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九話

紀初霖回來沒多久就到了除夕。

今年是兩人第一次在汴京過年,紀初霖說雖說他二人手中無錢卻也不能把節過得太過于凄涼。春和本以為他說的是年飯和年貨,後來才明白原來他指的是放鞭炮。

“小春和你不懂在首都肆無忌憚放鞭炮的感覺有多爽!”

“相公生活的那個年代連鞭炮都不能放了嗎?”

“因為霧霾啊,擾民啊,還有環衛工人打掃衛生很麻煩什麽的,反正就是不能随便放。”

春和不懂,只是買了一大堆鞭炮堆在家裏。

除夕當日,因晚上楊慨要進宮和官家一道過,他覺得對朋友之子多有愧疚,便讓楊夢笛帶了禮物來紀初霖的住處。

披着殷紅色銀絲繡花大氅,楊夢笛進屋就看見紀初霖蹲在地上,用雙腿夾着一只肥大的鴨子,一只手扯着叫得撕心裂肺的鴨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把菜刀,猶豫着不知該怎麽下刀。

用扇子掩面,楊夢笛嘆息聲淺淺,“本少爺還未見過如此落魄窮困之家。說來,紀公子你是打算——嗯——奸了這只鴨?”

“遇見楊少爺,我才知道何為‘淫者見淫’。”

渾身素色,在楊夢笛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素淨、清淡的紀初霖沒好氣地讓楊夢笛要不就過來幫忙弄死鴨子,要不就回他紙醉金迷的尚書府去。

一般殺雞宰鴨這種事都是春和做,因為聞克己總說“君子遠庖廚”,在家裏春和根本不允許紀初霖做這種事。只是今日劉五娘邀他夫妻二人一道過除夕,春和自然得去隔壁幫忙,紀初霖便主動攬下了殺鴨子的事。春和走得時候頗有些不安,擔憂紀初霖別連鴨毛都扯不下來。

紀初霖自然是拍着胸口說“相公在這裏,啥也不用怕”。

楊夢笛暗笑:“的确是‘不怕’?”

“至少我鴨毛還是扯下來了,比我家小春和預料得好一些。不高興,你來?!”

“紀公子身為讀書人,難道不知君子遠庖廚?而紀公子關于鴨毛的那番說辭,頗像是無奈的自我安慰,仿若無錢食肉者說肉不好吃。又仿若想要勾搭紀公子的娘子不成就說紀公子娘子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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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少爺你知不知道你活躍得很像個高仿的古人微博號……好好說話別逼逼,有本事過來幫老子弄死這只鴨子。”

“紀公子在那種偏遠鄉村多年,卻連一鴨子都弄不死?”

“我娘子會殺,我娘子寵我,我娘子心疼我,不行嗎?過來,幫我摁住這家夥!弄死它今晚就有鴨子吃了!”

楊夢笛眼角微微一睨,鼻翼發出冷冷的一聲哼。

春和在隔壁聽屋中鬧騰得厲害,給劉五娘說了聲、來不及洗手就跑了回來。卻見家門口圍着一圈楊府的家院,個個想要透過門縫一探究竟。見勢不妙春和趕緊進屋,瞥見屋內情形後趕緊将門關得死死的。

靠着門,捂着嘴,春和笑得直不起腰。

紀初霖雙手摁着鴨子的兩只翅膀,楊夢笛扯着鴨子的脖子,鴨子渾身小刀口,血染紅了一片又一片羽毛,叫聲凄厲。那兩人都一身鴨毛一手鴨血,紀初霖衣服是素色晃眼看去尚好,楊夢笛一身紅,鴨毛粘在上面,分外顯眼。

“兩位大少爺——你們在……玩鴨子?”

楊夢笛點頭點得很認真。

紀初霖默默看看楊夢笛,又看看春和,告訴自己,這個時代的鴨子只是鴨子,不過是一種食物,春和沒有說小孩子不該說的話……“小春和,相信你的為夫我,我……”

春和拿來小盆,從楊夢笛手中接過刀,抓住鴨子的脖子,順手一劃拉。血噴湧而出,鴨子在紀初霖手下掙紮了片許就不動了。将刀塞給紀初霖,春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開門,走了。

紀初霖摁着鴨子。楊夢笛端着接血的盆,一道目送春和開門,離開,關門。

然後面面相觑。

紀初霖終于開口:“你說,我要是沒這個娘子該怎麽活下去?”

“你家的小娘子倒是比本少爺家的尚書老頭想要塞給本少爺的富家小姐有意思點。”

大約是覺得有趣,楊夢笛索性趕走跟随而來的家院,說今晚就在這過除夕。

“本少爺家的尚書老頭要去陪官家吃飯,本少爺家的尚書夫人要和別的尚書家的夫人們一道去陪诰命夫人們吃飯,本少爺姐姐已經嫁人,哥哥在臨安做官。原本本少爺就是一個人過除夕,相較下還是你們這裏熱鬧。本少爺走了,家裏的下人們也可以盡情說笑吵鬧。”

劉五娘不知楊夢笛的真實身份,紀初霖也只說那不過是個普通的富家公子。她的兩個女兒卻都分外歡迎這個英俊的富家公子,年夜飯前,畫眉、撲粉,點朱唇,換新衣。

春和見她們弄得熱鬧,也略作修整,她希望紀初霖覺得她好看。偏偏開席後紀初霖卻只是在吃,對女孩們的改變視若無睹。反倒是楊夢笛誇了這個誇那個,聽得幾個女孩心花怒放。

春和笑着應付楊夢笛,卻總覺得那些誇贊的話不過是劃過耳畔的風。紀初霖只是吃着,喝着,多餘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難掩失落,春和卻還是笑着。

“老身倒有一事想要同這位少爺商量。”幾杯酒喝下去,劉五娘微醺。對楊夢笛說自己的兩個女兒年紀正好合适,若是楊夢笛不嫌棄,可以将女兒帶回家做個妾室。

楊夢笛只是笑。

紀初霖不解,他說既然劉五娘和女兒都能繡得一手好花,用不着去貴人家做可憐的妾室。

劉五娘自然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她只道平日就覺得紀初霖頗有些古怪,現在來看更算是瘋癫。

春和想要争辯卻被紀初霖一把抓住手。紀初霖也不多說,笑言是自己多話,原本每個人就有每個人的活法,旁人本就不需要指責太多。

飯後三人一道出門。

紀初霖覺得春和情緒不高,楊夢笛在一旁冷笑說這個做人相公的連娘子的改變都看不見,着實沒有風情。

“小春和擦粉畫眉了嗎?”

“相公!”

紀初霖看着楊夢笛一臉懵。“她們——塗粉了?”

“紀公子還真是不解風情。”

“這不能怪我啊!又有沒有電燈!不,我是說那麽一點兒燭光,能看見桌上有什麽菜都很好了!”

楊夢笛哼笑了一聲。

紀初霖将春和扯去街上,街上挂滿了燈籠,讓黑夜變成了白晝。而因為要守歲,街上到處是攜老帶小游玩的人,攤販們鉚足了勁吆喝,鞭炮在汴京的每一個角落砸向,一束光沖上夜空,明亮了一半夜空。

春和站在裹着紅紙的燈籠下更顯得面色紅潤,唇上一抹嫣紅,在燈籠的紅光的籠罩下,她的眼中仿佛有一片星空。

紀初霖看着她,垂眸。“我家小春和越來越漂亮了。”

楊夢笛站在不遠處,看着在空中裂開的光,用力搖了幾下扇子,冷得打了個哆嗦。

街道兩旁的不少地方擺下攤點試年庚。

人們相信除夕夜的賭博能預測下一年的運勢。關撲在這個時間段也達到了頂點,街頭巷尾處處是關撲的人,人數之多以至于朝廷特意在金明池劃下一塊地方讓民衆玩樂,人們相信若是能投擲出“渾純”,來年就會得到莫大的幸運。

楊夢笛讓紀初霖試一試,紀初霖卻不太願意,他只說自己玩過無數次,早已用運算谙熟了投擲的規律,漸漸形成了習慣,即便是随意抛抛也能十勝七八。

春和試着抛了抛卻輸得一塌糊塗。見她心裏多有不安,紀初霖又炮制了一次,又是渾純。

“相公好厲害!”

兩人又撺掇楊夢笛試一次,他輸得厲害,卻樂得比誰都開心。

春和不解。

楊夢笛卻笑着說自己運氣不好就會給那個當官的爹搞出各種麻煩,他爹越生氣,他自然越開心。

喧鬧間,一輛八駕馬車從通向宮城的禦道緩步而出,辔頭、馬鞍都富麗堂皇。來人陣勢極大,前有宮人舉燈開道,後又侍從帶着今日的賞賜緊随其後。民衆自覺退避去兩邊,垂頭低頭。楊夢笛搖着扇子,冷眼旁觀,見春和好奇,輕聲笑道這是韞夫人的馬車。

他說這位韞夫人的父親當年陪太~祖打天下,為太~祖黃袍加身,後來太~祖杯酒釋兵權,她父親告老還鄉後不久就有了這個女兒。

五歲那年韞夫人被太~祖皇帝留在了宮城陪伴小公主長大。太~祖駕崩,韞夫人長大,她又成了太宗皇帝皇後的身邊人。

成年後韞夫人由太宗皇帝的皇後做主嫁給了一位達官顯貴。過門三年後丈夫過世。丈夫是家中獨子,而韞夫人的父親也只有她一個女兒,萬貫家財自然由韞夫人一人繼承。

韞夫人在汴京、臨安都有宅邸,宅邸都在幾十萬貫。

已經如此富貴偏還在官家面前說得上話。

紀初霖問道:“看來這位韞夫人超級有錢,還超級有面兒。除了年紀大點兒,哪兒都好?”

“一品诰命夫人都得讓她三人。”

楊夢笛目送韞夫人走遠,冷笑道宮城不少達官貴人、飽學大儒都對這位韞夫人分外鄙夷。只因這位韞夫人年過六旬卻喜歡年輕男子,換得還頗勤。

韞夫人前陣子不知從哪裏尋來了一個眼睛非常漂亮,相貌也極好的男子,似乎還未及冠。韞夫人對那位男子寵得厲害,連去官家那裏都帶着。今兒這麽快就離開了宮城,怕又被那群聽不得男歡女愛的人說笑了。

“還真是哪個朝代都有這種不顧及女德的大姐姐啊!”紀初霖感嘆過又開始教育春和應該像韞夫人學習,有自己的想法,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爹會砍死春和的。而且相公說了,一生一世一雙人。”春和握住紀初霖的手。

楊夢笛斜睨了一眼,也不說話,只是帶着兩人一道去瓦子聽說話,聽雜劇。

快天亮幾人才從瓦子出來。此時小孩三五成群,穿着新衣游走在街頭,大喊着“賣癡呆”。楊夢笛說孩子的父母親友都認為在小孩子若能在除夕夜的天亮前将“癡呆”賣出去,将來就會變得聰明伶俐,人們也不需要花真實的錢買下,不過是得一個吉利。

說話間一個小孩已經走到春和面前叫賣“癡呆”,紀初霖欣然“買下”,孩童離開時蹦跳得歡樂。

天蒙蒙亮開,爆竹聲從除夕鬧到正月初一,空中彌漫着焰火散盡的味道。尚書府來人接楊夢笛回家,他懶洋洋上車約紀初霖初七來家中小敘。屆時紀初霖委托他寫的話本也應該寫好了。

“到那時本少爺倒要看看紀公子能在說話人中翻出什麽花來。”

楊夢笛走後,紀初霖牽着春和的手懶洋洋朝家裏走。快到家時忽然駐步,在春和耳邊輕聲說道。“昨晚兒真沒看清,今兒看清楚了,我們家小春和真漂亮。”

春和臉一紅,垂頭,羞怯開始蔓延,手腳都慌亂起來。

“但是這個年代的粉含鉛比較重,當年化學課的時候我老師說含鉛的化妝品越用皮膚越差。小春和打扮出來很好看,但不要成日在臉上塗塗抹抹。”

“好的,相公。相公似乎對女孩的事非常熟悉。”

“不能怪我,我爸是船長,常年海上漂,我姐又沒個男朋友,兩人成日把我當‘情人’用,陪逛街陪看電視,慢慢就會了。”

“相公……還想回去?”

“想啊。自然想。”紀初霖看着就要升上天際的晨光,越發握緊春和的手。“但你的為夫我現在也不覺得日子難過。畢竟有你在。”

“你愛我嗎?”

“春和要不要去吃點好吃的?”

春和牽着他的手,杵在原地。

紀初霖拉不動她,回頭卻看見她望着自己,眼中似有淚光。同樣的問題她問過很多次,他卻總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他更害怕看見她眼中帶上淚光。

“相公是覺得春和不好看嗎?”

“春和是最好看的女孩子。”

“那你愛我嗎?”

“春和——我不會走。”

“不會走就是愛嗎?”

紀初霖苦笑,輕輕摸摸春和的頭。

他知道今日怕是糊弄不過去了。

“你還小。而且……上次算命的那個裝瞎的瞎子說八年……已經過了四年,只剩四年……”他緊緊牽着春和的手。“我會陪着你長大,如果四年後……”

他欲言又止,卻還是笑着:“我一定在你身邊,就像我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你愛我吧?”

“小春和啊,總讓男人回答這種問題很奇怪啊。”

“相公不好意思了?”

“嗯——”

“原來相公也會覺得不好生意啊。”

“喂……”

春和緊緊抱着紀初霖的手臂,雖說同想象中有的有一定的區別,但也算是紀初霖第一次正面回應她的問題。

至少她知道,他也是很在乎她的就行了。

“我很高興。因為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你只是因為娶了我才和我在一起。”

紀初霖伸手接住第一道陽光。“胡思亂想什麽。太陽出來了,又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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