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蓬山此去(一)
他推走河燈,便取出引鳳簫來,緩長吹響。
不多時果然有人過來。卻沒近前問話,只略看了看便離開宮中喜愛笙簫的皇子公主并不多,而十四郎手上的引鳳簫人人都認得,很少有人會前來妨礙、阻攔。
一曲終了。
十四郎收了簫,準備離開,回過身卻見天子正立在游廊那頭。身後儀仗林立,宮娥宮監們簇擁在側。
肩輿早已落地,想是天子到來已有些時候了。
十四郎愣了一愣,忙躬身行禮。
他雖養在大內,得見天子的時候卻并不多大明宮實在太大了,而天子內寵衆多,原本就不常到淑妃殿裏。自立了太子之後,更是經年不去一回。偶爾父子二人在內苑裏遇見,也往往是在天子去旁處宮苑的路上,他上前請安,隔着儀仗和轎辇同天子略說兩句話,便該跪送了。
算來父子兩個上一次面對着面好好說話,還是在正月裏。
因此十四郎雖憧憬父親,卻并不知父子間相處的情形。
天子微笑着上前,單手拉他起來,道:“在外頭,不用講究這麽多。”
身後侍奉的人早跟上來,在水榭中陳設春凳,墊上氈毯,點起熏香,又當風設置屏障。
天子扶起十四郎,自己靠着憑幾坐下,又示意十四郎坐,問道,“這麽晚了,怎麽還在外面游晃?”
十四郎道,“睡不着,偷偷溜出來吹一會兒簫,這就打算回去了……”
天子笑道,“哦。”又道,“我聽杜妃說,常有人夜間吹簫,甚合韻律,原來說的是你嗎?”
十四郎臉上便有些紅,道,“……打擾到旁人睡眠了嗎?”
天子笑道,“這卻不至于。”便伸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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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郎将引鳳簫呈上去,天子略賞玩片刻,便将以指按孔,将簫管納在唇下。
他才四十歲,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那起音洪亮高揚。卻只略吹了幾音便停下來,笑道,“太久沒吹過,譜子都記不清了。”然而不知想起了誰,眸光已柔和起來。他将簫管還給十四郎,笑道,“……倒是不必怕召來谏官了。”又道,“這簫朕記得是給了葉娘,原來葉娘傳給了你嗎……”
十四郎道,“……是。”
天子靠着隐囊,閉目養神了片刻,才道,“朕壽誕那日,你給朕準備的壽禮,似乎是一支簫曲?”
十四郎沒料到天子竟還記得,目光不由便明亮起來,忙克制住歡喜,道,“……是。”
天子便笑道,“吹來聽聽吧。”
十四郎略調簫音,然而将要吹奏時,卻停頓了片刻。
他記得自己那日吹奏“鳳凰曲”,将雲秀給聽哭了,記得雲秀還說,“好聽歸好聽,卻不适合在壽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後一次吹簫時所吹奏,他雖略作修改,然而基調本就是哀傷的當日他阿娘病體支離,追懷往事,難免留戀不舍,亦難免流露出來日無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遺音奏給天子聽,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動天子,令天子緬懷片刻。如此,他阿娘黃泉路上,走得也不至過于凄冷。
可如今國有戰事,前線屢屢傳來不容樂觀的消息,天子亦儀容疲憊,憂慮在心。這會兒吹奏鳳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結、志氣受挫了。
天子見他還不演奏,便笑道,“朕準備好了,開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開始演奏。
那起音空曠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聽,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擲,然而不過聽了片刻,便覺耳目一新。
那簫曲流暢明亮,別有一股昂揚向上的鬥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蕩滌一空,空曠又敞亮。宛若風過草原,遇山而上行,擊雲蕩霧之後,化鷹俯瞰萬裏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盤,世間諸事,一時都清楚明白起來。
樂曲有時比文章更能展現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紀尚還小,氣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後繼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見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簫音。
天子想了想,道,“這不是你當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雖訝異,卻并沒有起意隐瞞,“……阿爹明鑒。”又小心問道,“阿爹是怎麽看出來的?”
天子沒作答他其實比十四郎以為得要更深情些,他記得葉娘,也記得葉娘的祭日便在他壽誕前後……似乎是在上元節吧。他還知道十四郎溫柔努力,幼學館中那些皇子皇孫數他的學業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沒什麽鮮明的特色,幼學館的師父們提起他也只有“學業好”“寡言”“彬彬有禮”幾個字可提,卻都十分贊賞他。以這孩子的性情,縱使是在自己的壽辰,可因臨近葉娘的祭日,只怕也無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問,“原本要吹的是什麽曲子?”
十四郎略頓了頓,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後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許是想吹給您聽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問道,“那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憂慮疲憊。”
天子又愣了一愣這孩子玲珑心腸,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時只覺愧疚憐惜。便招手令他過來。天子想說些什麽,譬如誇贊兒子懂事一類,然而丈夫憐子時只覺詞窮。語塞了好一會兒,終于擡手輕輕的撫了撫他的頂發。
天子手掌大而溫暖。十四郎不知為何,只覺眼淚要溢出來,忙垂下頭去。
天子道,“朕聽師父們說,你功課很好?”
十四郎紅着臉,點了點頭。天子不由笑起來原來這孩子是有“自己功課好”的自覺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裏住得可還習慣?”然而問了就覺多餘葉娘一直都是淑妃殿裏的婢女,十四郎其實自出生後一直都養在淑妃殿裏。只不過如今名正言順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養,哪怕不喜歡十四郎,大約也不會給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對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點我功課,還說我是咱們家的小進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點學問,哪裏能指點得了你?還不如去問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較忙……下回我問問他試試。”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從父親手上奪來,當然不願給自己也冊立個家大業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認,太子畢竟是淑妃所教導,性情确實比大郎和柔親善不少雖說淑妃三個子女都不聰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寬厚賢德,令人稱道的。只十二娘一個驕縱蠻橫了些,但這該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錯。而大郎既長且聰穎,卻不得立,性情難免就消極沉郁了些。會消極沉郁,可見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縱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過錯。
一時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這般懵懂無害的年紀,自己也還在而立之初,血氣方剛、年富力強……該有多好。
嘆息了片刻,終知不能。
便令人傳喚太子和澧王入宮,道,“就說許久沒見他們了,怪想的。讓他們來陪朕賞月。”
侍從領命去了。
天子又摸了摸十四郎的頭,道,“你二哥哥既說你的小進士,定然是想日後重用你。你要好好的精進學問。聲樂雖好,也不過是君子興之所至,偶爾為之就罷了,不必勤學苦練。”
二郎道,“……是。”
二十
奉安觀的平安符近來很走俏。
城東賣牡丹的老蒲家,家裏孩子原本三天兩頭的鬧病,大人也接連病倒了好幾個。可自中元節拿到了奉安觀散發的平安符,小半年的晦氣一掃而空,不到一個月,家裏大人孩子就都痊愈了。城南修善裏的楊九郎,連着考了五次鄉試都不過,今年他家娘子求來了奉安觀的平安符,一舉中第,如今正打算趁勢入京去考今年的新進士。住在保福寺對面的趙娘子能平安誕下龍鳳胎,聽說也對虧了奉安觀的平安符……
如今人人都知道,奉安觀的平安符靈驗,沒求到的人趨之若鹜,求到了的還想再求。
但奉安觀的女冠子們姿态高得很,說當初只做了八百枚,拿到的是有緣人,沒拿到的也不會再做……縱使有人通過旁的途徑拿到,那也肯定不是她們家的。有人出價到一千貫一枚,她們都不肯做,真是沒見過這麽鐵石心腸的出家人。
雲秀:……誰差你那一千貫啊!又不是做生意的!
雲秀覺着百姓還真是人雲亦雲,毫無理性。
她都解釋過了蒲家的病是因為井裏泡着的那只死兔子。他們撈掉到井裏的平安符時,順便發現了死兔子,去除病源,人就不會重複感染了……這也是平安符的功勞?楊九郎得中,不是因為他回船去找他娘子給他求的平安符,而是因為他發善心讓沒趕上渡船的舉子上了自己的船,碰巧那“舉子”是考官他弟弟,替他說了好話,這也是平安符的功勞?趙娘子就更不必提了低頭去撿平安符時,躲過了山上落石,結果被吓得早産……這都能算平安符靈驗?
還有那些跟風附和的人,把一件件小巧合生拉硬扯成大靈驗……怎麽這麽熱衷于造神啊!
她一面幫着華陽真人配藥,一面就随口抱怨了幾句已到深秋時候,又要換季了。華陽真人要準備新的成藥散發給信徒,以避時疫,便喚了雲秀來幫她配藥,順便也替雲秀解答疑惑。
近來雲秀在“術”上大有長進。雖還是沒能不經琴簫合奏就開啓通往長安的随意門,去見十四郎,但前日她竟成功令枯枝抽條開花了當然,依舊借了一些藥效。她心花怒放,但是涉足全新的領域,最先面臨的竟不是成就感,而是越想越多的不解之處,便又厚着臉皮來向華陽真人求教。本以為師父又要敷衍她,誰知華陽真人竟真的為她解答了。
簡直就和真的師徒一樣。
故而如今雲秀在師父面前,也越來越敢亂說話了。
聽她吐槽,華陽真人只笑道,“這卻也是一條求仙之法。靈與願相互承托。神仙是什麽?被傳頌之人罷了。人間生願與遺願所寄托之身,飄蕩無依之靈所凝聚之處。只要還受人信仰,還享受香火,便能保有神力、萬世不滅。如此名利雙收,你就不動心?”
雲秀聽懂了當無數祈願與感激齊聚集在一個人身上時,這個人便能封神。
雲秀确實想成仙,但她想修的可不是這種神仙。
“這種神仙有什麽意思?到最後肯定一個個的都得想盡辦法讨好信徒。我要修的是逍遙無拘的真仙。”
華陽真人笑道,“莫非你還瞧不上這些神仙不成?”
雲秀頭也不擡,依舊專心調配丹藥,“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能據此修成神仙的人,若不是裝神弄鬼、欺世盜名的本事臻于化境,那就必是真有一副濟世救難的慈悲心腸,并當真成就了解民倒懸的功業。對這些人,唯有真心敬佩而已,怎麽可能瞧不上?可這些人做功業時,大約不是為了修仙,而是為胸中仁心。可我就是要修仙呀。若為修仙去慈悲,那慈悲就稱不上真慈悲,只是沽名釣譽。修仙也稱不上真修仙,只是争名奪利。就算最終修成神仙,肯定也會因為害怕流失信徒,害怕歸于寂滅,而汲汲營營、不能逍遙。所以我才不修這樣的神仙呢。”
華陽真人笑道,“說你癡,偏偏又有一顆慧心。”
雲秀道,“我才不癡呢。七言律詩,我聽一遍就能背誦。三百言的長賦,我讀一遍就能複述。配手頭這些藥方,您一說原理,我腦中就能列出方子,分毫不差。我這樣的智力,在凡間就叫過目成誦、觸類旁通。是師父你們神仙的眼光太高了,才會覺得我癡。”
華陽真人笑道,“才誇你一句,就又犯癡病了。”
雲秀:……
配好了藥,華陽真人又道,“我要去赴遠方的法會,需離開七日。剛收到鄭國夫人的來信,想請我去替她驗看新修建的溫泉池。我去不了,你替為師走一趟吧。”
華陰縣在蒲州西南,過華陰縣、下?,再往西便到京兆治下。京畿一代都十分富庶,華陰縣又倚華山而臨黃河,是八百裏秦川最形勝之處,自然更是煙火繁盛。雲秀幾次路過華陰縣,都沒能好好觀賞過,這次華陽真人說“若一日來回不得,可留宿一夜”,雲秀當然說什麽也要仔細走一走,看一看。
至于令狐十七家的溫泉,她卻是頭一次聽說夏初的時候她得罪了令狐十七,之後令狐十七便只送節禮,其餘無片言存問。
修竹管引泉水,不留神挖出溫泉來,于是幹脆在別墅裏修一處溫泉池,這麽有趣而值得炫耀的事,他竟都沒寫信告訴她。
雲秀覺着,他若不是專心修養至不問俗事的地步,當就是下了狠心要同她絕交了。
雲秀自我反省一番,覺着自己當日說的話、做的事,實在沒可惡到讓人想同她絕交的地步,便只當令狐十七是在專心修養。
因此,替她師父去華陰縣別墅驗看溫泉一事,雲秀也不打算寫信告訴他。
她準備驗看好了就搶先進去泡一泡狠狠的泡一泡。等令狐十七出了關,明年春天回華陰縣療養時,再告訴他,“哦,你家溫泉啊。我已經先泡過了。”
忙完了觀裏的事,十月初七日一早,雲秀便離開奉安觀,易容成小道士,坐上驢車,搖搖晃晃的離開蒲州城,來到了華陰縣。
才進了城,正和車夫商議明日幾時來接她,便聽一個驚喜的聲音,“恩公!您也來華陰縣了嗎?”
雲秀聞聲望過去,便見阿淇母女面前擺着貨擔,正當街賣豆腐。
雲秀:……
豆腐雖還沒賣完,但剩的也不多。
阿淇母女便收拾起貨擔來,挑好,說什麽也要請雲秀去家中做客。
雲秀雖有些無可奈何,但也挂念阿淇母女的前程,便沒拒絕。還是和她們一道出了城。
雖說阿淇把金锞子還給雲秀了,但當日從那宦官錢袋裏掏出的錢雲秀都給了阿淇她娘。按說夠她們在華陰縣租個小作坊了。但聽她們說來,眼下她們似乎住在外郭一個小村子裏。
再想想這個時代昂貴的藥錢,想想她們家病倒的是唯一的男勞力,倒也能明白緣由。
便問,“你阿爹的病如何了?”
提到這個,母女兩個便有些拘謹。還是阿淇開口,“八月底走的,初二那日才過了五七。”又輕聲道,“……這才脫下孝服。穿着孝服人嫌晦氣,不讓做買賣。我們莊戶人和城裏不同,都不守長孝的……”
雲秀沒料到正問在傷心處。随即又懊悔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若不是她阿爹去世了,母女二人哪能一道出門賣豆腐?總得留個人在家照看病人吧。又聽阿淇解釋自己沒守孝的原委,便知道阿淇在為此事羞愧。
忙道,“哦。”
她不大會說安慰人的話,便幹巴巴的道,“……節哀順變啊。”
阿淇垂頭悄悄抹去眼淚,道,“嗯。”
過一道山坳,便到一處不小的村落。因臨近華山,這村落也十分繁華熱鬧,頗有幾個高門大戶。
阿淇家住村西的草廬。那草廬後面便是連綿的荒山。山上多栎樹,秋深橡子熟,有老妪背着竹筐、牽着黃口小兒,在山崗上拾橡子。
有兒童頑皮攀上栎樹深山多老木,那橡樹得有百十年樹齡。枝蔓不多,只一味伸展向上,獨木秀出群樹三五丈。這時節秋葉落盡,只高高的軀幹上支棱着不多的枝桠,如枯指般向天。那兒童見枝桠上還有未落的橡子,便跨在樹上左右搖晃。
見阿淇過來,便招手道,“阿姐,看我看我!”
阿淇擡頭望見,忙道,“阮小七,你又闖什麽禍!爬這麽高不怕摔啊!趕緊下來吧,我家今日烹豆腐吃。來晚了就沒你的份了。”
阮小七道一聲“我要吃!”便扶了枝桠要站起來。高處風急,他一腳踩空,沒穩住,便驚叫着從樹上摔落下來。
阿淇也跟着叫起來,忙上前想接住他。
雲秀見狀,趕緊伸手進乾坤袖裏,抓了一把“回春粉”,當空撒出去。那橡樹沾了粉末迎風回春,枝葉迅速抽條舒展,轉瞬便又郁郁蔥蔥起來。阮小七跌入枝葉間,然而那些新抽的嫩葉托不住他,立刻便又跌穿下來。
轉眼之間已跌穿六七層枝葉,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雲秀心下焦急不已。
雖說落勢已緩了許多,但就這麽落到地上,只怕也得傷筋動骨一番。
她已來不及再思索對策,忙直接雙手穿過乾坤袖,從半空中伸出了,去接阮小七。
接住了。
但她忘了自己也是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孩子,立刻便覺得手肘巨疼難忍。
一哆嗦,便已松了手。
所幸她接這一下,阮小七的落勢已止住了。
摔到滿地的落葉上,滾了一滾,便翻身坐起。
這熊孩子被吓壞了,不管不顧的張口就哭。
此刻阿淇也已趕到樹下,忙抱住他,問,“摔到了哪裏?”
雲秀聽阮小七的哭聲,先松了一口氣。
饒是如此,也怕他摔出什麽內傷來,便忍着疼,先上前替他診治一番。
确認真的只是些皮肉傷,才松了口氣。
伸手想進乾坤袖裏,給阮小七掏些金創藥,一拐手肘,便覺得一陣過電般疼得靈臺清明,視野都白了一瞬。
冷汗霎時就浸滿衣衫。
她心知不好,但又不能當着人的面療傷,便四望着尋找躲避的去處。
然而四鄰早望見阮小七從樹上摔下來,紛紛聚集過來幫忙沒看到原委的,也上前來問出了什麽事。
她在人群之間,一時竟無處可躲。
她正疼的煩躁時,忽聽有銀鈴之聲傳來。
此地臨山,地勢偏狹,鈴聲與回聲交織在一處,互相印證,一時竟分辨不出鈴聲是自路上來,還是山裏來。
只覺得聲音不大,卻清晰入耳,四面嘈雜之聲都蓋不住。
這一聲鈴響後,人群便寂靜了片刻這鈴響美妙不可形容,人人都想看是怎麽回事。
這一寂靜,便聽見了歌聲。
是個不年輕了的聲音,但也并不蒼老。
那歌只能聽見語調,卻聽不清,也聽不懂歌詞。曲調不算婉轉美妙,但別有一股舒惬與自在。
只令人覺得山青水綠,歲月悠長,我自逍遙。
未見人來,已知人來。
随即便見一個鶴發童顏的道士自山坳間來。手捉一枚拂塵,長髯當胸,鶴氅飄飄,仙風道骨。
正是他在唱歌。
不必他說什麽、做什麽,已自帶一身神仙氣了。
那道士徑往此處來。
人群自動為他讓出道路。
那道士卻停住腳步,目光一掃,便落在阮小七身上。
阮小七還在抽鼻涕,道士便上前撫了撫他的頭頂,笑道,“不礙,不礙。”又問人群,“你們都聚在此處做什麽?”
衆人見他姿容不凡,态度便都畢恭畢敬。立刻有知情人上前道,“他适才從樹上摔下來,我們來看看他傷着了沒有。”
又有半知情半不知情的道,“我似乎瞧見他在空中懸停了片刻,似乎是有什麽東西托了他一把,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沒摔着就好。啧啧,從那麽高的地方上摔下來,還沒受傷,這孩子怕是有神佛保佑吧。”
立刻便有幾個人附和,“我也看見了,确實在停了一下才掉下來。”
衆人一面說着,一面拿眼神瞟這道士。
又有人道,“說起來,這棵橡樹怎麽跟新的似的。入秋後樹葉一直沒落?……我怎麽記着昨日見還是禿的。”
樹下拾橡子的老妪立刻便說,“之前這橡樹真的落禿了。可小七一掉下來,這橡樹就跟有靈似的,立刻抽條去托他。”又道,“不信你們看,這樹就只一邊兒綠了。另一半還禿着呢。”
雲秀:……
衆人一看,還真是。
一面上前獵奇觀摩,一面又回過頭來,紛紛望向這道士,道,“大師是高人,可曉得這是怎麽回事?是吉是兇?”
雲秀疼得受不了,見人群轉移了注意力,便要趁亂悄悄離開。
卻先聽那道士笑道,“不過是略用了些祝由法術,雕蟲小技而已。你們不必害怕。”
他說得暧昧不明,立刻便有人道,“莫非是大師出手相救?”
大師笑而不語。
衆人見他如此神色,越發信以為真。立刻便有人追問,“祝由法術?那是什麽?”“不知大師是怎麽讓枯木回春的?”“能不能再讓我們開開眼。”
那道士道,“祝者,咒也。以符咒驅使天地靈氣之術,便是祝由法術。”他說着便随手折了一段枯枝,拿廣袖一拂,再亮出來時,便成了一段枝葉翠綠的樹枝。雖是故意炫耀,他眉眼間卻是不值一的神色,“适才瞧見他跌落下來,恰此間木靈充沛,便驅樹接了他一下。不是什麽邪穢氣,你們莫慌。”
他當衆亮此種手段,卻要人“莫慌”這怎麽可能?不知是誰高嘆,“神仙啊!”忙推阮小七,“快謝神仙救命!”
阮小七年紀小,被這陣仗給吓住了,不知該如何應對,忙扭頭去看阿淇。
阿淇不做聲。
然而衆人已紛紛信了,紛紛簇擁上去。又要叩拜。還有人追問“大師可還有旁的神通”詢問是否收徒一類,又要請村正和長老來,延請大師回家做客。
那道士笑得高深莫測,口頭卻謙虛着,“……不必如此,快起來。我也不是什麽神仙。是他家祖上積德,才有如此充沛的靈氣可供驅使……我也不過是借力為之。”
雲秀救人只是本能為之,事後也沒打算讓人知道。
若這道士直接出來認領功勞,而她又好手好腳的沒受罪,她也就一笑置之了。
問題是她疼得要死要活的,可這道士僞君子一樣耍着花腔,幾句話就讓人認定好事是他做的。偏偏他攬了功勞還要做出一派謙遜姿态,把這件事說得多麽不值一提……
這就不能忍了。
什麽叫“雕蟲小技”,什麽叫“不過是”啊!她都疼死了好不好!
但她實在沒力氣和這道士辯論。
默不作聲的抱着手離開,繞過屋山腳,去到屋後去。
到無人看見處,才虛脫的靠着牆根坐下來。
耽誤這一會兒,手腕已經腫的老高了。
她咬着牙,用沒脫臼、勉強還能動的那只手從乾坤袖裏掏出藥瓶,咬開了蓋子。
結果一聲意料之外的“恩公?”驚得她一哆嗦。那藥瓶落地,咕嚕嚕滾落出去。
雲秀眼裏噙着淚,哀怨的扭頭望過去,便見阿淇姑娘真站在屋角處,正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雲秀:……
“對峙”了半晌,雲秀終于開口,“……勞煩幫我把藥瓶撿起來。”
阿淇姑娘忙趨步上前,撿起藥瓶,幫她倒出兩丸藥來,不太确定的問,“夠不夠?”
雲秀咬着牙,疼得滿頭汗,語氣便沒那麽好,“勞煩送到我嘴邊!”
阿淇姑娘忙幫她掰開下巴,送藥進去。見雲秀幹咽得有些吃力,忙道,“我去給您倒碗水。”起身飛奔而去。
雲秀靠在牆上,冷汗一層一層的出。
片刻後藥便生效,她總算舒緩過來。心想,原來疼是這種滋味啊她以前竟以為,只要不死就能立于不敗之地,真是太天真了!
日後一定要把一切會讓她疼的可能性,都扼殺在萌芽狀态!
她舒了口氣,扶牆起身,準備回頭去和那道士理論理論。
虧他長了一副神仙樣,出場又那麽飄然,誰知竟是個江湖騙子。實在令雲秀失望不已。
他玩的那一手“枯木回春”,雲秀看得很清楚,不是法術,而是戲法,是事先在袖子裏藏好了綠樹枝,趁着遮擋的空隙換掉罷了只是他的手夠快,尋常人看不出痕跡而已。而雲秀為了唬人,這些江湖把戲早就練得爐火純青了。故而一眼就能看破。
還沒站起來,阿淇姑娘便端着水過來了。
阿淇看見雲秀先懵了一下,而後趕緊擡頭看屋山,确認确實是原處,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總算安心了的微笑。
上前道,“姑娘,先喝口水吧。”
雲秀“幻肢疼”,懶得擡手,便道,“……勞煩喂我一口。”
阿淇姑娘果然上前喂她她很會照顧人,碗正順着雲秀的姿勢,角度剛剛好。
只是雲秀一垂眸,瞧見了碗裏自己的倒影,便一醒神易容藥的藥效竟已解除了。她便想,難怪阿淇改了稱呼。
但阿淇喂得她很舒服,她懶得再多動彈、解釋橫豎阿淇姑娘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恩公”。就算讓阿淇看破了易容術,也算不上什麽大事。便只擡頭略叮囑,“我易容的事,別告訴旁人。”
阿淇姑娘微笑着,輕輕點頭,“嗯。”
她模樣好,笑得秀色可餐。此地水也清甜,沁人心脾。雲秀便道,“我還要再喝一口~”
阿淇姑娘便笑着,又舉碗喂她。
她們一道自屋山後出來。
雲秀氣勢洶洶,已想好了怎麽質問那道士。
可拐出來一看,卻一個人也無。雲秀撲了個空,大不甘心,便問,“人呢?”
阿淇姑娘道,“适才往西邊去了,似乎是要宴請‘老神仙’剛剛拐過了街角。”
雲秀道,“我去去就回。”
阿淇姑娘略頓了頓,道,“……姑娘是要去拆穿他嗎?”
雲秀愣了一下,不由看向阿淇。
阿淇笑着執起雲秀的雙手,纖秀的手指一翻,便從雲秀袖口處撿了枚栎樹葉出來,道,“我離得近,看清楚了。接住小七的是一雙小孩子的手。”
雲秀:……
“……呃,沒吓到你吧?”畢竟那是憑空伸出來的一雙手啊!
阿淇笑道,“是吓了一跳。可那是雙救人的手。又知道是姑娘的,就更不害怕了。”
雲秀道,“可是……你怎麽知道我是要去拆穿他的?”
阿淇将着鼻子,得意道,“他折的那是一段連翹枝,可變綠了卻成了海桐枝。河東這邊海桐樹少,他們可能不認得,我可認得。這樹木經冬不凋,便在這個時節也是綠色的。他明明說是催發草木,卻沒把連翹變綠,只變出個這會兒還綠着的樹枝來,可見是唬人的。就算他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吧,那也是騙人了。若是真神仙,為何要騙人?”
這姑娘眼神竟如此細致,真令雲秀大吃一驚。
且她正生那臭道士的氣呢,聽阿淇這麽說,越發覺着同仇敵忾、吾道不孤,真是順耳極了。
忙便補充道,“他才不會隔空取物呢,他只是變了個戲法,那海桐枝本來就藏在他袖子裏。”
“原來是這樣啊!”
“是啊是啊,很簡單的戲法,我一教你肯定就學會了。”
雲秀便興沖沖的示意給阿淇看,動作放慢了,阿淇果然能看出來。她又加快的動作,阿淇就又看不出來了。
鬧了一陣子,兩個小姑娘不由都笑起來。
雲秀便有些不好意思,“光和你玩了,都忘了正事。”又問,“你既看出他騙人,為什麽當時不說出來啊?”
阿淇踯躅了片刻,道,“我和阿娘是外來戶,借住在親戚家,在這裏人不生地不熟的。那道士雖也是個生面孔,但我瞧衆人的神色,有幾個像是在故意捧他的場您中途離開了,便沒瞧見,有人忽然跑出來,見了他納頭便拜,說早先得了什麽病,多虧這道士用什麽法術治好了。又有人急着請他回家治病……我不知深淺,便不敢貿然開口。”
雲秀立刻便回味過來……江湖騙術裏,确實是有“托兒”這一說的,這道士也許真的有內應。
阿淇道,“……姑娘不會笑我怯懦吧。”
雲秀忙道,“不會,謹慎些是應該的。這種事交給我這樣的人來處置就好。”
阿淇姑娘便又笑起來。
雲秀道,“你笑什麽呀。”
阿淇笑道,“我在想,恩公雖然本事超凡,但也只是個小姑娘。拍着胸脯說話的模樣,真是……”見雲秀要吃惱了,便道,“竟也很威武呢。”
雲秀心想,這還差不多。
便要繼續威武霸氣的去拆騙子的場子。
然而才擡腳,便聽一陣咕嚕嚕的響聲她肚子叫了。
被阿淇牽回家去找吃的時,雲秀簡直羞得擡不起頭來。
難為阿淇姑娘忍着笑,一路都沒拆她的場子。只說還是先吃飯,騙子的事放一頓飯功夫,也沒事。
她們回了阿淇家的草廬。
阿淇姑娘她娘已先回家了阮小七家雖還算敦實,但顯然還沒富裕到能吸引那騙子的地步,故而有旁人開口要宴請他,他立刻就順水推舟的丢下阮小七離開了,阿淇她娘便先領阮小七回來了。倒是阮小七的娘還惦記着要帶他去感謝那騙子。
阿淇姑娘幾句話便安撫住了這娘倆。
阿淇她娘見“恩公”果然是雲秀,又感激,又開心,張羅着要殺雞招待。阿淇見了忙上前阻攔,笑道,“還指望它下蛋給你補身子呢,快饒了它吧。再說姑娘是出家人,要吃齋飯的。”便從她阿娘手裏接過活計,道,“你陪姑娘說說話,菜我來做便是。”
雲秀跟着阿淇她娘進屋,進去便有些驚訝。
這是她第二次進阿淇家,也是她第二次進普通百姓家。
這兩次,一次比一次刷新雲秀的世界觀,讓她知道,原來世上真的還有窮人。
家徒四壁,原來并不是很誇張的說法。
屋裏除了竈臺和簡陋的桌椅、碗櫥櫃、水缸、米缸,嵌在牆裏的“天地君親師”神龛,便只有小半袋豆子。
其餘就是夯土的牆壁和地面。
連米面都沒有,米缸裏存的都是曬幹的橡子。
恐怕根本就沒有待客的餘裕。
然而阿淇姑娘置辦的齋飯卻很豐盛,山裏自采的蘑菇風幹了,拿來炒霜後新收的白菜,噴香鮮亮。自家做的豆腐切兩半,一半用小蔥涼拌,撒上炒幹後搗碎的橡子,口感清鮮。一半切片油煎,再用菽水椒葉和蘿蔔一起炖了,香而不膩。從阮小七家借來一把面,打上雞蛋,和豆渣、菜糜一起煎成菜餅端上來。再配一碟子豆子蘿蔔鹹菜,一碗豆漿。冷熱俱全。
有阿淇姑娘秀色可餐的陪在一旁,不時幫她夾一筷子菜,雲秀吃得又愧疚,又滿足。
飯後雲秀便問阿淇日後的打算。
阿淇只笑道,“等安置好了阿娘,便回姑娘身邊。”
雲秀:……等下,什麽叫“回”啊!
然而吃人嘴軟。看看這屋子裏的情形,若無人接濟,萬一家裏再有誰生場大病,遲早得再去舉債。
倒不如讓阿淇去她身旁做工,賺一份月錢。
何況……雖相處時間極短,但她和阿淇姑娘言談甚歡,竟也有些小小的舍不得分開。
便沒開口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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