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話
紀初霖帶着春和趕回聞家村的時候,聞石頭已過世三日。村民說聞石頭是在捕獵的時候跌下了山崖。
“可憐聞大叔跌下山崖後還未死,身上的骨頭斷得七七八八,神仙都救不回來。事發後裏正就讓人快馬加鞭趕去天長縣找耆正回來,來去就是十天。聞大叔生生痛了八日,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渾身上下都是腐爛的臭味卻又死不了。想來,咽氣也算是一種解脫。”人們說。
紀初霖聽着這些話,看着白色的靈堂,不說不笑,只是依照規矩上香,鞠躬。眉頭緊緊擰成一團,嘴唇閉得很緊。
小梅穿着喪服跪在靈堂前,她和聞石頭的兩個孩子分別跪在她左右兩側,抓着她的手,紅腫着眼睛。雖說不是親生孩子,但因終究年紀較長,喪禮的一切還是由鹿歸林主持。鹿歸林将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孝子賢孫該做的事情一樣不落下,着實讓聞家的大家長松了一口氣。相反,從事發到現在,小梅卻始終未流下一滴眼淚,村民都說聞石頭娶了個狼心狗肺的女人。
紀初霖未摻和大家的讨論。
他只是板着臉站在靈堂前思索。
村裏不少人來奔喪,聞小麗的娘親四處炫耀女兒生了個大胖子小子,雖說搭進去半條命,但那畢竟是個兒子!
若是過去春和也非常羨慕,今日她卻一直心神不寧,想着聞石頭的死。對故友的幸運提不起絲毫勁頭。
偏聞小麗的娘親跑來她面前炫耀。言語間多少提及之前春和失貞和紀初霖不能人道的事。
春和懶得搭理,她只是想到那日她給弟弟帶肉和錢後回家遇見了一個壞人,虧得小梅一直擔心她帶着聞石頭緊跟着她才能安穩回到紀初霖身邊。
“聞大叔還未入土為安,大娘說這些不覺驚擾梅姨?”
“聞石頭就是娶了這個帶着孩子改嫁的髒女人才會遭此大難!我女兒生了兒子,還不能四處炫耀?你怎麽就生不出兒子來?成婚多年肚子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一塊破地!”聞小麗的娘罵罵咧咧。
一提到肚子的事,春和就沒有底氣。生不出孩子就是罪。紀初霖教的那些都煙消雲散,腦中只剩她生不出孩子的悲哀。
聞小麗的娘親越發有了精氣神,嘴裏的話也越發污穢不堪。
“喲。還真能說。”上過香後,紀初霖板着臉走來:“要炫耀滾回去炫耀!死者為大,你再在這裏風言風語,我這個瘋子就要發瘋揍人了!”
面露驚懼,聞小麗的娘嘀咕着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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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為何不還口?”
“因為春和的确……”
紀初霖拍拍她的肩。“生不出孩子又不是什麽大事。何況是我的問題。我不是教你了,別人故意用針劃傷你,你就得劃回去,不然只會被欺負。走,陪我去一個地方。”
紀初霖帶着春和去了聞石頭最常打獵的那片小森林,這一帶只有那一處有斷崖,聞石頭就是從那裏跌落的。
“根據我記得的高中地理內容和穿越過來對這一帶的實際考察,你們這裏應該是以平原為主。也就有幾個小丘陵,我就奇了怪了,從一個低矮的丘陵上摔下來能将人摔得骨頭斷掉十幾根?”
到了事發地,紀初霖環視過周圍的環境。越發疑惑不解。
丘陵那裏的确有小斷崖,但不高。
“也就三層樓的高度。且小斷崖上的那條路怎麽都有半米左右的寬度,天長縣下過雨但這裏始終滴雨未落。路也不滑。小梅說聞石頭很顧家,從不喝酒。聞石頭大叔作為一個成年且能頭腦清醒完全能判斷是非曲直的男人,在我們那個年代還算是一個标準的體育生。一個體育生要怎麽做才會不小心從半米寬的且完全不滑的路上跌下去?不到三層樓的高度,地面不是水泥是松軟的土地,怎麽可能活活摔死體育生?”
春和聽不懂什麽是“米”什麽又是“水泥地”,也不知道什麽是“體育生”,但紀初霖的意思她還是明白的。
“相公是說,聞大叔本來不應該死卻莫名其妙死了?”
“最近和小春和說話越來越輕松了。”紀初霖摸摸春和的頭,環視周圍,眉頭皺得越發厲害。他又扯着春和繞路去斷崖下,村民說聞石頭落在距離斷崖五丈開外的亂石灘上,給原本已經很重的傷勢上火上澆油。
始終皺着眉在斷崖下晃悠,各個角度看過一遍後,紀初霖半蹲在地上,順手撿了地上的一塊小石子在沙土上寫寫畫畫。春和湊過去一看,根本像是道士捉妖時的符文。
“相公在畫何物?”
“抛物線。順便算下平衡點,再看看能不能推算摩擦系數。”
春和自然是不懂,但見紀初霖分外認真,終究不敢打攪,只能在一旁乖乖站好,看着他劃着自己全然不懂的東西。想到了他曾說過無數次的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的話。一時五味雜陳,腦中似若無物,又似乎被塞得滿滿當當。
終于紀初霖站起身,他拍去膝蓋上的塵土,分外嚴肅。
“不是意外,一定是殺人。”
春和大驚。
紀初霖卻只是望着那塊泥土,十餘日前,聞石頭就是死在這塊石灘上,石頭上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血跡四濺開,中間隐約是個人的模樣。
“從血跡的噴濺上看也不對。人從高處仰撞落在石頭上,傷卻在正面,血跡噴濺得像是用平底鍋煎雞蛋時濺開的油。一定是謀殺。”
“相公還當過仵作?”
“沒有。我只是學過數學和物理。”紀初霖的臉扳得越來越厲害,他輕聲說聞石頭幫過春和也幫過他,是個好人。他一定要将那個兇手抓出來。
“呵……穿越之神給我安排的什麽人設啊?柯南嗎?人設會崩啊……”捂着臉,他在笑,卻笑得苦澀又辛苦。
春和小心翼翼拉住他的手。紀初霖轉身輕輕抱住她,一聲長長的嘆息。
“一千年後公安機關一眼就看得出破綻的案子,我要怎麽解釋給你們聽?宋慈倒是厲害,但他是北宋人還是南宋人啊?這個年代有《洗冤集錄》嗎?春和也不知道啊。揪心。”
聽着紀初霖的哀嘆,春和只是緊緊抱着他,輕輕撫摸他的後背算作安慰。“相公別擔心,春和一直跟着你。”
而今似乎也只能這般安慰。
紀初霖卻似乎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力量,他拉緊春和的手,輕吻,眼神越發堅定。
喪禮依舊在進行,紀初霖尋了個時機同小梅說了自己的揣測,壯着膽子進後堂查看聞石頭的屍體。天氣極其炎熱,屍身早已有了腐敗的跡象。臭氣熏天,紀初霖卻依舊可以很清楚看見聞石頭身上有不少烏青,伸手試了試,身體正面的許多地方都有嚴重的骨折。
他自然不是法醫,卻還是試着給小梅解釋。
“我高中時有個同學從差不多三層的高度摔了下去。骨頭斷了好幾根,還腦震蕩,但都沒有摔成這樣,我們那還是水泥地。而且抛物線也不對啊,從山崖上的任何位置落下去,不管怎麽跳,都不可能落在那個位置——以黑人的運動天賦來說有可能,但都得助跑,但這種地方到處都是樹林,根本不可能助跑。”
“紀少爺是說,奴家相公是被殺的?”
“應該是。”
小梅默然、
紀初霖本不打算将事情告訴給這個才失去了丈夫的人,只是為了還聞石頭清白不得不說。說過後才覺得小梅态度古怪,似乎完全不吃驚。
終于開口,小梅的神色卻依舊自然:“村裏人都說奴家相公是因為造了太多殺孽才會失足落下。唯有紀少爺說相公是被人所害。”
只是簡單回應。
卻沒有流露一絲一毫渴望紀初霖替她相公伸冤的态度。
紀初霖心道不好,難道又是一出娘子夥同情夫殺害親夫的狗血劇?
這般想,面上依舊正義淩然。
紀初霖要找小梅,春和便牽着聞石頭和小梅的兩個孩子的手給他們兩個做了些吃的。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眼淚在她眼眶中一個勁打轉。
不想鹿歸林也來到夥房抓起春和做的蒸餅咬了一口,被噎着,舀了一葫蘆水吞了下去。春和快有一年沒見過他,他比之前長高了很多,姿容也越發清隽起來,穩重了不少。
“歸林,別太難受。”
“我無事,春和。”鹿歸林只是微笑,吃過蒸餅後抱着兩個幼弟,親親他們的小腦袋。“春和,陪我坐一會兒。”
春和坐端正。
鹿歸林說起聞石頭,那個大叔幾乎不和他說話,他是娘親帶來的孩子,生父不明,聞石頭自然不會在他身上傾注太多的關愛。那個男人,偶爾露出笑容,也是對他母親小梅和親生的兩個兒子。
“是他養大的我,雖說他并不喜歡我。”鹿歸林的聲音很低,他握緊兩個弟弟胖乎乎的小手。“我會幫助娘親養大他的兒子。我會成為一個很好獵戶。這就是我的報答。”
“但我爹說你很聰明,文章寫得很好,若是參加科舉,定能高中。”
“科舉?高中?”鹿歸林笑了起來。笑容冷漠又帶着諷刺。頭一次他說自己從未想過參加科舉。甚至他娘小梅也從未有過讓他參加科舉的打算。
“可爹說……”
“你那個神神叨叨的相公如何說?他去嗎?”
“他也不去。”
“那我也不去。”
“歸林?”
“他去哪裏我去哪裏,我一定要當着你的面打敗他。”
春和瞠目,鹿歸林過去說的那些話接二連三湧入腦中。她明白有些事必須早些說清楚。
偏似乎鹿歸林聽不進那些一女不能侍二夫的道理。“他未曾碰過你。都未碰過,何來侍二夫?碰過又如何?我娘生了我不也可以嫁給聞大叔?”
“聞大叔屍骨未寒,歸林你說這些……”
“不。正是因為大叔死得清楚明白,我才會認真思索要做何事,要何人。”
春和越聽越覺得古怪,鹿歸林的話格外莫名其妙。
她想要多問又擔憂鹿歸林又會胡說八道,雖說紀初霖不會多言,鄉裏百姓卻不定會将事情傳成什麽模樣。屆時毀了名節,紀家會要她的命。
尋了個機會離開,卻忍不住回身看了眼,鹿歸林同兩個小弟逗樂,面上在笑,眼眸中滿是冰霜。
小孩還不懂什麽是“永遠的別離”。
春和找到紀初霖,紀初霖問起鹿歸林的狀況,春和如實相告。
“小春和為什麽不多陪陪他?”
“有傷名節。”
“不過是安慰朋友。有什麽?”
“相公完全不在意?”
紀初霖沉默片響。“倒也不是。如果真有什麽,也好,畢竟我們年齡差太多,而且……那個算命的也說……你有後路我也放心。”
“相公?”
“無事。”
紀初霖說聞克己托人叫他二人給死者上過香後就快些回去,家中有事。
昨年,紀初霖請來工匠修繕了春和住的那間小屋解決了漏水的問題,也重新準備了被褥,為了避免出現所有的東西都被聞克己給了兒子的情況,他索性将全家用的東西都換了。
本以為從此回家就能平和度日,
到家時才覺得到了修羅場。
畢竟聞小麗生了兒子。
“這一次拜見了包大人對我家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對女兒你來說卻不是喜事。你再不生個兒子,遲早被掃地出門!紀家的公子若是受到包大人重視,就算不能平步青雲,也不是我等人能高攀得上的。”
聞克己對春和說。
“這幾日村中事務頗為繁重,然有些事還是應與賢婿說清。”聞克己又彬彬有禮面向紀初霖。
紀初霖暗道不好,聞克己這般模樣總讓那個他想到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但态度還是得恭敬的。
說話間裏正和耆正來了。春和趕緊端上茶。
“既然大家都來了。老夫有些事說。”聞克己給聞氏使了一個眼色。聞氏欣然拿出一本被包裹得分外仔細的書,小心翼翼翻開,抽出一張收藏地極好的紙給聞克己。
春和心裏一緊,她認得那張紙。那是婚前聞克己讓她簽的。當時春和不識字,聞克己讓她簽,她若是敢不簽就會挨打。但那張紙上究竟是什麽內容,春和并不知道。
聞克己抿了口茶,清清了嗓子,眼角得意上揚:“根據當初我與女兒定下的約定,兩年後,紀少爺你住的房子和田地都要歸我兒十財、現在他叫聞複禮。都要歸我兒聞複禮所有。這個,是我女兒的手指印。”
春和瞠目結舌。
她知道她爹不喜歡她。她一清二楚。卻從未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會偏頗到這般。
她不敢看紀初霖卻又不能不看紀初霖。
她看見紀初霖将那擠出的一絲笑容徹底收斂,眉眼間是她過去從未見過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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