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林茂知道自己應該直接開口,向常小青問清楚那骸骨上乾坤無定十三手的痕跡究竟是怎麽來的。就好像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那般信任常小青一般, 這一次也應當如此。

可是, 莫名的……他三番幾次欲言又止, 最後卻始終沒有勇氣将問話問出口, 就好像在他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冥冥之中阻止他一樣。

那之後, 寒徹入骨的大風不停歇地刮了好幾日。

小樓被風刮得嘎吱作響,搖擺不定,似乎下一秒鐘就要寒風吹得四散開來。

好在當初常青建造小樓時正是與林茂濃情蜜意之時, 不說用的當時最好的能工巧匠魯家班, 建造小樓用的紫竹更是號稱能夠六十甲子不腐不裂,敲擊時有金石之聲, 乃是舉世無雙的珍品。在這等狂風摧殘之下, 小樓雖然看上去搖搖欲墜, 實際上卻十分牢固,最後倒也撐了下來, 庇護着三人度過嚴寒。

只是如此一來,林茂與常小青被困于小樓之內,不得不日夜相對劉別無它事可做, 反倒是讓常小青将那寸骨功學了個大半:縱然他是做不到那南疆毒門女子般縮小身形宛若孩童,卻也能咔咔幾聲骨響, 将肩膀胸膛等處縮成原來一半寬, 這樣一來,通過那冰洞卻是沒有什麽障礙了。

“等到風停的話,便可以下山了。”

等到常小青又試了幾次, 确認他确實可以熟練地運用寸骨功那一日,他轉過頭來這樣對林茂說道。

“嗯……”

林茂聽到這話,便擡起臉來,強行笑了笑。

之後,小樓內靜了片刻。

常小青深深地凝視着林茂,卻并不做聲。

這些日子常小青那寸骨功總算有了進展,林茂本應當高興才對,可事實卻恰恰相反,林茂愈發沉默了下來——他控制不不住地在無數個間隙中觀察着自己心愛的小徒弟的臉。

林茂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但是越是觀察,他就越是覺得常小青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變得越來越陌生。從表面上看,常小青也只是頭發變白面容消瘦而神情疲憊,但若是細細打量,卻會發現他的眼睛裏,有越來越多讓林茂感到困惑的東西。

如果說過去的常小青烏黑的瞳孔宛若被凝凍成冰的深泉,現在的常小青,眼睛裏卻有着吞沒了無數血肉生靈的漆黑泥沼。那些黑暗而血腥的氣息總是被掩飾的很好,偶爾洩露出來的那一絲一毫,也會被常小青飛快地掩飾掉。

若不是林茂自己心中有異,恐怕直到這個時候,他依然會覺得常小青與往日并沒有什麽兩樣吧——而就是這樣的認知,讓林茂心中無法控制地升騰起越來越濃重的不安。

林茂并非是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很快的,常小青似乎也從林茂的舉動中察覺到了什麽——林茂甚至都做好了準備,等待着常小青直率的,甚至可以說是不知禮數地詢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在林茂記憶中,這樣單刀直入的方式才是常小青的風格。可是讓林茂感到越來越坐立難安的事情是,一直到最後,常小青都沒有開口詢問林茂任何事情。

一時之間,冰冷而黑沉的房間裏,林茂和常小青之間竟似乎有暗流湧動,那絮絮擾擾萬般心事無形無體,一層一層籠罩下來,漸漸地壓得林茂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然而常小青依舊沉默,溫順體貼,一如既往。只是他身上氣息便也如同那林茂一般變得陰沉起來。

小樓內外氣氛都是一樣的慘淡凝重,唯獨那姚小花連接得了好幾塊用來避寒用的上好皮毛,像是個鄉下傻妞一般,依舊終日嘻嘻哈哈又圍着林茂轉圈讨他歡心,總算是給了小樓一點生氣。

十日後,終于風停。

小樓外白雪已至及腰,而枯樹在之前的風中皆數倒伏無一幸免,驟然望去,只覺得天地曠野之中竟是一片雪白別無他物。

林茂掀開窗口的皮毛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我,想去小院看看。”

“什麽?”

常小青這時候正準備出門,從他身上的裝備來看的話,這時候正是打算出門狩獵。聽到林茂這句話,他皺了皺眉頭。、

“那地方現在恐怕已被積雪所埋,師父你為何想要去?

他輕聲問道。

林茂一怔,片刻後他調轉視線往望向窗外,慢吞吞地開口道:“嗯,有東西落在那裏了。”

他一邊貌似平靜地這樣說道,一邊在腦中拼命搜刮往年昏昏沉沉的記憶。

至少……編出一個至少能從表面上說得過去的借口,林茂心中對自己說道。

“……曾有人給過我個東西。”林茂的手指無意識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他曾許過我三個要求,只要我提出來,這世上之事只要是他能辦到的,他無一不應。而那東西就是信物。”

常小青目光一暗,開口平平說道:“口氣倒是挺大的,聽起來,倒是與那‘三應書生’有些像了。”

林茂的手指在袖口一頓。

“嗯,就是他……許了我三個要求。”

常小青猛然聽到這番話,瞳孔微縮,即便是冷峻如他,聽到林茂這般漫不經心地說出那人名號,神色也是一震。

這兩人口中的那三應書生,卻并非是尋常江湖中人——他乃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當朝首輔龔寧紫。據說此人乃是當世第一等驚才絕豔之人,有卧龍鳳雛之才,宋玉潘安之态。多年前僞王權傾朝野中宮不穩,短短十年間竟有滅國之兆。而當時雲太子為避僞王,自求流放到到苦禪寺出家為僧,入山途中偶遇一落魄書生。有說這書生攔在雲太子車駕前,大笑道許了雲太子三個要求。而只要雲太子開口,只要是他能辦到的,便一定會辦到。彼時雲太子只當時路遇癫狂之人,卻也禁不住心中憂憤,求了書生三個許願——這三個許願,第一個是求僞王速死,第二個是重奪江山……而第三個要求,世人卻無從得知。只知道前兩個許願,龔寧紫竟然都在短短幾年間輕而易舉地雲太子做到了,而第三個要求,卻并未辦成——也是因為這樣,這龔寧紫幾十年來一直留在朝中甘為當年的雲太子,如今的雲皇驅使。龔寧紫這段事跡是在玄妙,流傳至市井後,他竟有了個“三應書生”的別號。

雲皇因早年經歷,極為信任龔寧紫,甚至還将手中本應由皇帝掌管的三只暗衛“聽風”“随雲”“追月”都一并交給龔寧紫掌管。因此若說這世上有人真的能說得上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話,也只有這龔寧紫一人而已。

這樣說來,這龔寧紫的信物可稱得上是舉世無雙,價值連城,倘若真有消息流傳到武林之中,怕是要引起一番驚天動地的腥風血雨來。

偏偏林茂這時候說起來他來,神色卻十分沉靜。

“……那信物是玄鐵所鑄,想來應當不會毀于大火。有了它,回到江湖中之後再去尋找你大師兄和二師兄的蹤跡,應該會輕松許多。”

林茂輕輕說道。

“這般貴重的東西,師父為何不早說?”

常小青停了停,終究忍不住問道。

林茂嘆了一口氣,避開常小青的眼光,道:“畢竟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倒也不知道他最後會不會認呢。”

龔寧紫——

多年以後說起這個名字,林茂只覺得本就煩悶的心中愈發沉重。

好在有龔寧紫那信物做幌子,林茂回小院拿東西的理由倒是真說得過去。

只不過如今積雪太厚,林茂要回那小院,卻只能由常小青背着——而姚小花卻只能被點了穴,老老實實地跟灰驢白驢一道待在驢棚之內,留在小樓這處。

這常小青是如何借着一身輕功險險帶着林茂掠過山道回那小院的過程便不多提,只說林茂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見到的那小院卻只有原先的一半——依舊是因為大雪的緣故。積雪堆在原先廢墟所在的地方,腰往下的部分全是白雪,若說要找東西,真是大海撈針一般難上加難。

好在林茂之所以來到這地方,為的原本也不是那所謂的信物。他按照記憶,随意地在小院中一處地方指了指,便指使起常小青賣力挖坑了。

“可是,那信物究竟是何顏色,何形狀,何大小?”常小青大概也察覺到了林茂這般敷衍姿态,忍不住開口問道。

林茂目光閃了閃,頓了頓才開口回答道:“那信物……是一根鐵釵,顏色大概……已經鏽成黑色了吧,一頭尖,一頭是鴛鴦銜纏枝蓮花的樣式……”

“鴛鴦銜纏枝蓮花?”

常小青忽然打斷了林茂的話,眼神銳利如針般朝着林茂刺過來。

林茂愈發顯得有些不太自在,讷讷點了點頭。

常小青臉色漸漸陰沉下去。林茂這樣一說,他倒還真的想起來自己在林茂屋內,确實見到過這樣一根鐵釵了——雖說是玄鐵所制,但是那鐵釵卻真心說不上是上等貨色。成色和鍛造手藝都極為差勁,恐怕都不是首飾鋪子裏出來的東西,而是哪個鐵匠鋪裏有人截了那鍛劍煉刀用的玄鐵石偷偷打出來的。

往前數幾十年,世道飄搖民生凋零,這種鐵釵竟很是流行過一陣子——便是樣子再粗糙再醜,剛鍛出來的時候,用那細砂将鐵釵來回打磨均勻了,看上去多少也是光滑锃亮,與那銀釵有三分相似。尋常百姓家生計困難,小娘子愛俏,即便是有一只鐵釵也是心滿意足了。因此便常常有那漢子借着鍛刀的功夫,求鐵匠人順道打一只釵給自己心愛之人。

常小青原先還以為,那鐵釵是有他人遺落在林茂這處的。他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那只鐵釵的內側分明還鑄着一行細細的詩句——“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那字跡銀鈎鐵畫,哪怕落在那等貧賤的鐵釵之上,也能無端端讓鐵釵也生出幾分雅趣來。而從那詩句來看,這送釵之人,分明也是将鐵釵當個寄情信物留給心愛之人的才對。

然而現在常小青聽林茂語焉不詳提起這只鐵釵,才發現原來鐵釵竟然原本就是那龔寧紫留給林茂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常小青表示自己內心複雜并且很想砍人。

好生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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