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那名為沈睿的大理寺少卿昏迷了十多天,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人快要不行了的時候,江陵城主府找來一位懂歧黃之術的老爺爺, 有了一點起色。

這位老人說是通岐黃,曉得醫理。實際上卻是以一些民間偏方聞名的, 而且往往有些邪乎。

王府上的衆人都把死馬當活馬醫,請來了這位老爺爺後, 便見到他燒了三張符, 熬成渾濁泛黃的符水, 要人喂給沈睿。過後又寫了一張符貼在床頭,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祛除病痛,藥到病除。

星弈攬着小鳳凰坐在床邊, 看着下人把沈睿扶起來,勉強灌進去, 皺起眉問道:“這管用嗎?”

請人來的是少城主的那位小軍師。他有點拘謹, 也像是說悄悄話一般, 小聲告訴他們:“這位是紫薇臺國師的人,最近才從京中回來, 據說救人治病很有一手,就是不知道現下如何。總之全江陵的醫師都找遍了,此刻也是迫不得已, 無論如何都試一試罷。”

星弈道:“也好。”

小鳳凰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着。

老爺爺開出藥方時,他就主動過去磨墨。因為病人身份特殊,他們平常只留一兩個下人服侍,小鳳凰有時也會幫着燒水、添燈火什麽的, 他不懂官場間的忌諱和講究,只能以此來幫星弈做點事,能做一點是一點。

床頭那張符咒寫得很簡略,也沒有小鳳凰聽過的那種詭谲神秘的符號和文字,他看着老人寫着,有些好奇:“爺爺,你這是什麽符?”

老人笑而不語。

這位老人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須發皆白,精神矍铄,也沒有曾在朝中紫薇臺做事的官氣,一眼望過去即知是閑雲野鶴,合該終老山林。聽人說這位老人不是國師倒臺之後走的,而是因為理念不合,主動離開了王城,大起大落間無悲無喜,只是牽着一只小毛驢到處跑,遇到不幸的人,就點化一番,幫忙破解,以此讨得幾個饽饽錢。

小鳳凰見他不回答,也就知道這大約是不好透露的事。他接了藥方,出去吩咐人抓了藥回來,便見到房中的男人們已經圍在一起坐下來,認真談着當下的情況。

那小軍師道:“城主被一道聖旨召回京去面聖了,傳來信件說是有一群邪道士正往南下,近日已經在江陵活躍了起來。陛下是很聽信鬼神之說的,前幾天,紫薇臺的那位國師殁了——現在的國師紫薇臺相當于半個朝堂,京中局勢全面洗牌,這也才讓我們找到這位老先生,得以了解一些情況。目前我們知道的消息,那些邪道士煽動人心、偷竊八字,在民間大行養蠱、養小鬼、煉屍走屍和詛咒之術,陛下很重視。這件事也需要解決,王爺和鳳篁公子,二位很快就要離開江陵了,這事就交給我和城主罷,我們有辦法的。”

星弈垂眸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水,淡淡道:“我總感覺這事沒有這麽簡單。陛下從前跟着先帝聽取了許多術士道人的妄言,信煉丹得長生、譜青詞問神靈,歷代帝王少有不這麽做的,可這回無論是紫薇臺還是陛下本人的意思,都很難捉摸。”

“不難捉摸。”一個微弱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十分陌生。

衆人都愣了一下,而後飛快地将視線投往床邊。果然是藥到病除——昏迷了這麽久的病人已經不見之前的奄奄一息之态,甚至有力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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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有氣無力地道:“我這回,是去閩南查一件案子,與鬼神多有關聯。可是回京途中就被人追殺了,九死一生才逃來這裏。”

星弈皺了皺眉頭,起身屏退衆人。看到小鳳凰時,小鳳凰主動站起來要往外面走,但是被星弈拉住了:“你就坐在這兒。”

小鳳凰就跟他們一起聽。

沈睿的眼光掃過在場衆人,語氣十分不善:“我認識你們,一個是皇帝的親哥哥,一個是江陵城主最寶貝的軍師,兩位都是前途無量之人,只是救了我,怕你們自個兒也惹上一身腥。”

那小軍師先笑了起來:“既然救了你,便不怕惹上一身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你當我們是等閑之輩麽?”

“那好,我告訴你們,我自己也沒多少時間了,這些事必須有人知道。”沈睿喘了口氣,眼神卻落在星弈身上,“但是這件事,唯有王爺可以聽。”

小鳳凰于是又站起來,拉着不情不願的小軍師也溜了出去。

小軍師不死心,非要扒着門縫聽:“多一個人知道多一份保障。”

可房門內靜悄悄的,誰都沒聽出個所以然來。

房中,沈睿下了床,捉筆寫了幾個字給星弈。他大病剛醒,險些沒了半條命,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手都是抖的,寫出來的字也歪歪扭扭。

“王爺,您還記得您那個三歲夭折的皇長兄,先皇後唯一的嫡子,林兆嗎?”

沈睿給他寫,“他一直都沒有死,就在皇城中活到了二十五歲,然後被陛下找人殺了。先皇後本人也不是病逝,而是被您——您和陛下的母親,所毒殺的。”

星弈微微睜大眼睛。

沈睿寫:“不管您信不信,現在人人都說他死後成了神靈,陛下在怕他回來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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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美”“你好漂亮”這些奉承阿谀的詞彙在星弈耳旁飄了半晌,最後只剩下小鳳凰有點害羞的詢問:“你看,你和我長得很像,我從前不會化形,你會嗎?”

星弈道:“會。”

小鳳凰琢磨了一下,恍然道:“哦,我是因為當蛋的時候有損耗,所以不會化形,也長不大。那你長成這個樣子,想必不是因為長不大,而是因為你真的很年輕,對不對?”

星弈道:“對。”

他盯着小鳳凰:“你想幹什麽?”

小鳳凰忸怩了一會兒,小聲道:“你可以帶我回你的家看看嗎?”

星弈完全呆住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小鳳凰就又補充了一句:“我,我是白羽,我知道大家都很嫌棄我的,但是你剛剛也看到了,我其實也很厲害的。如果你不願意帶我回去,我也可以去墨水裏滾一滾,染成和你一樣充滿野性美的顏色,這樣你的家人也不會嫌棄我了。”

星弈的話音有點僵硬:“你……經常在見人第一面的時候,要求對方把你帶回家嗎?你為什麽這麽熟練啊?”

小鳳凰想了想:“也不是很經常,我只要我的夫君帶回家過。”

星弈:“……”

他幽幽地開口道:“所以把你帶回家的,都是你的夫君?”

小鳳凰被他這個神奇的邏輯繞暈了,他琢磨了起來:“把我帶回家的只有夫君一個,所以你說把我帶回家的都是我的夫君也沒有問題,不過你問這個幹什麽呢?”

他又讨好地蹭了蹭這只疑似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的黑色絨球:“小煤球,你把我帶回家玩,好不好?”

小煤球:“……”

這只黑黢黢的小煤球看起來有點生氣:“我不,誰再要帶你回家,誰就是傻瓜。”

小鳳凰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是沒有聽懂這句話。等到聽懂的時候,他張了張嘴,有點迷惑。

星弈對上小鳳凰那雙清澈無辜的小豆眼,片刻後還是放軟了語氣,轉了一個圈兒,背對他:“我沒有家,所以我是不會帶你回家的。”

小鳳凰的眼睛黯淡下來:“這樣啊……”

他有點傷心,于是走到了一邊,默默地蹲了下來,小腦瓜也垂下來。

好不容易找到一顆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胖球,以為有希望找到把他這個蛋完好無損地下出來的那對父母,縱然知道,能把剛下的蛋抛棄的父母,大約也不會接受他這個白羽的、不詳的小孩,可是如果他把羽毛染黑呢?

星弈的千年墨很好用,他上回用墨水給自己化妝,洗不掉,星弈抓着他按在醴泉中洗了一天,差點給他搓禿嚕皮,這才又變回他原來的白滾滾的模樣。他要是回家了,把自己染成黑色、赤金色或者其他的什麽顏色,只要不是白色,或許就能得到一點點爹爹娘親的愛。

可是現在這顆小煤球也說,自己沒有家。

小鳳凰有點落寞。他先跟星弈道了歉:“對不起,我沒有想要提你的傷心事的。我看你長得跟我很像,以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親生弟弟,所以想跟你回家看看。”

星弈瞅着他,微微一愣。

原來……是這個原因嗎?

小鳳凰又嘆了口氣:“可是我當蛋的時候什麽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又沒有兄弟姐妹、看你長得跟我這麽像,我還以為有希望的。可能全天下沒有爹爹娘親的小鳥都長我們這個樣子罷,很圓……所以就長得很像,不過圓不是我們的錯。”

星弈張了張嘴,想說話,又忍住了。

他走過去陪着小鳳凰一起蹲在雪地裏,用圓潤的鳥肚皮拱了拱小鳳凰。

小鳳凰回頭看他。

這顆黑色的小圓球冷酷地說道:“非要有個家才高興?你不是有個夫君麽,有了他,你還這麽在意爹爹娘親的事情?”

小鳳凰想了想:“這個大約不太一樣。我和夫君只認識了一百多年,可是還有兩百年我在打工呢。有時候我也會想一想,如果有爹爹阿娘給我零花錢,說不定我就有更多時間來找我的夫君了。”

一百多年?

星弈想,明明還不到半年,這小鳥怕是傷心糊塗了。

他循循善誘,繼續冷酷地說道:“那有什麽用?人人都有爹爹阿娘,我們沒有,足以說明我們與衆不同,是非常優秀的那一類人。更何況,我聽旁人說,你的夫君似乎是個很厲害的帝君?”

小鳳凰趕緊認領:“是的,是他,他很厲害的。”

星弈指點道:“那不就結了,你想要什麽他都會給你的,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小鳳凰拼命點頭:“是的,很喜歡。”過了一會兒後,小鳳凰又喃喃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好像是喜歡的,可也是一般喜歡。”

小鳳凰有點沮喪:“大約就是看小寵物的那種喜歡罷。”

星弈難得沒說出話來。

他承認了小鳳凰可以當他未來的帝後,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一種喜歡。

又或者哪樣的喜歡都有一點,可是并不真切。

他又拱了拱小鳳凰:“喂。”

小鳳凰有點疑惑:“啊?”

星弈把漆黑的小翅膀搭在小鳳凰的頭頂,道:“沒關系,只要你給他一點時間,他肯定會非常非常喜歡你的!而且你沒有家的話不用怕,我也沒有家,我們長得這麽像,剛好可以湊在一起玩。”

小鳳凰的小豆眼立刻放出了精光:“真的嗎?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玩嗎,小煤球?”

被叫了好幾遍了,星弈在心裏一合計,也懶得跟他計較,就這麽接受了“煤球”這個稱呼:“嗯。”

小鳳凰豪氣幹雲,一爪子把他拍翻在地,親熱地撲閃着小翅膀,跟他在雪地裏鑽鑽蹭蹭:“那我以後,就是你的大哥了!”

……

兩只鳥在雪地中玩到了天大亮時。娛樂活動具體包括學習減肥操、尋找野生漿果以及聽小鳳凰吹牛。

小鳳凰很興奮,星弈很冷漠,但是還是十分配合的。

小鳳凰突然記起了什麽:“不對,這個時候了,我要去叫夫君起床了。小煤球,我明天再來找你玩。”

星弈對他揮揮翅膀:“你去罷。”

他剛想着終于能尋到機會脫身,沒想到還沒走出幾步,又被小鳳凰拖了回去:“不對,你跟我回去罷!我帶你見見你嫂子。”

星弈:“……嫂子?”

小鳳凰充滿自信地點點頭:“是的,嫂子。對啦,我還可以化人形給你看,你要看嗎?”

星弈道:“都行。”

小鳳凰很神秘地告訴他:“那你等一會兒,要是夫君已經起床了,我就先偷偷溜進去再變人給你看,免得他發現我半夜偷跑出去。要是他沒醒,你就直接進來——我夫君長得可好看了!”

星弈謙虛接受:“還好罷。”

于是這一黑一白兩顆毛球又竄進了浮黎宮。

小鳳凰讓星弈現在窗外的破洞口等着,自己先進去探查情況。

小鳳凰鑽進去後,先找了一圈,沒看到星弈的人影,于是又化了人形,飛快地奔出去問正在掃撒宮殿的仙娥:“姐姐,微兼他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大仙娥道:“你是說帝君?不知道呢,我們找了他一早上,可哪裏都沒找到他。”

星弈蹲在窗外聽得清清楚楚,眼見着小鳳凰越來越疑惑,他趕緊變回人形,大步走入庭院中,攔住了正在到處找人的小鳳凰:“我昨兒突然想起有一件神兵圖譜落在了七殺那兒,趕過去取了,忘了告訴你們一聲。”

小鳳凰抓住他的手,激動地商量着:“微兼,我找到一個小夥伴,是一只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小黑鳥,我想把你帶給他看一看,你可以回寝殿見見他嗎?”

星弈頗嫌棄地把他的手放下去,又摸了摸他的頭頂:“乖,改天罷,我手頭事忙,你們先玩。”

說着,他步履匆匆地往冶煉室中走去,回頭還叮囑了一句:“過會兒我要催開星盤,七殺和貪狼回過來護法,動靜很大,今天你便不要過來陪我了,知道了嗎,小圓圓?”

小鳳凰點了點頭,有點失望。

他拖着步子啪嗒啪嗒地回了寝殿,開窗看了一圈,沒有找到他的小夥伴。

他探頭問道:“煤球?小煤球?你在哪裏?”

與此同時,星弈另一邊剛進了冶煉室,轉頭又從後門走了出來,飛快地化形,重新将自己變成了一顆圓溜溜的小黑鳥,徑直往寝殿內沖去。

他一出現,小鳳凰有點驚喜:“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對不起,小煤球,我夫君他今天有事,不能來見你,可是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沒有吹牛皮,我夫君是真的很好看。”

星弈啾啾了幾聲,而後道:“我沒走,我剛剛飛到院中看到了,你說得不錯。你很厲害,能找到這麽好的夫君。”

小鳳凰沾沾自喜:“是的,他特別好。”

話畢,他低頭看了看星弈,伸手把他捧起來摸了摸,忽而一拍大腿:“我一天只能化形一次,剛剛出去找人時太急了,順便就化了形,現在變不回來,也沒辦法陪你玩了。”

星弈被他捂在手心,甕聲甕氣地道:“沒關系。我先在正好回窩睡覺。”

小鳳凰揉揉因為熬夜而酸澀的眼眶,靈機一動:“小煤球,你不回去了,就在這裏陪我睡覺好不好?”

星弈瞪着烏溜溜的小豆眼看他。

小鳳凰有點不好意思:“平常都是夫君陪我睡覺的,他不在我有點睡不着,剛好這裏睡得下你和我,你就在我這裏睡一睡得了,起床我還能請你吃練實,好嗎?”

星弈看着他亮晶晶的眼角,嘆了口氣:“好。”

小鳳凰就拉了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這只黑色的小肥鳥睡下了。

不出片刻,呼吸聲變得均勻起來,顯然是睡着了。

星弈在他手中探出頭來,啪嗒啪噠地跳出來,走到了枕畔。

小鳥看人的視角的确和人形不同,一切細節都被放得無限大。星弈蹲在他枕邊,瞧見了小鳳凰長長的、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顫動,也瞧見他白淨的肌膚,晨光照下來,好像這個人會發光一般。呼吸是甜的,溫軟的,櫻桃色的嘴唇微張,那點薄紅仿佛有丹砂描過,唇紅齒白。

星弈想,的确好看。

他默念口訣,又将自己變回人形。枕畔的小黑鳥無影無蹤,高大的青年掀開被子一角,躺進來,從背後抱住熟睡的少年人,将下巴擱在少年人的肩窩裏。他的嘴唇離小鳳凰的臉頰、耳畔極近,呼吸惹得小鳳凰癢癢的。小鳳凰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柔軟的嘴唇就撞在他下颌。

星弈伸出手來,小心按着小鳳凰的後腦勺,慢慢調整了姿勢,心滿意足地讓它變成了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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