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四十八話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天才亮開,紀初霖便牽着從劉五娘家借來的小毛驢,讓春和坐在毛驢上,自己牽着小毛驢走得慢慢悠悠。

兩人走了很久,直向汴梁城外而去。順着汴河繼續走,一路上紀初霖都在給春和講自己最近的聽聞。

“有戶人家養了一個女兒,唱歌跳舞非常厲害,被一個官宦人家用二十萬貫錢買進了府中。難怪汴梁包括汴梁附近的居民都說生男孩不如生女孩。馬恩說得不錯,果然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那将來我們生個女兒就會得到很多錢呢。”

紀初霖頓腳,還是輕輕捏了捏春和的臉。“不行,孩子生下來不是賣的。”

“是,春和懂了。”

天氣越來越冷,汴河已結了冰,冰上覆蓋着薄薄一層雪,沿路都能看見有小孩蹲在河邊掰下一塊塊冰,炫耀般放在口中。那些孩子卻又很快卻被趕來的娘扯着耳朵拖回家。

路邊的垂柳早已褪去了葉的外衣,下垂的枝條上白生生的。人們裹着厚厚的外衣來去匆匆。寒風旋起雪沫朝兩人面上撲打,紀初霖給春和理了理風帽,自己也包裹緊身體。

牽着毛驢走在前面紀初霖踏出一串腳印,小毛驢緊跟在她身後,毛驢的不少蹄印踩在紀初霖的腳印上,春和一路走一路數,認真算着有多少蹄印與腳印重合。

仰頭,一路懸挂的柳條上時而落下一簇雪花,簌簌的雪花落在春和的睫毛上,涼飕飕的,短暫模糊了視線。

紀初霖忽然停下腳步瞥了眼一路的垂柳,擡腳狠狠踢了一下,又快速朝外一跳,雪嘩嘩地下降,全落在春和的頭上、臉上。

拍着手掌,紀初霖哈哈大笑。

抹着臉上的雪,春和愣愣地看着哈哈大笑的紀初霖,他會笑,卻很少像這樣捧着腹部笑得前俯後仰。見春和只是傻乎乎看着自己,紀初霖面露無聊,眼珠一轉又蹲在地上捏了一把雪,朝着春和的頭丢了過來,雪球軟乎乎落在春和的頭上散作一片。

春和抹了把頭上的雪沫,依舊愣愣地盯着紀初霖。

似乎是從未想到春和會是這種反應,紀初霖也愣了,兩人互相瞪了很久。

紀初霖終于嘆着氣、撓着頭回到小毛驢邊兒上,牽着小毛驢,一路走一路哼曾給春和唱過的《夜空中最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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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腦勺忽然挨了一個雪球。

自然是春和,她将紀初霖打倒她身上的那些雪沫收集起來打了回去。

看見紀初霖看向自己那愣愣的眼神,春和捂着嘴險些笑出聲。

連續兩個雪球,雖說春和一時不明白,但多想想還是能明白紀初霖想做什麽。聞家村很少下雪,每次下雪的時候春和都很想去玩兒,偏偏每一次聞氏都不許她在院中玩雪,因為十財不喜歡。春和伸手扯了扯枝條,雪沫紛紛揚揚,落在她長長的眼睫毛上,連眼睛都一個勁打起抖來。

紀初霖捂着額頭,嘆息聲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竟然嗚咽着半蹲在地上,用手抹着眼睛。

春和吓着了,聞克己總說做娘子的必須聽相公的話,切莫在平日的生活中開罪相公,若是做了就是有悖婦德。果然是她錯了,春和慌忙從小毛驢上跳下來提着裙擺奔向紀初霖。“相公,春和……”

面上又挨了一捧雪。

紀初霖席地而坐,指着春和哈哈大笑。

“相公!”

紀初霖卻只是勾勾手指,拖着聲音,像是在勾引。

“來,小—春—和—”

“相公!”

春和蹲在地上抓起一個雪球打回去卻被紀初霖順手擋住,她怎麽也擋不住紀初霖投來的雪球。接連挨了幾下春和有些怒了,追上去卻又被紀初霖輕而易舉地抛開,索性圍着垂柳打鬧起來。

每每紀初霖都能得手,春和卻怎麽都碰不到他,就連投個雪球都成了幫紀初霖草船借箭。越是鬧越是生氣,可平日一直順着她的紀初霖這一刻卻開始争鋒相對,逗弄得她氣喘籲籲後還沖着她擠眉弄眼。

春和急得不行,坐下,捂着臉就開始哭。

一聽她哭,紀初霖多少被吓着了,趕緊過來安慰,紀初霖才伸出手,春和狠狠一推,紀初霖蹲得不穩,跌倒在地,春和撲倒在他身上。

“小春和啊……你這毛病是誰教的啊……”

“你教的啊。”

“我教你裝哭?”

“相公你說的上兵伐謀。”

“這句話好像不是這樣用的。也算吧……春和啊,地上很冷,起來行不?”

春和反而壓得更緊了一些,明明每晚都睡在他的身邊,天冷的時候紀初霖總會讓她伏在他的胸膛上。但不知怎麽的,今天的感覺截然不同。

“相公,上次我問你你愛我嗎,你說還不知,現在呢?”

原本嬉笑着的紀初霖卻沉默了,眼中的笑意和光都悉數收斂。他直起身卻還是抱着春和。“小春和,你以前看過下雪嗎?”

“每次我問你你都會說起別的。”

“聞家村那裏這幾年都沒有下過這樣的大雪呢。”紀初霖輕聲說道:“我記得我小學畢業考的閱讀題就是和春雪有關的,文章的最後寫的一句詩,大意就是冬末春初的時候如何下了很大的雪,第二年就會豐收。”

“那,我呢?”春和問。“你當我是娘子嗎?”

“我要不當小春和是娘子,就會欣然把紫桂小姐姐帶回家了。”牽着春和站起來,拍去她身上的雪,紀初霖又把她抱回小毛驢。“小春和,你的為夫我給你唱一首新歌,我姐姐特別喜歡,無印良品的《身邊》。”

紀初霖低聲唱起來。“……不管心多疲倦,夢想還有多遠,有力陪伴一切都無所謂……我要用默默的體貼,讓你睜開雙眼……”

唱着唱着,他又唱起了林宥嘉的《背影》。“你頭發上淡淡青草香氣,變成了風才能和我相遇……”

春和聽不懂,頭發上的青草香?“歌裏的人在放羊嗎?”

紀初霖啞然失笑。“對啊,在放羊呢。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以後有錢了,我一定給小春和買個大房子,給小春和存很多很多錢。還有差不多四年吧,趕在時間結束前我帶小春和去遼國的互市那裏看看,看看傳說中的遼國人是是不是像電視劇裏的喬峰那樣英偉。”

春和只是應着,紀初霖又一次逃避了她的問題,她覺得委屈。

紀初霖忽然停下來,轉身替她扯好了風帽。手指隔着布在她鼻尖輕輕一點。

兩人走了很遠終于見到了民居。

民房星星點點散落在城外,孩子們在阡陌中追逐打鬧,婦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手上捧着暖爐,還圍着火堆,繡着花聊着天。

“他們還差一把花生和一把瓜子。”紀初霖說。一路笑着和村民說笑,看來很是熟悉。

終于紀初霖在一間破破爛爛的茅草房前停駐,拴好小毛驢。“知道這房子裏住着什麽?”

春和:“妖怪?”

“為什麽?”

“劉五娘說,城外有很多妖怪。”

“春和,以後劉五娘說的神神叨叨的話還是少聽。這裏面住的,是財富,是你的為夫我未來的事業!”

紀初霖輕輕敲了門扉。門其實沒有關嚴,他小心翼翼推門進去,屋內的溫度卻和外面相差不多,仰頭看去,屋頂已經破了好幾個洞,牆壁、窗戶也破了洞,冷風一個勁朝屋內灌,地上還堆積了不少的昨夜落下的雪。屋裏卻沒有任何火。

書案破破爛爛,書案上鋪着幾張宣紙,硯臺裏的墨已經凝結成了冰溜子。床上只有一床又薄又破的被子。

竈也是冰冷的,牆角只有一小袋小米。

“看來這位大神的家境不怎麽樣啊。”紀初霖轉悠着。

“相公在找誰?”

“宋代合夥人!”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穿着補丁衣服捂着臉的人走了進來,風帽拉下,卻是一位垂老的婦人。紀初霖問起之前住在這裏的那位青年公子,婦人卻說那位公子已于三日前離開,無人知曉他究竟去了何處。

紀初霖環顧這一貧如洗的家,看着牆角的小米,若有所思。

帶着春和坐上小毛驢,陽光鋪灑在雪面上,寒氣緩緩将春和包裹,春和哈了口氣暖手。紀初霖轉身将她的手放在懷中。“很冷?”

“相公握着就不冷了。”

紀初霖将風帽給她裹得更緊了一些。“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化了就好了。春和想知道為什麽下雪不冷化雪冷呢?這是一個物理學問題。”

“相公來這裏是找誰?”

“隐林。”

紀初霖通過書商找到了那個隐林的住處,趕來不過是想要同隐林合作寫寫話本賺賺錢,卻不想撲了一個空。

“你的為夫我腦袋裏有各種故事,但你的為夫我一句古文都寫不出來。只能找個合夥人,可惜啊可惜……隐林走遠了,你的為夫我難得想到一條賺錢妙計也只能先行放下了。”

“相公就不能換個人幫忙?”

“哪有那麽合适的人?”紀初霖停下腳,眼珠一轉。

五日後,紀初霖約出了楊夢笛。

“紀公子找本少爺所為何事?”

“做生意。”

楊夢笛以扇掩面,笑得眉毛彎彎。“本少爺是尚書家的公子,難道會缺錢?”

紀初霖自然會料到楊夢笛是這種反應,他靠近楊夢笛。“夢笛兄的确不缺錢,但我這件事夢笛兄一定會趨之若鹜。”

“‘趨之若鹜’可不是這樣用的,紀公子用這種詞總會讓本少爺有種你要做什麽——壞事的感覺。”

紀初霖點頭:“這樣來說也不算錯——夢笛兄,你可願意和我做一件會氣得你爹和我爹跳腳的事?”

楊夢笛眉梢一揚:“紀公子是說你有龍~陽之好。”

“我是說我們一起寫小話本!配chun宮圖超級合适的那種!一男一女!”

楊夢笛将折扇輕輕擱在桌面,品茶。“本少爺作為舉世聞名的大孝子,自然不會做那種有辱斯文的事情。”

紀初霖一聲長嘆,看來不行。他的手卻被楊夢笛一把抓住。

楊夢笛笑得眼睛彎彎,像一只狐貍:“所以,本少爺一定加入。”

春和總覺得楊夢笛說“加入”的時候眼中星光熠熠。

紀初霖松了一口氣,“說來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了。很想請問夢笛兄。”

“‘奇變偶不變’的下聯紀公子考慮好了?說說看。”

“沒有沒有,本公子才疏學淺,哪有楊公子能言善道啊。”

春和自覺紀初霖被壓制,趕緊插話:“相公說應該對‘貓棄狗也嫌’。”

紀初霖扶額。

楊夢笛打開折扇遮住臉頰,扇面後傳來一聲輕笑。

紀初霖只當自己沒聽見,“我就是想問,為什麽你叫楊商,表字卻是夢笛。商與夢笛有關系?”

“宮、商、角、徵、羽!紀公子這麽多年的書還真是讀得仔細,真不愧是紀老爺的孩子。”

“楊少爺損人的本領真是越發厲害了,真不愧是能當尚書的男人的孩子啊!”紀初霖伸手:“合作愉快。”

“紀公子伸手做什麽?”

“……”紀初霖拱手。“合作愉快。”

“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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