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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零星,嗅來紅牆宮瓦冷梅香。
文華殿的碧琉璃頂覆了一層薄雪,有個影衛懶洋洋靠着檐角,跷着腿枕手躺着,指間悠哉夾着支梅園偷折來的紅梅,指尖有節奏地在空中點着,跟着殿裏起伏的誦讀聲。
這兒理應是不讓閑雜人等逗留的,但襄夏不同。
——他是順着殿門前的大銀杏爬進來的。
三個時辰一過,一隊侍衛內監簇擁着太子散學,大學士在殿中恭送,襄夏無聊地探頭往下看,瞧了一眼一身金縷明晃晃的太子,頓覺晃眼得厲害,撇撇嘴,又縮回來。
總覺得皇家人品味豔俗,讓人懶得多看一眼。
待到送走太子,殿門裏緩緩走出位青碧袍服的小公子,靜靜望着遠處,目光在各處掃視,到處沒尋見人影,楚談眉頭微皺,不大高興。
襄夏坐在飛檐上托腮悄悄看着底下那位小公子,忍不住嘴角挂着笑意,看着他微露焦急的模樣。
望着他一身青碧竹葉袍,發絲規規矩矩束着,臉頰就像剛落下的薄雪一樣剔透,大眼珠子跟波斯進貢的那只貓一樣清亮,好看得很。
瞧瞧咱鎮南王府的主子,就是跟皇家的俗物不一樣,當他的影衛就是拔份兒。
襄夏輕身一躍翻身落地,單膝跪在楚談腳下,低聲道:“屬下恭迎王爺回府。”
這位年輕得不像話的公子正是鎮南王本尊。先王攜着王妃西歸,世子楚談今年剛滿十六,其實早已成了鎮南王府的主子。
太後可憐他年幼孤身一人,特懇請聖上,允準每年都接他入宮,與衆皇子一同修習課業,還特準他與太子一同聽文華殿講學,今日正是出宮回府的日子。
楚談看見自己的影衛才松了一口氣,襄夏起身把楚談披的狐裘裹緊了些,若有若無在他耳邊調笑道:“殿下散學了?折了兩個時辰的紙鶴,辛苦壞了吧。”
楚談剛松一口氣就憋了回去,咬着嘴唇臉頰微紅,把袖口裏的兩只紙鶴随手扔給襄夏,轉身拂袖走了。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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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襄夏最喜歡看主子臉紅的可愛模樣,所以他常逗他。先王和先王妃剛走那會,一連幾年都沒見着楚談露過笑模樣,他哄了好幾年,才把自己主子哄笑。襄夏撿起兩只紙鶴看了看,舔舔嘴唇笑着揣進衣襟裏,追上楚談。
楚談說:“太師大人講學的功課,本王早已背過了。”說罷還嫌不夠,又添一句:“今日習射禦,本王是頭名呢。”
“騎馬射箭?那不都是屬下教您的。”襄夏低聲哼笑,“皇家的教習也就能教成他們那樣了,是他們太差。”
楚談挑眉瞪了他一眼,低聲警告:“宮中密探衆多,禍從口出可別連累本王。”
“密探啊。”襄夏搖搖頭。說來也無可厚非,錦衣玉食的大內密探,光論武功哪能比得上訓練嚴苛的影衛,可惜手眼通天,文臣武将都得看他們三分眼色。
宮裏都說楚小王爺資質平庸,不用功做功課,唯有射箭禦馬還算出色,以後若去軍中歷練,或許能當個将軍。襄夏知道他是不敢,不敢在衆皇子中顯得出類拔萃。
只是,射禦之術上楚談總是不遑多讓,絕不輸給任何人。襄夏看不出楚談的固執,以為自家主子确實想當将軍。
楚談緩緩走過宮中甬道,一路上受了不少嫔妃的禮,也行了不少禮,一趟走下來,楚談仍舊步履規矩,言行彬彬有禮,不見半絲倦怠不耐神色。
其實他已經很累了,脖頸腳腕都是酸的。
每次見楚談在宮裏小心翼翼不敢邁錯一步的樣子,襄夏總是心裏不是滋味,他還是個小孩子。剛失了父母那陣,那麽小,就被太後綁到身邊看管着,鎮南王是外姓王,流的不是他們李家的血,必須得時常送到眼前看看,他聽不聽李家的話。
出了宮門,馬車在外邊候着,襄夏扶着楚談近前,拂了衣袖雙膝跪在楚談腳邊,低下頭伏在馬車下,做出階梯狀,恭敬等着小王爺上轎。
楚談垂眉靜靜看着腳邊的影衛,他就跪在宮階上落的薄雪裏,身上衣衫半濕不幹,忽然就想起他穿着薄服在天寒地凍的時節等了自己三個時辰。
這是鎮南王府的影衛長,自楚談年幼時從門口牆角裏把他撿回府,兩人再沒分開過,對楚談而言,他是護衛,更是炎涼世間唯一能依賴的兄長。
襄夏側過頭輕聲提醒他:“王爺,上來啊。守規矩。”
楚談低低嘆了口氣,輕踏上襄夏的脊背,上了馬車。
襄夏抖抖衣裳站起來,輕松翻上車辀,拽過缰繩一勒,馬車穩穩當當跑起來,待到跑出一段路,襄夏回頭問:“王爺,打道回府?”
聽周圍熱鬧,大概是已經進了集市,楚談掀起車簾笑笑:“等等,我們去逛逛市集,嗯,買年貨。”
“府上丫頭會買的……”襄夏順口想回絕,堂堂王爺尊體,還是少進魚龍混雜之地好,然而不經意回頭,望見楚談臉上的笑意。
王爺笑了,多難得。千金難買自家主子一笑,襄夏登時盯着楚談的臉出了神,一抖缰繩:“得嘞。”
馬車在小巷外的柳樹底下悄悄停了,楚談換上襄夏買的平民裝束,手一撐車辀輕快跳下馬車。
“等會王爺。”襄夏搓了搓手,把羊毛鬥篷給楚談圍上,搭上兜帽,雙臂環過楚談脖頸為主子理了理後領。
小王爺個子還沒長開,站直了也才到襄夏下巴,養尊處優的身子軟得像旁邊鋪子賣的湯圓。襄夏一邊給主子整領口,軟暖熱氣焐在胸前,悄悄低頭看了一眼楚談,纖長睫毛低低垂着,白皙的臉蛋迎着餘晖泛着淡淡紅光。
“喂。”楚談微微仰頭看他,指尖扶在襄夏左胸前,敲了敲,眉頭不悅地挑起,“這裏跳得好快。剛剛過去的那個姑娘好看嗎。”
襄夏一驚,飛快撤了手,只得賠笑:“不好看不好看。”姑娘在哪呢沒留神。
楚談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襄夏厚着臉皮跟上去,俯身在他耳邊道:“屬下看了一大圈,就沒一個趕得上咱家王爺美貌的。”
“呵。”
在宮裏悶得久了,看什麽都有意思。楚談順着整條街繞了一圈,見着什麽新奇鋪子就想進去瞧瞧。
臘月的天格外短,黃昏沒多久天就擦了黑,楚談出了最後一家銀樓,手裏仍然只有之前心血來潮買的一張年畫。
幾個地痞在銀樓外悄悄嘀咕。
“我打包票,那肯定是貴人家的公子,身邊還沒人跟着。”
“那咱綁走呗?叫他家人來贖他。”
“你傻啊,平常公子哥都是能穿多光鮮就穿多光鮮,穿得樸素又有氣度的這種孩子,都是大貴人家的。”
“身上肯定有值錢物件,咱摸摸去。”
“咱惹不起!”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叽叽咕咕半天,那小公子走出來,朝着沒人的深巷裏走過去。
楚談剛進了巷口,就被一群小混混圍上來。
“勞駕讓讓。”楚談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淡淡提醒道,“離我遠一點,太危險了。”
幾個地痞沒明白,楚談目不斜視,也不避讓,迎着面前那人走過去,再走兩步就能走到他臉上了。
空中穿來破空聲,幾道碎石從深巷中飛來,只聽周圍一陣哀嚎,那石頭子兒一個不落地打在這群人膝彎上,霎時幾個人腿被打得酸麻劇痛,齊齊跪了下來,抱着腿吱哇亂叫。
楚談默默走過去,淡淡留下一句:“不必多禮。”
進了深巷,襄夏抱着劍懶洋洋靠在馬車邊,叼着根草枝子,手裏抛着幾顆小石子。
“王爺,咱的年貨呢。”
楚談表情冷淡,輕嘆口氣:“本王想了想,府裏根本沒人一起過年節。”
也是。偌大王府,只剩下楚談孤身一人了。
襄夏看着這小孩低落的模樣格外惹人疼,特別想揉揉他腦袋。
而且他果真伸手揉了。臨了還輕輕捏了一把王爺的小臉蛋。
“屬下不是人嘛,哪年不是我陪您過的。”
楚談掃開他的手,紅着耳朵訓他:“以下犯上。”
“屬下有罪,請王爺責罰。”襄夏笑笑,掀開車簾請王爺上車,俯身欲跪,楚談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別守這古怪的規矩。”楚談皺眉訓他,又扯着他衣袖捏了捏薄厚,“多穿一點。這薄薄一層頂什麽用?”
“……”襄夏詫異地看了楚談一眼,忽然忍不住笑出聲。心裏高興,晚上可以喝兩杯了。
他壓着心頭喜悅扶楚談上馬車,掌心托着他溫軟修長的手,暗暗期望能每日都這麽扶一次王爺。
馬車行到半夜,停下來歇馬。
楚談執意不住驿館,驿館人多眼雜,怕遇上什麽不幹淨的人,也婉拒了宮裏指派護送,每次都靠在馬車裏小睡。
襄夏喂飽了馬,掀開小窗的棉簾悄悄看楚談,借着淡雅月光端詳,楚談裹着衣裳斜靠在車壁上睡着,淡紅的嘴唇微張着,溫柔安靜。
襄夏悄悄把手伸進去,撿起掉在楚談腿上的狐裘給他裹嚴實,又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放下棉簾,靠在馬車外。
兩人隔着一層車壁,相互靠着。
天公抛飛雪,又落一肩梨花。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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