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驚蟄,一候桃始華(9)

轉眼又過了十日,算算日子,就快夏至。

溫暖又高了些。

江季麟的傷勢恢複的不錯,許是因着常年習武身子骨好,放到常人身上極可能斃命的傷在他身上将養了十餘天便把元氣恢複了個五六分,若是再安心将養個半把月,估計能好個七七八八。

他這幾日每日都要練上幾刻鐘的劍,一日下來堪堪半把個時辰,卻已經是身體承受的極限了。

寧長青這些天忙着收拾他那片園子,江季麟也才曉得離二人住的屋子再繞一個丘還有寧長青開墾的一片麥地。也是他欠考究,寧長青一人生活在谷裏,衣食住行具要自己經手,怎麽沒搗騰吃食的地方,也就是江季麟那幾日傷重,寧長青不敢掉以輕心離了江季麟去這才把那麥地暫且擱置腦後。

江季麟坐在高樹上,眺目遠望,從他的角度可以将寧長青那片不算大的麥地盡收眼底。

他的白衣衣尾從樹幹上飄下來,随風纏繞着樹幹,腰間的水藍色腰帶緊貼在腰身上,側邊垂着那柄他從不離身的長劍,陽光照過來,把他的眉眼照的有些模糊,那雙微微上挑的英氣而邪魅地眉似乎淡了不少色彩。

寧長青攏了攏土地,擡起眼來一眼便看到了江季麟。

有什麽辦法,有的人就像是太陽,沒法子不注意到。

江季麟微微垂了眼,和寧長青的目光對了個正着,他的眼裏有冰,讓寧長青的神志瞬間清醒。

不知為何,自從那夜過後,每每看到江季麟,寧長青總會覺得有股透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蹿腦頂,季麟哥分明那夜之前還是笑的,雖然笑的少,卻每一個笑容都如同暗夜煙火,能照亮整個夜空,可那夜之後,季麟哥一次都沒笑過,頂多是在心情疑似好的時候微微勾起桃花眼而已。

疑似……是的,疑似,他從來都看不懂季麟哥,以前是,現在更是。

似乎那晚,那人,那聲“後生”,都是一場夢……

寧長青找不到合适的詞句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他這幾日看着他傷勢恢複,每日練劍,白纻衣的袖在空中劃過冷冽的弧度,那種距離感,讓他幾乎時時刻刻都不得平靜。

為什麽……

為什麽離他越來越遠。

他不想,他不願意啊……

寧長青的眼角似有水光,江季麟眉峰微蹙了一下:“長青,怎麽了?”

寧長青忙低了頭,掩蓋地拿手朝眼睛亂揉:“剛剛有風。”

撇腳的借口。

江季麟又重新擡了眼,沒再說話。

他盯着谷外的天空。

那片自由的,廣闊的,又血腥的天空。

待他傷勢再好些,一些事情,就可以開始了。

他等不了多久了,胸口滿腔的怒火需要鮮血來撲滅,背上的重擔需要無數的亡魂來拜祭!!

可他……竟對這裏生出那麽些許不舍。

他不由瞥了眼重新彎腰勞作的寧長青,眸裏閃過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

是為這地方,還是為這人?

江季麟不想深究,深究也沒有用,他的腳步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他注定要與千千萬萬的大齊人,誓不兩立!

江季麟眸中的那抹溫柔迅速地褪了去,再擡眸時,又是一片冰寒。

…………………………………………………….

燈油就要用完了,蠟燭也只剩下幾根,寧長青準備出谷一趟買些燈油回來。

其實以往燈油用的沒這麽快的,寧長青一人時除了晚上點會燈就幾乎不怎麽用油燈了,但這些日子,燈油都是整夜整夜的點着。

寧長青說了打算,江季麟看了眼天色,微點了點頭:“嗯。”

“季麟哥有什麽需要的嗎?”

“沒有。”江季麟搖頭,又像想起了什麽,回眸看寧長青,“你銀兩夠否,叨擾了你這麽些日子,我實在心有不安。”

寧長青急道:“不,不叨擾!夠得夠得。”

江季麟微微點了頭:“那便好。”

寧長青眼神黯了下,默默轉了頭。

“注意安全。”江季麟又突然說了句。

寧長青的眼便亮了亮,重重點了下頭:“嗯好!”

他走路的步伐輕快了許多,甚至帶上了蹦跳的意味。

江季麟眯眼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遠了,才慢慢擡手捂住了胸口。

他皺着眉頭抹去嘴角滲出的血液,垂眸看着指尖的那點猩紅。是他急功近利了,為了早些恢複頻繁運功療傷,反而有些傷着肺腑。

江季麟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口翻湧的氣血。

寧長青抹了把汗,長出了一口濁氣,抓着崖邊的樹根爬上了懸崖。

衣服被汗濕透了後背,站在懸崖邊上被冷風一吹,吹得脊背冷飕飕的。

寧長青攏了攏背簍,掂了掂懷中的碎銀兩。其實銀兩并不多了,也不知能不能買的齊全。季麟哥……似乎是怕黑的,他曾偶爾熄過一次油燈,季麟哥便猛地驚醒過來……

他雖然什麽都沒說,只攏了攏衣袍便又阖了眼,可寧長青卻就是覺着,季麟哥是讨厭黑色的。從那之後,屋裏的油燈,寧長青從未在晚上熄過。

這十來日,寧長青一直睡在榻腳,江季麟叫了他兩次寧長青都搖了頭,江季麟便再沒管過,每日裏照常起息。

寧長青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雖然每夜睡在榻腳又硬又冷不舒服,可每天早晨醒來,他都是躺在床榻上的……是誰把他抱到了床榻上自然不言而喻。

雖然每次寧長青都沒法挨過困意撐到早上被江季麟抱到床榻上的時候,但只要想一想季麟哥抱過他,那種無法言喻的喜悅感便充斥着整顆心。

為了每日一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床榻上的那份喜悅,榻腳冷硬又算的了什麽。

寧長青買了燈油,又去肉鋪拿了塊上好的豬肉,軟磨硬泡着讓店家舍了零頭,把兜裏的碎銀花的一幹二淨。

他的存銀幾乎也沒了,明日去谷裏抓幾條蛇來集市賣換些碎銀。

“那叛賊死了啊?”

“死了死了,聽說是前兒個砍得頭。”

街道前面有些騷動,有百姓聚在一起指着牆上的東西交頭接耳。

寧長青如今對牆上的一切告示敏感的很,一看到便想起了江季麟。

他朝前踱了兩步,踮起腳遠遠看了牆面一眼,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那告示上的人,是……季麟哥??

寧長青忙跑到人群前撥開一條縫擠了進去。

“你這崽擠什麽擠!”旁邊的人罵罵咧咧了一句,卻見寧長青睜大着眼一動不動地盯着牆上的告示,便覺得有些感興趣,“你曉得這是什麽嗎?”

寧長青轉頭看他:“不曉得。”

那人頗為得意地擡了擡下巴:“我給你講啊,這個人別看長得人模狗樣的,卻是個叛國賊子,前些日子朝廷一直在抓都沒抓着,今兒貼出告示說前日逮到京城砍了頭,真是報應啊報應!”

“對啊對啊,這江銘猖狂了好幾年,總算是死掉了。”旁邊又有一人附和道。

“唉,當年江家一直護着邊疆,立下軍功無數,也算是忠臣良将,可惜毀在了這樣的不肖兒孫手上!”

怎麽回事,季麟哥分明還好好的,怎麽就在京城問斬了??

不行,他得回去給季麟哥說說這件事!

“聽說這江銘還是個斷袖,好男風,整日寵着一男寵,不思進取,敗壞家門!以前還收斂些,自江黎大将軍殉國後便一日比一日猖狂,如今竟然還叛國!真是死的好!依我看啊就不該砍頭,便宜他了,該淩遲!”又一人拍着手開口道。

圍觀的人一聽此話,都議論紛紛。

“對啊對啊,我聽說過這件事。”

“真是不堪啊不堪!敗壞風氣!”

……………………………………….

寧長青回過頭來,目光又落在畫中的人身上。

眼睛有些酸。

他雖然一直住在谷裏,與世隔絕,有的事還是明白的。

我曾經屋中收着一少年,和你一樣青澀,楚楚可憐..….

腦海裏猛地便響起那日江季麟含糊不明的話語,他那時沒聽懂,又一心着急江季麟的傷口,根本沒把這話放在心上……

寧長青垂下眼,緊了緊抓着背簍邊的手。

他突然轉了身,橫沖直撞地跑出了圍在一起的人群。

“.…..哎你這小兔崽子曉不曉事啊……”

“趕什麽去啊,吃/屎/啊!”

後面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寧長青像是沒聽到般,悶着頭跑,背簍一晃一晃打在他的腰背,瘦弱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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