣?!”

林茂忍不住低聲教訓道,可話音剛落,他一擡眼又看到常小青的面容,一連串的話語便全然堵在了胸口。

那常小青仍由林茂抓着他的那兩只手,眼睛很亮,刀削斧砍似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窘迫和歡愉。畢竟常小青是慣來冷硬的性格,哄人的功夫做得是在生硬。可眼看着林茂又開始關心他,那點喜色便再也按捺不住地透了出來,整個人坐在林茂面前,是一大坨徹頭徹尾的歡喜。

林茂覺得臉上微熱,連忙去拿了幹淨的水和布頭,小心地幫常小青處理起了傷口。

一時之間,兩人間凝了一小團寂靜無聲的時光。

“今天是我不對。”常小青垂着眼簾,忽然道,“我只是……有些氣悶。”

到底是沒有把他的真實心聲說出來。

林茂的手指一滞,擡起眼簾,飛快地瞥了常小青一眼,随後又将目光垂了下去。

“那片桃林,是你父親送我的。”

片刻後,林茂沒頭沒尾地說道。他頓了頓,沒聽到常小青回應。

他又看了常小青一眼,這回反倒是常小青先避開了他的眼神。

“我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常小青極幹澀地開口問道。

“你父親啊……”林茂微微偏頭,似乎想了想才組織好語言,“是個壞人。”

林茂立刻就感到常小青的手指似乎顫抖了一下。

“他出生不好,大概小時候過得日子也很苦,若是不拼,不搶,不不擇手段,恐怕就活不下來。”林茂低聲繼續道,“所以他後來也是那樣一個人,這天下的好東西,他都恨不得收入囊中,卻忘了過猶不及,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小青,你莫要學他。”

“嗯。"

常小青便點了點頭,同時心中暗暗想道:我當然不會那樣貪心,這天下的好東西我都可以不要,只要同我師父一起我便心滿意足了。

他又聽着林茂說起常青因那性子睚眦必報狠戾逼人最後導致身死之事,想起那人如今已是黃土一抔,心中竟隐隐有了些安穩之意。不管怎麽說,常青已死,如今留在林茂身邊的人只知道有他常小青——此念一生,自昨日以來一直壓在常小青心頭的重石竟然也是稍稍松開了一些。

這竹樓之內兩人所想乃是南轅北轍,氣氛卻奇異地融洽起來。

那牛皮水袋中還有大半稠酒,常小青見林茂如今身體大好又喝酒喝得眉開眼笑,便又給他滿上了一些。漸漸的,大半水袋中的稠酒便進了林茂的肚子。

這稠酒雖然吃起來如同那甜酒汁般香甜,可畢竟是調了米酒進去的,林茂又是多年來已未沾酒,竟然就這樣醺醺然喝成了只醉貓。

常小青看着林茂身體漸漸軟倒過來,才驀然驚醒自己的師父酒量竟然如此之淺了。他微微苦笑,正準備将林茂扶到床上睡好,那林茂卻偏偏開始掙紮。

“小青……小青啊……”

林茂如今已是雙頰飛紅,一雙媚眼橫過來,宛若汪汪含着一灘春水。常小青雙手剛架到他身上,他便像是整個人要融化一般貼到了常小青的胸前。酒醉之人體溫較之平常要高上許多,常小青只覺得林茂的體溫就那樣直接透過衣裳浸到了他的皮上,一時之間竟然是動彈不得。而林茂猶不饒過常小青,又伸手往那常小青的臉上直摸,一邊摸一邊含含糊糊地嘟囔道:“我……還想喝……好好喝……酒……好久沒……你個壞小子……害得我好久喝不到酒……”

林茂于酒醉中,大概是想去捏常小青的臉,可這時候卻是雙臂無力,那手指只不停地從常小青臉上滑落,然後沿着男人的脖子一直撫到胸口。

常小青身形頓住,任由那林茂在他身上上下其手,脖子上漸漸迸出了青筋。

他偏過頭全然不敢去看林茂,啞着聲音連聲道:“師父,你醉了。”随後又拖他去床上。

林茂便大力掙紮起來,喉中傳出隐隐嗚咽,依然嘟囔着要去喝酒,等發現自己被常小青架住行動受制,便開始亂發起了脾氣,那濕漉漉的眼睛直往常小青那處瞪,卻是半點威懾力都沒有,反倒有種說不出的蕩漾春情之意。

常小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林茂按在床上,心道林茂之前酒品是在是沒有這樣差,頓時後悔不已——卻不知道後悔自己究竟是該給林茂喝酒還是不改。

那林茂在他身下依然如一條游魚般亂動不已。醉鬼身上還帶着稠酒的甜香,如今被汗一蒸香氣竟然愈發馥郁,半邊胸口都在之前的掙紮中露了出來,細白的皮膚上也浸着一層細汗,貼在常小青的身上竟像是塗了一層細油般滑不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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