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中秋過後, 王府中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那人被人發現倒在王府大門前,渾身病色, 看起來奄奄一息,即将不久于人世。門房看他面黃肌瘦, 以為是個來江陵逃荒的人——然而今年全國各地風調雨順,這樣凄慘的人應當不常見。下人們照顧着這個病倒在他們王府門前的人, 請了藥醫, 也通知了城主府接濟, 但侍女替這個病人換洗衣裳時,偶然從他的貼身衣裳中發現了京中大理寺少卿的官印。

其他人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通報了星弈和少城主。

星弈知曉後, 當晚回家後首先便去看了看那個那個病人。他久不在京中,又常年軍旅打仗, 已經對京中的官員完全不熟悉了。還是少城主謝緣帶着他的軍師上門, 确認了此人的身份——大理寺少卿沈睿, 京中最年輕有為的大理寺骨幹之一,曾在三司會審中以一己之力為冤案平反, 但本人性格似乎不太好相與,曾經得罪了大理寺上上下下,最後是被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禮部尚書力保下來, 這才沒落得個口誅筆伐的下場。

謝緣道:“我備考春闱時在舅家平陽王中呆了三年,對他有所耳聞。不知為何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裏,還是這樣衣衫褴褛的模樣。我已經快馬遣斥候去往京中詢問,現下這個情況, 估計只能等他醒來了。”

星弈便命人看顧着,其他諸事照常進行。

小鳳凰聽說了這件事,摸過去瞧了幾眼,沒瞧出個所以然來。

又過了幾天,小鳳凰的父母又舊事重提,請他回家。

這一次,他父母的态度一反常态地平和,只是非常拘謹地問了小鳳凰,能不能幫忙請來郎中為他的小弟弟治病。當年那個小嬰兒如今已經滿了周歲,可本該如同一個大蘋果般圓潤飽滿的小嬰兒,卻病得枯瘦如柴,死氣沉沉,幾乎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他父母給他跪了下來:“我們曉得你怨恨我們,原先是我們錯了,我們別無他求,只求你念着生恩,救救你弟弟。”

小鳳凰沉默了:“我去問問夫君。”

星弈聽他說了這件事後,沉吟片刻:“我本想讓你徹底與他們脫離關系,若你不忍心,那便請個郎中過去罷,左右不妨事。今年年底過後,我便帶你去別處,江南或者北邊,再往南回苗疆也是可以的,好不好?”

他伸手摸了摸小鳳凰的頭。

小鳳凰道:“好。”

過了一會兒,小鳳凰又安靜地看着他,小聲說:“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最近的事情好像太多了,什麽事都一起過來了。”

星弈低聲道:“是有點,小謝和小桑那邊最近也遇到一些問題,最近京中不太平,江陵又是陛下最為看中的軍事重鎮,免不了牽一發而動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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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凰噘嘴巴:“我想快點結束,然後和你一起去北疆玩。”

星弈把他抱進懷裏,架着他的腰和肩膀,就這樣抱起來轉了幾個圈兒:“我也很想,再等等,很快的。”

小鳳凰認真地注視着他,仰起脖子,在他唇邊印下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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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弈變了小黑鳥,從窗戶破洞中鑽了出去。他沒有急着找小鳳凰,而是先拍拍小翅膀在浮黎宮上方巡視了一圈。天地山川草木驟然都變得無比高大,星弈暗想:“也還好,看習慣了也就都習慣這樣大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疑惑。那便是變了小鳥之後是不太能看到人的——因為實在是太小了,還沒有巴掌大,縱然圓滾滾的一團,還能到處飛,但是蹲在地上或者滾在床上時,都只能看見人身上的部位,而不是某個完整的人。

等于說,小鳳凰以前蹲在他手心裏,拼命仰脖子也只能瞧見他一個下巴尖,躺在他枕邊睡覺,睡上十天半個月也只能瞧見他的半邊臉和鼻梁,放得無限大。這小鳥變人時好像也沒有特別關注過星弈的容貌,仿佛對這個不是怎麽上心。那麽問題來了——小鳳凰到底知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星弈飛下來,飛去了小鳳凰平常用的食盆邊,挑了一顆練實嘗了嘗,然後吧唧吧唧吃掉了,而後自顧自評價道:“變了鳥型後,似乎的确會對練實産生特殊的偏好,容易致人上瘾。”

總結完畢後,他又吧唧吧唧吃了幾個,直到把小鳳凰今天的零食全部都吃光了,這才戀戀不舍地收了手。

他想:“以後似乎也怪不得小圓圓吃得多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他學着小鳳凰的樣子,敦敦地在庭院中走來走去,權當散步。當小鳥的感覺新奇有趣,星弈決定多當一會兒。

走着走着,就走去了宮人們唠嗑談天的場所。星弈渾身漆黑,蹲在黑色岩石上,基本看不見什麽,他嚴肅地視察了一下浮黎宮宮人的工作狀态,非常滿意: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閑散舒适,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大家領着死工資安安生生過日子,非常快活。

他熟悉的那個仙娥正在帶頭跟人講八卦:“最近鳳凰圓圓變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呢,我們是不是要提前準備一下大婚事宜?帝君是上古頭號戰神,目前天庭中論資排輩,也是帝君第一的,到時候咱們浮黎宮的婚事,一定是天上地下頭號盛大的事。”

一個小仙童插嘴道:“那只小胖鳥,真的要當我們的帝後啦?”

大仙娥道:“怎麽,你還覺得這事有疑問嗎?我那天都聽鳳凰圓圓炫耀了,說帝君親口承認了他是未來的帝後,還要和他同生痛滅呢。”

星弈動了動,小爪子扒在岩石上摳了摳,而後繼續嚴肅地蹲着聽牆角。小鳳凰喜滋滋跟人炫耀的場景他不用想象都能知道,實在是非常欠打。給點甜頭就賣乖說的就是小鳳凰這樣的壞小鳥了。

仙童道:“可我覺得未必。咱們帝君是很喜歡小鳥不錯,而且帝君說過的話,從不食言的,我是看那只小鳥有點問題的樣子。”

大仙娥問道:“什麽問題?”

幾乎與岩石融為一體的黑色圓球又動了一下,伸長了脖子聽着。

那小仙童道:“是這樣的,我聽說那只小鳥是鳳凰,鳳凰一族都是鬼精鬼精的,聰明得很。你們說,這只小鳥一上來就知道找帝君,現在每天有醴泉喝,有練實吃,連鳳凰明尊都沒有這個待遇的。要知道練實和醴泉,只有咱們浮黎宮一年四季都有,這樣嬌生慣養的小鳥已經見過了最好的東西,又見過了帝君那般清冷優秀的人,說不定——物極必反了。”

大仙娥道:“你說說,什麽叫物極必反?”

仙童咳嗽一聲:“我是凡人修仙修上來的,對這個道理很懂。我原先在私塾中就發現,那些個從下品學兼優、家境優渥的好學生,反而最容易被壞學生帶跑偏的,因為他們從沒體驗過做壞事是什麽感覺。同理,鳳凰圓圓只有三百歲,就知道要跟帝君搞早戀,他還小,腦子容易不清醒,現在什麽都好了,萬一哪天跑出來個離經叛道的壞小子,鳳凰圓圓不是很容易就被勾走了?”

岩石上的小黑球一動不動,精神越來越集中。

大仙娥道:“你的意思是,因為咱們帝君太嚴肅板正,也太好了,所以小圓圓很有可能覺得這樣的好是非常容易的,不放在心上?好像有點道理诶,我看小圓圓似乎非常驕縱的樣子,帝君有時候說什麽話,他也不太聽的,有點叛逆。”

小黑球長了張嘴,想要打斷他們的對話,想了想又閉嘴了,繼續全神貫注地聽着。

小仙童道:“家花沒有野花香,就是這個道理。現在帝君算得上是鳳凰圓圓的家花,可小圓圓畢竟年紀還小不懂事,說不定往後就被野花拐跑了。我們都知道的,小圓圓鳥型非常可愛,人形也是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最近森林中的小動物都在談論這一點呢,好些個精怪已經蠢蠢欲動了。”

大仙娥道:“他們哪裏能從帝君手裏搶到人呢?不自量力罷了,咱們帝君,要我看,天上地下沒有再比帝君更好的了。”

小仙童笑嘻嘻的:“那可未必,他們反正不吃虧,試一試才知道嘛。本來什麽都沒有,要是能娶一只白鳳凰回家,那也是很長臉面的。更何況,我們浮黎山中的小精怪是帝君出山後才搬過來的,大多數都不超過五百歲,年齡和小圓圓也合襯,年輕人和年輕人總是有更多話講的。”

大仙娥立刻感到了危機感,她猶豫了一下:“那,要不要提醒一下帝君?”

仙童不勝唏噓:“去提醒罷,快去。帝君他平日裏要什麽沒有,很有可能是從沒想過和小圓圓的感情狀況的!我認為現下已經十分危急了。”

大仙娥深以為然,“噌”地一下從石凳上起身,轉身就要去找星弈。

就在她轉過身的那一剎那,她仿佛瞧見了面前黑色的岩石邊飛快地竄過一個圓形的黑影,潇灑而冷酷。

“那是什麽,煤球嗎?”仙娥撓撓頭,繼續穿過花園流水,往星弈的書房中找去。

星弈此時是不可能不在書房的。

他聽了宮人們的一番話,突然想起來自己變鳥最開始就是為了跟着小鳳凰的,轉身就往外頭的森林奔去了。

星弈面無表情,眼神變得更加肅殺。

他仔細想着小仙童的話,起初認為狗屁不通,可是越往後想越覺得有道理。

那只小圓球這麽小,變人之前恐怕連他長什麽樣子都瞧不清,為什麽偏偏找上了他,要當他的帝後呢?

前世今生之類的鬼話,他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他沒喜歡過人,也不知道這只小鳥的喜歡,到底算是一般喜歡,還是特別喜歡。

一般喜歡的話,好像也是會粘着不放,委屈了掉眼淚的?

金翅鳥也說過,這小鳥是被騙了百萬靈石之後被他撿到的,之前也一直是一只打工鳥,十分貧窮。

星弈聽說過許多凡間的傳聞,諸如狐貍精騙財騙色之類的。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會不會有一只有點壞的小鳳凰,也幹着騙財騙色的這檔子事呢?

小鳳凰壞透了,好像也不是不可能。星弈回憶了一下小鳳凰每次喜滋滋地吃着練實,整只鳥都能栽進碗裏去的模樣,又對比了一下小鳳凰每天對着自己親親蹭蹭的模樣,有點遲疑。

自己……好像比不上一顆果子。

黑色的大圓球認真思考着小鳳凰對他的喜歡,最終作出了決定:要抓來這只小鳥好好問清楚,如果這回出去瘋玩了,又被他抓包到對別人動了什麽歪心思的話,那麽他這朵家花也是要變成食鳥花,把小鳳凰做成燒烤鳳凰的。

揣着這樣的心思,這顆黑色的圓球感到自己的心情有點沉重。

星弈沉重地在地面上安全降落,而後繼續學着小鳳凰敦敦的步子,往森林深處走去。

這一看不得了,星弈剛滾進去,就看見了森林中聲勢浩大的排演場面——

他家的小鳳凰居高臨下,蹲在最高的一棵柿子樹上指點江山:“都聽好了,明天一早,聽我啾啾為號!大家齊心協力,一定要叫醒帝君!事關天庭社稷,我也不得不犧牲小我,成全大我,首先出面叫醒帝君,即便被關在煉獄般生不如死的藤球牢籠中,也在所不辭!”

小鳳凰面前蹲了百十號白山雀、小麻雀、小仙鶴崽,還有幾只小雪狼,大家都激動地應和了起來,喊出了悲壯,叫出了精彩:“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星弈:“……”

小鳳凰道:“很好。”他昂首闊步地跳下來,敦敦地走到了一只小麻雀面前,諄諄教導:“一定要叫‘啾啾’,而不是‘唧唧’,你回去重新練習幾遍。”

小麻雀點點頭,表示認真聽到了。

小鳳凰又敦敦地走去了那幾只小銀狼身邊,示範了一下:“啾啾,啾啾啾。”

小銀狼用爪子把這顆雪白的小圓球拍起來,滾了滾,友好地發出了聲音:“嗷!嗷嗚!”

小鳳凰努力掙紮着:“不是這個,你要說:‘啾啾’。”

銀狼努力改正錯誤,可惜他們不管怎麽努力,都無法成功發出小鳥清脆的啾啾聲,最後的聲音反而不倫不類起來。

小鳳凰嘆了口氣,語氣十分沉痛:“唉,算了,就這樣罷,不要學叫人起床,學得讓自己的叫聲都娘娘腔了。你們加油。”

接下來他掃視一圈,又邁開爪子,敦敦地走了幾十步。

衆人追随着他的步伐看去,就看見這顆小圓球準确地捕捉到了藏匿在森林陰影中的……一顆小黑球。

星弈:“……”

小鳳凰蹲在他面前,先是有點驚喜,看着他圓溜溜的身體,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長相——小鳳凰有點心動。

他沒有家人,鑽出殼時就是這樣一副胖墩墩的樣子,別人家的小鳥小時候也很胖,可也沒有他這麽圓的。

今天這個……雖然是黑的,小鳳凰找了半天才找到對方的小豆眼,但是其他地方,和他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

要不要認親呢?小鳳凰想,或許這是自己的某個家人也說不定。

不過他還是記得自己的任務的。對着這顆第一次見面的黑色圓球,小鳳凰決定先炫耀一番自己的能力和地位,唬一唬這只看起來十分沉默冷酷的圓球:“喂,說你呢,就是你,你是新來的嗎?不知道要跟我們一起啾啾嗎?

這顆渾身漆黑的小圓球歪了歪腦袋,小豆眼裏充滿了冷漠。

小鳳凰伸出小翅膀戳了戳他。

小黑球謹慎地往後撤了一點,眼神仍舊十分冷漠。

小鳳凰眼見着下不了臺,于是用翅尖拍了拍星弈的頭:“不會說話,看來是個啞巴,不要緊,我們不會歧視小啞巴的,你過來,跟我站在一起,跟我們一起排練罷。

……

于是星弈就跟小鳳凰一起蹲在了柿子樹的最頂端,睥睨着底下上百支圓溜溜的小鳥軍團。

小鳳凰發現了,身邊這個黑色的圓球不僅十分冷漠,仿佛還很呆的樣子,動也不怎麽動。

排練散場後,小鳳凰再次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陳述了“叫帝君起床”這個事業是多麽的偉大而不容易,小黑球終于動了動。

小鳳凰趕緊攔住他:“喂,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星弈冷漠地瞥了小鳳凰一眼,但還是站住了。

小鳳凰小心翼翼地問:“你好,請問你也是鳳凰嗎?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的名字呀。”

星弈想起“家花沒有野花香”這句話,半晌後沒憋住,刻意将自己的聲音壓得不一樣些,冷漠地道:“為什麽要問我的名字?我看起來很野嗎?”

小鳳凰愣了愣,大概不太理解他說的“野”字到底是什麽意思。他想了想,充滿肯定地贊許道:“或許是吧!你的毛色真的很好看,我還沒見過這麽充滿野性美的羽毛。”

星弈的目光頓時更冷漠了。

小鳳凰有點害羞,他敦敦靠近了幾步,想要搭話又不太敢,最終只是不無嬌羞地蹭了過去,用圓圓的肚子蹭了蹭星弈,又張開小翅膀,十分親切地将星弈攬住:“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你不要這麽冷淡嘛,我覺得你好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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