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話
紀初霖還未睡醒,春和便獨自挽上竹籃去草市。
一路上行人熙攘,步履匆匆。盎然的春意無法吸引他們的目光流連。春和見聞家村還未出嫁的好友聞小麗在同她娘親走在前面,一路小跑。出嫁一年,她還是第一次遇見聞小麗。
聽見腳步聲,聞小麗的娘親扭頭,見是春和。卻是抓起随身的扁擔,沒頭沒腦打了下來。
春和見狀不妙趕緊朝後退了幾步,還以為是聞家大娘認錯了人,趕緊說是自己,卻沒想到聞家大娘手上的動作越發狠厲起來。“打得就是你!小賤】人,別教壞了我閨女!”
怔在原地,春和不敢向前,卻又不知該如何往後。她猛然意識到一路上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了變化,女人們一臉鄙夷,男人們目光卻不懷好意。
她有些怕了。自然覺得大家眼神古怪是因為紀初霖是個“瘋子”的。
想到紀初霖,春和卻覺得腰杆硬了幾分。她相公就算是瘋子又如何,瘋子也是她相公。
春和大步走向聞小麗和她的娘親聞大娘。
又是怒氣沉沉的一扁擔。春和沒有躲過,肩上挨了一下。質問緣由,聞家大娘卻還是那幾句話。大娘扯着聞小麗走遠了,春和怔在原地,略走幾步,方才意識到周圍的男人的目光中越發帶上了一兩絲淫】邪。
一時進退兩難。
她去草市是想要給紀初霖買條新鮮的魚熬魚湯。這幾日紀初霖略感不适,她想要給換換口味。想到紀初霖,雖覺得這一路頗有些堅信,春和還是大步向前,比之前走得還要快一些。
正是草市,李家鎮的街頭巷尾處處是貨郎攤子。春和穿梭在人流中,之前的不安很快消解。
李家鎮是這一帶最大的一個鎮,以家族聚居的幾個村子散布在李家鎮周圍。
聞克己曾在酒後義憤填膺,說周圍明明好幾個以家族姓氏聚集起的村子,他李家仗着人多将鎮命名為“李家鎮”。他聞氏本也是大族。奈何多年來不過出了他一個秀才。而李家卻出過好幾位進士。
“如此才叫做李家鎮。”每每說起此事,聞克己總會愛憐的摸摸兒子的頭,讓他好好讀書,光宗耀祖。
一次春和和紀初霖一道回娘家,聞克己又說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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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家的确人多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李家可是排第四個的!人多,又有進士,你們聞家鬥不過也是沒辦法。”紀初霖當時這般說。
聞克己的臉色即時就變了,沒留春和和紀初霖吃晚飯。
那日後,每次來到李家鎮,春和就會揣度究竟是聞克己說對了還是紀初霖說準了。
但這樣的念頭每次都只是一晃而過。在春和眼中,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草市上的貨品。
春和來得早,漁夫也才剛到。
魚簍一歪,魚兒們一湧而出。
選好了魚,付了錢,春和還未轉身,一只手在她臀上捏了一把。春和一聲驚叫,卻惹得附近的男人擠眉弄眼、嬉笑起來。
頭一遭遇見這種事,春和一時手足無措。
被捏了一把帶來的屈辱更是如影随形——連紀初霖都未這般做過,這群人……
“這小賤】貨的聲音頗有些趣。”
“聲音不有趣,如何勾搭男人婚前失貞。”
男人們嬉笑着,說春和看起來年紀還很小。一開始聽說那事兒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是個年紀過大才守不住的女人。沒想到年紀這麽小。“都說開私塾的聞先生家教頗有些嚴厲,沒想到教出這樣的女兒。”
如果之前是恥辱,這一刻,春和只覺得恐懼。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更不懂從這些面上帶着嬉笑的男人口中說出的那些話是何意。她只能跑,在男人們的嬉笑聲中慌不擇路。
途中撞見聞小麗。聞大娘也沒在聞小麗身邊。春和小心翼翼靠近,她揣測聞小麗應該多少知道一些事情。
聞小麗環視周圍無其他人,才低聲将事情直言相告。“他們都說,你婚前失貞。”
春和只覺好笑。嫁給紀初霖前,她始終和姐姐睡在一張床上,從未和男子同床共寝,何來失貞的說法?
“是你五姐和她的小姑子說的。”
春和腦中一陣嗡響,各種繁雜的情緒接二連三湧上心頭。她忽然想到五妮離開家時和那小姑子一路竊竊私語的模樣,後背生出一陣冷汗。
難道姐姐當時在笑這件事?
她做了何事才會讓姐姐說這話?
既然是姐姐說的,那自然是真的呢。
偏偏之前鬧得最厲害的三個男人跟了上了。
春和慌了,那幾個男人目光的包圍下,一時都不知道手腳該如何放。只能提着竹籃加快腳步。
但那些帶着嗤笑和色】欲的目光卻緊緊跟着她,春和甚至有種自己被扒光了丢在鬧市中感覺。
她開始不安,只能倉皇而逃。
幾個好事者嬉笑着跟了過去。
聞小麗也被她娘抓住,扯去角落一頓數落。數落着,竟然落下淚來。
“好人家的女兒別和那種殘花敗柳厮混在一路,丢人現眼。”賣魚郎說。
“不就是婚前失貞,又如何?”
從旁人口中聽說了此事,一個挽着竹籃、發髻微有些散亂的嬌美婦人低聲喃喃。略作思索,忽又笑了。“聞家的九女兒?我兒子還真有本事。”看着走遠了的三個男人,美婦人面色微變,便快步跟了上去。
春和走得很快。
但過去分外短暫的歸途在這一刻顯得漫長而無邊際。
她看見有幾個男人跟了上來更是加快了腳步。
心裏一慌,腳就被小石子絆了一下,春和重重摔在地上。手忙腳亂抓起在泥地上掙紮求生想要尋到一絲水源的魚丢進竹籃,欲走,卻被那幾個好事者攔住去路。一個男人狠狠一推,春和跌坐在地上。
“這小賤】人相貌倒也尋常,素聞聞家家風極嚴,怎麽就養出這種女兒。”
好事者們交頭接耳。
春和提着竹籃,在地上瑟縮成一團。
還很小的時候聞克己就幾次三番對她說,身為女子,污了身子就是死罪。她全然不知自己何時污了身子,但這話既然是從姐姐口中說出的,必然是真的。
若是這般,她春和即便被千刀萬剮,也是活該。
偏偏好事者問她可知曉城中那些背着相公偷情的女子會遭遇什麽。“淩遲,千刀萬剮!”
春和瑟縮得更厲害了。
“不過你只要将哥幾個伺候舒服了,哥幾個倒也可以……”一個好事者半蹲在地,對春和伸出一只手。手還未碰到春和,一條腿從春和背後伸出,又一腳,狠狠踩在好事者的臉上。
紀初霖懶洋洋的聲音響起。“你誰啊!?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麽混賬話?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叫做猥亵兒童?!要是在一千年後的美國,你說這種話可是會被關進監獄撿肥皂的!”
春和只覺得自己身體一輕。
紀初霖托着她的身體扶着她站起來。半蹲在地上,紀初霖輕輕替春和拍掉裙上的泥土。他頭發略有些散亂——他自己不會梳頭發。
“相公——”
“別怕,相公在這裏。”紀初霖仰頭對春和微微一笑,起身,伸手抹掉她面頰上的泥。“和相公回家。”
因為紀初霖是聲名遠播的瘋子,見他動作坐實有些怪異,明明天色晴朗腋下卻夾着一把油紙傘。那個被踹了一腳的好事者倒也沒有膽量發難,只是夥同那兩個同夥陰陽怪氣。
“你娘子還未出閣就和男人又不正當的關系。”
紀初霖:“喔。”他牽住春和的手,另一只手幫她拿起菜籃,都懶得朝好事者那邊瞥一眼。
見太陽的光漸漸鋪散開,紀初霖便撐開随身攜帶的油紙散給春和擋太陽光,還一個勁絮叨:“我媽和我姐冬天出門都會打傘。你也學着點。我媽說女孩子曬太多太陽會變黑,而且還會長斑。既然生成了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是為了給誰看,而是為了自己高興。懂了不?而且我姐常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勾引異性,而是為了氣死同性。”
見紀初霖未出現自己所期待的反應,而是一遍照料春和一遍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好事者的怒氣又增了一層:“你娘子婚前失貞!”
“喔。”紀初霖看着春和。“快些回家,魚死了就不好吃了。”翻動菜籃看了眼魚,他的語氣略有些惆悵。“已經死了啊,不好吃了呢。但這個時代也沒有辣椒,也吃不了水煮魚。罷了。”
“你娘子婚前失貞,你卻只關心魚?”好事者問。
紀初霖卻都懶得打量他一眼。他告訴春和下一次賣魚記得帶上一張大荷葉墊在籃子底,再裝滿水,将魚放進去,怎麽都能死得慢一些。“用做傘用的這種油紙來墊底應該也不錯。”
“你娘子——”
“我知道了。”紀初霖說話的語氣和平日春和說話的語氣全然不同,那語氣中帶着強烈的不屑和厭煩。“你都說了,是‘我’的娘子,既然是‘我’的娘子,關你屁事?”
“但是她——你果真是個瘋子!連男子的臉面都不要了!”
“臉面是什麽?好吃嗎?這個時代的人真TM煩啊!我都自願當瘋子了。還不行?春和,回家。”
紀初霖牽着春和的手,從幾個好事者面前走過,昂首闊步。
不遠處,挽着散亂發髻的貌美婦人目睹全過程,抿嘴淺笑。轉身,朝鎮上走去。
紀初霖牽着春和的手,一路絮叨,他說春和下一次出門一定得叫醒他。還好他醒了見春和不在家就跟了出來。
“女孩子出門在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因為就算你媽——你媽應該不會給你講這些……就算你相公我給你講了一百遍要好好保護自己,也會有沒人教的壞男人想着欺負你。所以,出遠門必須叫上我。”
春和卻始終垂着頭。那些人的話像是一群蜜蜂,在她耳邊一個勁嗡嗡,吵得心煩意亂。
原來,她已經失貞了。
聞克己曾說,失貞的女人,不配活着。
一言不發,春和乖乖同紀初霖回家,給他做飯。
紀初霖用過午飯就倒在床上睡了,今日走了太遠,他有些累。
春和則安安靜靜喂雞,燒水,将一切收拾幹淨。又重新挽好了頭發。她已經下了決定。
過午,紀初霖睡夠了慢悠悠從床上爬起來,一眼就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手中捧着菜刀的春和。
良久,才戰戰兢兢問道。
“你要做什麽?殺我?記得砍脖子,還有,頸動脈在脖子的左右,不在正前方。別砍錯了。也好,早死早超生,萬一就穿回去了呢?”
春和只是将菜刀高高舉起:“春和新婚之夜沒有落紅,一定在什麽時候被壞人玷污了,配不上相公,相公可以殺了春和出氣。”
唇角微微翕動,紀初霖又好氣又好笑。
“落紅?老子都沒和你做過!落你妹啊!你要落了,那叫來大姨媽了!”
“春和沒有姨娘,更別說大姨娘。”
紀初霖語結,抓耳撓腮許久,方才悻悻然說此“姨媽”非彼“姨娘”。
看着一臉好奇的春和,對“姨媽”的問題,他只是一筆帶過。
又拉着春和站起來。紀初霖承認一切都是自己的原因,春和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有些嚴肅。“嚴格來說,我和你是清白的。”
春和思索半響。
“我和相公,尚未圓房?”
紀初霖用力點頭。
“為何?”眼淚湧出眼眶。“相公要休我?”
紀初霖又一陣抓耳撓腮,認真安慰過春和後解釋:“因為你太小了!還沒有發育完全!!而不和未成年人發生性關系,是我作為未來人所保有的最後自尊!”
春和聽不懂,她只覺得紀初霖大約是嫌棄自己。他和她在地地位上終究有別。
“我都說了,不是那種破原因。我真的只是拒絕未成年。”解釋不下去,紀初霖倒也懶得再解釋。只讓春和不要多想,更不要胡思亂想。
春和聽着,手不由得覆蓋上自己的小腹,一度她真的認為,不久後将會有一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
原來……
一雙手輕輕将她攬入懷抱。
紀初霖環着她,用手輕輕摸着她挽好的長發。“第一,你還小。第二,我不讨厭你。第三,我很喜歡你,因為我身邊只有你。結論:我不會嫌棄你。”
春和不是很懂,卻又似乎懂了。“相公你真的不嫌棄春和?”
“我和你誰嫌棄誰啊……我還是個‘瘋子’呢。”見春和冷靜下來,輕輕摸摸她的頭。“再說,我和你年紀差距也太大了點兒。九歲。聽起來很小,其實很大,尤其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高的時代。所以,小春和,你要是有什麽別的喜歡的男孩子記得告訴我,我一定成全你們。我是現代人。”
春和仔細回味紀初霖的話,忽然懂了。
她相公——不要她了?!
“沒有啊……我只是——”紀初霖忽然說不出話來。
春和一頭紮入他的懷抱,緊緊抱着他。“春和永遠不要和相公分開。生是相公的人,死是相公的鬼!”
“好,不分開。”
紀初霖輕輕拍拍春和的肩膀。臉上嬉笑着。嘴上依舊不正經。
“封建社會的小媳婦啊……我該不該告訴你這句話其實應該是‘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呢?畢竟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算了,我這個魂穿者沒資格說這種話。”
春和還是聽不懂紀初霖在說什麽。
她只是縮在他懷裏,想到今日自己被幾個好事者戲弄的事情,那個時候紀初霖對她說——別怕,相公在這裏。
紀初霖又開始絮叨:“再說了,就算是破鞋怎麽了?老子的老婆,老子高興娶破鞋就娶破鞋!在說何必說那麽難聽,什麽破鞋啊,不就是婚前多談了幾個男朋友嗎?都什麽年代了……我錯了,你和我不一樣,時代也不一樣。總而言之,這是時代的錯,你沒錯。”
春和卻只是睜大水汪汪的眼睛。“相公為何要和鞋成親?”
紀初霖嗫嚅着嘴唇,許久才喃喃自語,說他是怎麽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沒有“破鞋”這種說法。
“我恨那些讓關羽吃炒馬鈴薯絲的電視劇!就不能稍微尊重下歷史嗎!?”
“相公,馬鈴鼠是什麽老鼠?很可怕嗎?為什麽關羽要吃老鼠?”春和睜大眼。
紀初霖扶額,長久,一聲長嘆:“我恨沒有WiFi和土豆泥的社會……”
而春和失貞的事情,也越鬧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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