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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民國一九四零年,昆明又迎來夏天。
傅雲天坐在教室後排,托着下巴聽金先生講邏輯學。先生教得好,深入淺出,只可惜他從家動身來聯大時耽誤了不少,缺了太多課,學起來不免有些吃力。
跟不上課程進度的也不止他一個,金先生提了問題,一連幾人都答不出,課堂上氣氛頓時有些尴尬。金先生像是沒有辦法一樣,嘆息了一聲,說道:“之心,你來答。”
這時候,傅雲天身邊昏昏欲睡的好友突然直起了身子,用胳膊肘搗搗他:“快看,何之心又回答問題了。”
不用好友楊訓提醒,傅雲天也知道這姑娘又要有真知灼見要講,然而教室內同學屢屢朝她的方向看過去,卻不單單是在她起身講話的時候。
原因無他,這位何之心,實在生得相當美麗。
傅雲天坐在後排,只能看得見她烏雲似的頭發,和一抹頸上雪白。
楊訓早早在一旁幫他補足了這姑娘的形容:“眉毛就像是細柳葉貼上去的,還得是二月新柳,眉梢下一雙水杏眼睛,人像仕女圖裏走出來的,仙氣一吹,活了。”
這番話聽得傅雲天忍俊不禁:“楊大詩人,當着別人的面,您可千萬別把這話說出口,太酸了。”
他沒想到的是,楊訓不止了解何之心的眉毛像柳葉,連她的家世背景也都一清二楚。
何之心母親去得早,除了一門陳年的娃娃親,什麽也沒給她留下。
常言道,有了後娘就等于有了後爹,何之心的父親雖然拿過槍也讀過書,看着是個铮铮鐵骨的漢子,可竟是聽慣了枕邊風,連女兒都不親近的。
小姑娘一天天長大,身形樣貌都像媽。後娘瞧見她百花羞見的好樣貌,越發氣不順,何之心的日子也就愈發不好過。
在她及笄的這一年,後娘像轉了性子一般,待她日漸親熱起來。人前必定要拉着她的手,日常雖然還是比不上幾個妹妹的吃穿用度,終究是有了幾件顏色鮮妍的衣裳。
何之心起初以為是後娘良心發現,後來家裏上門的人漸漸多了,她才明白過來,是家裏意識到她的模樣大有用處,準備把她賣個好價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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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此留了心,在家愈發乖順,後娘說西絕不往東邊走一步。
這一年的春上,有個大戶人家的老爺,年齡比何之心的父親還要大幾歲,因了在何府花園一場“巧遇”,看中了她,要讨回去續弦。
何之心怕人起疑心,略微掙紮了一番,後娘苦口婆心地來勸,要她多想想以後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她明眸含淚,點一點頭,趁着後娘喜孜孜地出門給人回話,當天晚上就跳了樓。
“跳樓”這詞夠吓人的,傅雲天連忙問:“那還有命在?”
“非也非也”,楊訓吊足了他的胃口,頗有幾分得意,“何之心有勇有謀,跳到樓外的梧桐樹上。她下到地面後,又翻過院牆逃了出去。”
饒是楊訓聲音壓得很低,傅雲天還是聽出了星夜出逃的驚心動魄,他瞥了眼講課的金先生,又問道:“江北離昆明千裏之遙,她又是怎麽到的這裏?”
“那就要多謝她母親早年訂下的一樁娃娃親。何之心千辛萬苦找到了對方,兩人一見如故,一起寒窗苦讀,考上了我們聯大的外文系。”
故事有了完美結局,傅雲天一顆心慢慢落下來,沉甸甸地落了地。
他正出神,又見楊訓指指何之心左邊:“快看,坐她旁邊的那個,就是她的娃娃親。”
傅雲天向前望去,不禁皺了眉頭:“你指着的,分明是位姑娘。”
楊訓攤開手,聳聳肩,書生面孔上挂着促狹笑意:“隔着肚皮定下的姻緣,可不就有這種風險?”
2.
同何之心定下娃娃親的姑娘叫做陸靜文,她長相有幾分像小狐貍,眼睛圓亮,下巴短而俏,模樣性情和她名字裏的哪個字也對不上號。
即使學校裏有不少接受新式教育的女生,也很少見到像她這樣活潑外向。
體育課上,楊訓邊跑邊喘,傅雲天比他領先一圈,見他幾乎要背過氣去,放慢腳步陪在他身邊。楊訓上氣不接下氣:“你快看,陸靜文跑了這是第幾圈了,她這麽能跑,怎麽不去做運動員?”
傅雲天沒想到他累得半死還有心情管別人,不由笑了出聲:“不只是她,全系的男女同學加起來,恐怕也找不出比你跑得慢的。文官執筆安天下,楊兄你能拿得動筆就可以了,不必在田徑場上争高低。”
面對他的冷嘲熱諷,楊訓實在是抽不出力氣給他一拳,只得用言語反擊:“那你呢?你家老太爺有萬貫家財等你去守,怎麽舍得放你出來了?你晚到了這麽久,是使了什麽妙計脫身?”
傅雲天一本正經說道:“這不是家裏逼婚逼得沒有辦法了麽,如果不抛下這萬貫家財,怎麽好推了從小定下的娃娃親?反抗也要徹底才能行。”
他話沒說完,何之心的身影輕快地飄了過去。傅雲天莫名感受到一陣寒意,把剛剛自己說過的話重新想了一遍,他心道:糟了,何之心莫不是誤會我在說她?
身後傳來楊訓的安慰:“沒事,何姑娘大人有大量,即使有什麽誤會,也不會往心裏去。”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顯然沒有想到日後會為“一語成谶”這個成語做注解。
3.
學校南苑的池塘大得很,夏天過去大半,花都謝了,也就少有人經過。楊訓賞過了接天蓮葉,又跑來對着殘荷抒情。可惜這天他穿的鞋子着實有些磨腳。他原本坐在池塘邊上醞釀詩意,可惜更加鮮明的是從腳趾上傳來的疼痛。
楊訓想看看到底磨成了什麽樣子,彎下了腰去,誰知那麽巧,牆外不知哪家的驢嚎了一嗓子,把他驚了一跳。
平地一跳自然是不打緊,可他當時坐在池塘邊上的姿勢原本已經不太穩當,又吃了這麽一驚,徹底失去了平衡,“撲通”一聲掉了下去。
下去後楊訓還沒想明白好端端怎麽就進水了,喝了足足幾大口水才想起來撲騰,随着視野逐漸被渾濁和灰白填充,他的四肢沉重得像是灌注了水泥。
恍惚之中,他看到一位白衣仙子從天而降,後面就只迷迷糊糊記得有人背着他走了許多路。
傍晚醒來,楊訓面對熟悉的床板,恍惚中以為自己之前是做了噩夢。正在這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他一聞味道,就知道是傅雲天又買了小馄饨。
傅雲天見他醒了,高興中帶着點幸災樂禍:“多大人了?不會游泳就少往水邊靠,若不是陸姑娘剛好經過,你那裏還有命在?”
溺水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消失,楊訓的腦袋像是年久失修的車床,運行時吃力得很:“聽你的意思,是陸靜文救了我?”
見他一臉茫然,傅雲天把來龍去脈向他複述了一遍。
楊訓落水時,陸靜文與何之心恰巧從蓮池邊上經過,見着了這一幕。陸靜文知道自己力氣沒有楊訓的大,怕幫不了他反被拖下水去,等他撲騰得沒有力氣之後,才跳下去救人。
然而,她縱然水性好,卻無論如何也拽不動一個比她高了多半頭的男子,最終兩人靠在下蓮池的臺階上喘着粗氣,胳膊扒着石階,勉強露出上半身,像在網裏掙紮的鯉魚。
何之心聽她的吩咐,跑出去找人幫忙。好在男生住的地方不遠,傅雲天正要下樓找楊訓下館子,就被她給叫過來了。
如此這般地說着,倒也沒耽誤傅雲天把吃食一樣樣地拿出來。楊訓擡眼看到,悠悠說道:“我大難不死,是該吃點好的多多補上一補。”
傅雲天嗤笑了一聲:“美得你。我今天吃了大虧,才應該補補。”見楊訓不發問,他又補充道:“別在哪裏裝聾作啞,你以為人工呼吸是誰給你做的?”
有了楊訓一臉驚慌的表情,以及“難道不是陸姑娘?”的質問,傅雲天才算是心滿意足地吃飯去了。吃着馄饨,回想着上午的場景,他的笑容一點點褪了下去,因為方才和楊訓說的“實話”裏面摻了假。
何之心當時走在陸靜文前面,二話不說跳下去救人的,是她。等傅雲天趕到時,不光楊訓面如菜色,她也仿佛丢了半條命,正用僅存的力氣給楊訓做人工呼吸。兩人伏在池塘臺階上,半拉身子還泡在水裏。
傅雲天把二人打撈上來,将楊訓背在身後,又同何之心說道:“何同學,我先送楊訓回去休息,勞煩你在此處稍等片刻。”
陸靜文見到好友濕淋淋如同一只落湯雞,早已十分心疼,忙不疊說道:“等你做什麽?人都救完了,還不放人去換衣......”
剩下的話她沒說出口:何之心穿的單薄,白色淋濕後實在無從遮擋,而女子公寓離這裏少說也有十分鐘路程,一路上被人看到,實在是件尴尬事。
傅雲天回到公寓把楊訓安置好了,從衣櫃裏取出大衣,一瞬也沒有耽誤,一路跑回了蓮池邊,遠遠看到何之心坐在樹下。平日裏她娉婷玉立,這時候衣服都粘在身上,看起來愈發消瘦。
陸靜文接過大衣幫何之心披上,又一粒一粒扣起扣子。她将何之心扶起來,一扭頭,送衣服的人居然還在,這下她有些不耐煩了:“傅同學是吧?謝謝你借衣服給我家之心,她受了累,也需要休息,我們就先告辭了。”
“等下。”說完這句,傅雲天蹲了下來,取出口袋中的酒精棉球等物,又指指何之心腳踝:“這裏擦破了,池裏的水髒得很,不消毒的話,感染了可就麻煩了。”
何之心在池水裏泡了太久,此時尚未恢複知覺,也不覺得疼,聽他這樣講,點頭說道:“有勞了。”
傅雲天動作幹淨利落,但酒精敷在傷口處,實在有些刺痛。何之心忍耐着,又聽他說道:“大恩不言謝,今天若不是何同學,恐怕此時楊訓已在鬼門關徘徊了。等他好些了,我一定同他一道來拜謝。”
何之心慢慢站起,言語中仍是不帶多少情緒:“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這麽客氣。只是有一樣,煩請你同他提起時,只說是靜文救了他,不用提起我。”
這話說得傅雲天一愣,看看何之心又看看陸靜文,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然而對方畢竟于楊訓有大恩,此時穿着濕冷的衣服靜靜等他回複,他也只好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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