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日後搬離江陵的計劃, 星弈暫且沒有告訴小鳳凰。他覺得,等一切計劃穩妥後再告訴他也不遲。
小鳳凰覺着江陵什麽都好, 但這兒有他不喜歡的回憶,而且這裏過于安靜了。他喜歡一切喧鬧、歡騰、熱烈的繁華景象, 等到星弈諸事辦妥後,他就可以跟着他喜歡的夫君, 去別處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徹底抛卻流言、異樣的眼光與終日的循規蹈矩。
他們好好地在家中過了一個中秋。
少城主的那位小軍師果然送了月餅過來, 各式各樣的都有, 味道還不錯。小鳳凰愛吃冰皮的,托人送信問了做法,自己也學着做了幾個食盒, 每晚上就拿出來,和星弈一起坐在庭院中吃、
星弈道:“我以前是不過中秋的。”
小鳳凰窩在他懷裏, 和他一起躺在涼榻上, 眯起眼睛看月亮。聽了這話, 他轉頭問星弈:“不過中秋,那做什麽呢?”
星弈回憶道:“去年這時候我還在北诏, 在往前幾年都在打仗。小時候的不記得了,那時皇宮中只有我和陛下兩個孩子,我是他的親哥哥, 但他從小就被送去了東宮教養,我也在京城中修建了府邸,故而不大能見到他。中秋團圓宴,宮中設宴, 我去過幾次,但皇家宴席都很沉悶。”
他說一段,小鳳凰就剝一小角冰皮月餅喂給他,星弈時不時停下來呷口茶。
小鳳凰又問:“那,微兼,你的爹爹娘親是什麽樣的呢?你父親是皇帝,娘親原先是貴妃,現在是皇後了。是不是也跟傳說中的那樣,都是神仙樣的人物呀?”
星弈笑了:“你覺得我長得像神仙麽?”
小鳳凰瞅着他,沒有絲毫猶豫,肯定地點了點頭。
星弈揉了揉他的腦袋:“情人眼裏出西施,你呀。”
他覺着自己不過是最普通的那一類人。他的父母娘親,也是非常普通的那一類人。
當年皇宮中,他母親生下他時,還只是個普通的妃嫔,連貴妃都還算不上。彼時帝後情深,先皇後在後宮中一枝獨秀,母儀天下,聽說人長得極美,性格也極為堅毅聰慧,在宮中設文墨堂,能騎射會歌舞,是個俠女般的女子,深得先帝愛重。她生下的皇長子才是真真正正的嫡長子,從小就聰明伶俐,沉穩機警。只可惜後來先皇後染病去世,皇長子亦跟着夭折了,母子倆合棺同葬,先帝也因此消沉了近七年。
這七年中,他的母親生下了他和他弟弟,位分晉升為皇貴妃,位同副後。此後各宮嫔妃也多有所出,但公主和皇子們也都一個接一個地夭折了,僅剩的幾個也都天資平庸,難以承擔大任。
眼看着忠臣參議立儲之事,先帝心力交瘁,終于下旨立了皇貴妃剛剛産下的孩子為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少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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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星弈,他母親生他時險些血崩而亡,故而也未曾對他上心,先帝倒是很喜歡他,但始終不滿意他性情憊懶,幾番思量之後還是放他出了宮。
星弈反倒樂得自在,都說皇家人都要先君臣再親子,他倒是始終将這一點貫徹得非常好。皇室宗親的家宴上,他一人疏離得好似不是皇家人,旁人都上趕着巴結,唯獨他始終平平淡淡。
可越是平淡,先帝就越喜歡他,常常召他入宮下棋飲酒:“若是兆兒長到你這個年歲,性情想必和你是一樣的。他也是從小不愛說話,随了他母親,性情卻是極穩重剛烈的。”
林兆便是那逝去的皇長子的名字,他那永遠停留在五歲的皇長兄。
星弈微笑道:“您說得對。”
後來先帝駕崩,他二十五歲,他弟弟十四歲,單薄的少年人換了龍袍,成為了本朝最年輕的一位皇帝;而他征戰沙場,為他穩固江山。
第一年,少帝召他入宮,促膝長談,親切地叫他兄長。
第二年,少帝不再單獨召見他,他和下臣一同觐見,座上的少年人也多了森嚴戾氣和深刻的威壓,那種疲憊感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第三年,星弈外出征戰,大勝而歸,年底又着手解決了北方的饑荒問題。沿途百姓夾道相送,聲望一時無兩。他入京後,少帝再看他的眼光,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
漸漸地,他不回京了,專心軍務,性子也更加憊懶了。京中有女兒的幾位重臣都有意向将女兒送到他府上,都被星弈回絕。他懶得花功夫去查哪家家是真的想巴結她,又有哪幾家是聽了少帝授意,前來拉攏把控他的。
他只覺得疲憊。
那位告老還鄉的老總兵提議道:“您既然不願娶那些個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想必愛的是野性子點兒的丫頭了——說起來,王爺,你當真愛的是丫頭片子?莫不是斷……”
星弈愣了愣,心下微微一動。
斷袖。
這個理由,未嘗不是他現在能給出的最好的理由。
于是他學着那些個公子纨绔的放浪模樣,去了一趟青樓。只一眼,他的視線掃過名冊上的琳琅雅名,沒有絲毫猶豫:“是他了。”
他只要頭牌,他習慣藏鋒,但這不代表他會放棄他久居皮骨深處的驕傲。
于是他遇見了他的小鳳篁。
第六年的中秋,他和他的小鳳篁并排躺在涼榻上看月亮。
身邊的少年人安靜地聽他講着往事,忽而就伸出一只手來,握住了他的手:“這樣剛剛好,以前沒有人陪我過中秋,你也沒有人陪着過中秋,現在我們是兩個人,不僅中秋,以後過年、元宵、端午……這些節日,都有人陪着一起過啦。”
小鳳凰叽裏呱啦地數了一大堆節日出來,星弈一面含笑聽着,一面安靜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年的月亮尤其暗淡,不知是什麽原因,明明是月中的晴朗日子,卻暗得如同陰雨天的月晦一樣,而且好似已經暗了許多天了。
小鳳凰也在跟着他往天上看。
片刻後,星弈忽而聽到他問:“微兼,你說,如果我們凡人的禍福都由陰司的司命星君寫就,那神仙的命格由由誰來把控呢?”
星弈偏頭看了看他:“為何突然想起問這個?”
小鳳凰道:“你看,月亮很暗,說不定嫦娥和玉兔在傷心,也說不定他們遇到了什麽麻煩事呢。”
星弈其實是不信鬼神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傳說和神話都是小孩子的睡前故事,聽一聽就罷了,他淡哂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他們是神仙,那麽定然也有化解之法,明年的月亮,也能很快地亮起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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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弈說幹就幹,他興致勃勃地造了一個透氣的圓形藤球,比小鳳凰大一點,然後拎着這個可以自由伸縮的東西拿去給小鳳凰看,威脅道:“以後要是還每天卯時不到就起床唱歌,或者幹壞事的話,我就把你關進這裏面。關禁閉,懂不懂?”
被丢回水裏的小鳳凰爬回案上,然後再兵器室的門檻上坐了一夜,看他鼓搗出了這麽個東西。星弈收工回寝殿時,他也覺得身上酸痛,于是啪叽一聲變回了小鳥的模樣,飛到星弈身邊。
小鳳凰表示了疑惑:“可是我就算進了這個裏面,也不能阻止我唱歌呀。”
星弈敲了敲他的小腦瓜:“看着是個镂空的藤球,實際上能生産隔絕聲音的結界。造成镂空的,你就不會被憋住。”
小鳳凰很委屈:“可是,我也不是故意要吵醒你呀,我只是為了提醒你上朝,俗話說忠言逆耳利于行,夫君,你應當多聽我唱唱歌,不然總是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下去,有一天就真的老了。你看,你已經不行了。”
星弈往榻上一躺,伸手把小鳳凰抓着舉起來,認真注視着他:“圓圓,你再說一遍那兩個字,下一刻你便是燒烤鳳凰了。”
小鳳凰趕緊閉了嘴。
星弈決定為自己在小鳳凰這裏找回一點尊嚴:“知道了嗎?雖然我老是老了,已經活了幾萬年,但我永遠不會像你說的那兩個字一樣的。”
小鳳凰抗議:“你不老!你根本不老,你還要跟我成親的!”
星弈捏着他的小爪爪,捋着他軟綿綿的小肚子,歪歪頭:“老了就是老了,沒什麽不好承認的。我老的樣子你要不要看看?”
小鳳凰堅貞地把頭扭到一邊去:“不看!”
星弈把他轉過來,手指輕輕一點,而後道:“睜眼看一看,小鳳凰。”
他披散的、烏黑的長發,此刻化為了帶着些許暖光的全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變動。小鳳凰被他捉着看了一眼,馬上就哭了:“我不要看!你變回去,嗚嗚嗚嗚嗚。”
鳳凰淚凝成暗紅帶赤金色的晶體,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小鳳凰一只鳥拼命用小翅膀擦着眼淚,哽咽道:“你不老,你不老的……我不準你老。”
星弈看着他哭得慘兮兮的,怔愣了一下。
他感到這次的情況又出了偏差。
就好像他上次擔心小鳳凰不吃東西,堅持要用練實去誘惑減肥的小鳳凰時那樣,小鳳凰也是突然就被他惹哭了。他并不太能理解小鳳凰哭的原因,可又好像隐隐約約懂一點什麽。
他又把他的小鳥惹哭了。
星弈用手指擦去小鳳凰的眼淚,溫聲哄道:“別哭了,我這就變回來。你看,就算不變回來,我的容顏也是不老的,只不過是發色不一樣罷了。”
小鳳凰吹出了一個鼻涕泡:“我不要,不要看你頭發變成白色。我不許你老。”
星弈只得收回這句話:“沒事了,你看,我哪裏老了?我是無心的,自然也不會生老病死,我是上古戰神,不傷不滅,不老不死,明白了嗎,小鳳凰?”
他本來想說他傻,還想和以前那樣,帶着點壞心思去捉弄一下這只傻乎乎的小圓球,但是此刻,他望着小鳳凰哭唧唧的小模樣,連帶着胸腔那一塊,從無波動的地方,也泛起了一絲絲極其細微的痛楚。
又酸又甜的痛楚。
他本來想說:“我是神仙,你也是,所以我們誰都不會老。”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出口卻換成了另一句話:
“我是浮黎元始帝君,與天地萬物同生,你會是我的帝後,與我同生同滅,我們會永遠在一起,誰也不會先離開誰。好不好,我的小圓圓?”
他垂下眼,輕輕戳了戳他。
那顆小圓球已經不哭了。小鳳凰攤着小翅膀努力拼命抽氣,還打着嗝:“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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