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那龔寧紫……年幼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小傻子罷了。”
也許是常小青愣怔太久, 林茂垂了眼簾, 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卻并未多說。
其實也只是因為那段前塵往事多少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緣故。
大概也就是林茂十三四歲的時候吧, 老谷主帶着常青大師兄和林茂出山去某個老友家拜壽。那拜壽究竟拜了什麽, 林茂卻已經是全然不記得了。只知道在那什麽什麽莊主的家裏,他無意間到了有下人圍着個誤闖進來的小乞丐毆打不休。林茂眼看着那瘦骨伶仃小貓一般的男孩身下漸漸沁出血跡,不忍心地喝退了那些找樂子的下仆。
那小乞丐當時伏趴在地, 周身泥濘血水一片狼藉, 可看着撥開人群慢慢走向他的林茂時候,眼睛亮得就像是星子一般。
“我叫龔寧紫, 我會報答你的……”
将那小乞丐送出門時, 林茂便聽到他一字一句, 極認真地這樣說。
只是那時林茂實在未曾将這樣的小乞丐放在心裏,只當是人生中匆匆過客, 之後便再未能想起。
直到十多年後重遇……
“師父,那我便在這裏挖了?”
常小青的聲音忽然響起,讓林茂倏的回過神來。
他擡頭望向小青, 才發現常小青已經手持斷劍的劍鞘,找了個積雪不多的位置開始挖起雪來, 大概是因為寒徹入骨的雪光微微倒印在白發男人面頰之上的緣故吧, 這時候的常小青面容竟透着一層極冰冷的微藍,眼神更是幽深烏黑,宛若那看不見底的枯井。
“唔, 你先在這裏挖挖看,我也只能記得個大概的位置了。”
林茂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常小青随即便不再言語,而是躬身專心到刨起那積雪與泥土的混合物來。
“嚓嚓”“嚓嚓”的聲音有規律地在荒蕪而寂靜的小院中回想着,林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常小青一眼——在很短的一瞬之間,林茂竟覺得常小青的動作中,好似帶着一股雄渾兇狠的殺意。
不過也就是這麽一瞬吧……林茂又眨了眨眼,再見到的,依舊是他的那不善言辭,溫順而安靜的小徒弟。
有時候林茂會覺得很難受,因為他竟然這樣想常小青,那個伺候了他那麽多年,盡心盡力的小徒弟,可是有的時候林茂又會覺得很害怕,他雖然從來都不聰明,直覺卻總是很準的。
想到這裏,林茂心中憋悶更重,幾乎是逃跑一般,他極為“鄭重”地吩咐常小青在那處好生尋找那鐵釵,自己卻借着透透氣的借口,慢慢地往小院外面挪去。
等确定了常小青正在專心與那積雪搏鬥不再多加注意自己之後,林茂便飛快地往之前自己見到的那片屍骸所在之地狂奔而去。
他無論如何都想要再确認一遍那骸骨上的裂紋。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卻有些詫異地發現,那屍骸所在的荒地忽然尋不見了。
當然,因為這積雪的緣故,林茂觸目所及之處都是一片白雪皚皚,地勢也四處都有些相似。可是林茂畢竟是從記事起就在忘憂谷內長大的人,這小院周邊的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過,自然也不會弄錯自己之前日夜所思所想的這塊荒地的所在。
林茂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忽然躬身,不顧寒冷奮力撥開了記憶中那屍骸所在之地上面覆蓋的厚厚白雪。只見雪層之下只有凍的硬邦邦的泥土,凹凸不平,狼藉不堪,因為沁透了血,泥土一片黑紅之色。
可是沒有屍骸,沒有那讓人怵目驚心的白骨,也沒有那讓人作嘔的屍塊。
這裏只有被人翻弄過後的血泥,然後再別無他物。
可是眼前所見,卻比之前那屍骸遍地的景象更讓林茂不可遏制地顫抖了起來。
融化的雪粒化為冰水,打濕了他的衣物,寒意從皮膚上傳來,一點一點,沁入血肉,沁入骨髓。
“師父,你在幹什麽?”
一雙手從林茂身後伸出來,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茂整個人像是一只被驚到的小獸般差點原地跳起來,在回頭,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面孔。常小青的白發,常小青的面容,常小青那充滿擔憂的眼睛——一切的一切都似曾相識,可是這一次林茂卻發現自己快要被自己的推測壓迫到窒息了。
“小青,你把那些屍體放在哪兒了?”
等到意識到的時候,林茂才發現自己竟然直接對着常小青說出了這句話。
他和常小青隔得這樣近,近到可以清楚到看到那人眼裏自己的倒影,是那樣慘白的一張臉,偏偏看上去,竟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
常小青在聽到林茂的問話之後,瞳孔驟然縮到很細的一點。
“什麽屍體?”
林茂聽到他一字一句,極為平靜地開口這樣說道。
林茂臉上毫無血色,心中一片悲涼。
“我之前看到的那些屍體,那些屍塊……”就好似有另外一個人借着他的驅殼說話,林茂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地在寒冽的空氣中響起,“之前死在小院中的那些人,骨頭上都有乾坤無定十三手留下的裂紋……你我都知道,這個世上會這種功法的人,只有你。”
話音落下之後,常小青低眉斂目,不言,不語,臉上神色絲毫不動。
一時之間,兩人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微風吹過寒冷的積雪,有沙沙之聲之聲清晰可辯。
“小青……你告訴我……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我一直不敢問你……可是……”
林茂終究撐不住,凝望着這樣陌生的徒弟,哽咽開口。
“我不記得了。”
偏偏常小青還是給出了跟之前一樣的答案。他皺着眉頭看向讓林茂忽然間變得激動的那片土地,目光變得格外幽深,而他的手卻始終沒有離開林茂的肩頭。
“師父,你說這裏有屍骸,現在不見了是嗎?因為那些屍骸上面有乾坤無定十三手的痕跡,你覺得是我殺了那些人?而現在你找不到那些屍塊,便覺得是我将它們藏起來了——現在你看到的一切,便是我在那一日殺過人的證據,對嗎?”
白發男人冰封一般的神色終于出現了裂紋。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了最後那句話,他忽然慘笑出聲。
“師父,現在你不信我了對嗎?”
常小青道。
眼看着常小青終于開始反駁自己,林茂卻不怒反喜,覺得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絲暖意。
“那你告訴我,你真的……沒有殺他們……你……”
林茂尚未說完,常小青忽然抓住師父的手,将他的手掌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不記得了……師父……我真的不記得那一晚上我做了什麽,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殺那些人……”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師父,你不要不信我。”
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林茂仿佛窺見了常小青冰封外殼上一道細細的裂縫——在徒弟那烏黑的瞳孔後面,有什麽東西噴薄欲出。
然而那東西是那樣的激烈和灼熱,似乎只要稍稍碰觸便會被其灼傷,林茂幾乎本能地回避了——那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退縮,但卻被常小青立時察覺到了。
“師父。”
高大的白發男人顫抖了一下,他忽然放軟了聲音,彎下腰,将頭擱在了自己那格外柔弱和瘦小的師父的肩上。
“我很難受。”
林茂感受到頸旁傳來的溫度,目光落在了遙遠的雪幕之上。
他的手在空中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輕輕搭在了常小青的背上。
“對不起。”他小聲地說,“我信你的。你說沒有殺,那就是沒有。”
雖然常小青身上依舊有那樣多的違和之處,可林茂終究還是願意信他——做出這般決定之後,林茂終于覺得這些天來讓他痛苦到無法呼吸胸口憋悶的心中大石驟然消弭于無形。
可是他卻不知道,背對着他的小徒弟,常小青那掩在他肩頭的雙目之中卻溢滿了幽深濃黑的陰翳。
大概是因為這些日子殺人風的風尾肆虐,導致忘憂谷內食物遠比往昔來的匮乏,讓那些餓瘋了的野獸們将冰雪下的屍骸全部都挖出來咀嚼幹淨了罷。事後,林茂便這般對自己說道。
君不見那手腕粗的羊骨丢給家裏養的小狗,小狗也能将骨頭吧唧吧唧嚼碎了全部吃個幹淨,想來這一次也是如此。至于為何那野獸是何時來的,又是如何将凍得梆硬跟石塊沒有什麽兩樣的屍塊全部吃幹淨……還有,那屍體上為何會有乾坤無定十三手獨有的骨裂紋這種問題,林茂卻沒有……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至少在回小樓的那一路,林茂與常小青之間的氣氛終于是恢複了正常。
而常小青之前對下山之事總是略有抵觸,這一日開始也變得積極起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無論如何也想要找名醫診療他那失魂之症,早日想起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才好。
于是趁着某日天氣晴朗,常小青與林茂将小樓內事物打好了包袱——主要是那常青當初給林茂的一些奇珍異物金銀財寶——背在自己身上後,便準備下山了。
臨走前林茂親手解開了這些日子一直伴在身旁的兩頭驢子的缰繩,然後撫摸着驢背感慨道:“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們了,等我們走後,你們也還是可以待在驢棚之內,門我不會鎖,這嚴冬應當還有一番時日,你們依舊可在此遮風避雨。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你們便自行離去就好。”
常小青身上背着兩人的包袱,看着自己師父抱着兩頭驢子絮絮叨叨,竟然也沒顯出絲毫不耐煩之意。
然而那姚小花這些天來跟驢子相依為命,顯然已經生出了深厚情義,臨走之前,抱着驢脖哇哇哭得涕淚滿面,惹得白驢連聲噴嚏個不停嫌棄得要命,而常小青面沉似水,氣息如冰。
結果一路往那冰洞入口出趕路時,姚小花幾次三番偷偷摸摸地頂着常小青殺人般的目光躲到林茂身旁,偷偷摸摸地問道:“林公子——若是以後山開了,我還能來忘憂谷裏找你麽?”
她說得十分忐忑,反倒讓林茂愣了一會兒,然後才反應過來:忘憂谷說起來,畢竟也算的上是大地主,平日裏收租,頂多就是讓下面的莊頭上來見見小管事而已,像是姚小花這種佃農家的女孩,若非是有這番奇遇,恐怕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往忘憂谷裏來的。
這樣一想,倒也難怪之前姚小花與白驢灰驢分別時會那樣傷心了。
林茂頓時心軟,只好又安慰起姚小花來。他畢竟年老,又久不見外人,只能翻來覆去說些老話——姚小花倒是聽得滿臉發光,盯着林茂極好看的那張臉看得入迷,常小青在一旁聽着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終究失了耐心,不再盯着林茂與姚小花。
結果也就是常小青放松警惕的這短短一瞬,姚小花忽然神色一邊,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在林茂臉旁附耳道:“林公子,你……你說那兇男人真的是好人嗎?”
“什麽?”
姚小花這沒頭沒腦的話,自然讓林茂十分茫然。
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帶路的白發男人,清澈見底的淡金瞳仁中浮現出了真切的恐懼。
“俺,俺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可是……有的時候……俺真的覺得,他想殺了我。”
林茂忍不住蹙眉道:“小青只是……”
分辯的話還沒說出口,姚小花卻已經咬着嘴唇,深深地朝着林茂望過來。
“俺自小就跟着俺爹打獵,大蟲俺都打過——林公子,那兇男人看俺時,跟當初那想吃人的大蟲,可真是一模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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